肺鱼

2018-11-21 19:59:47 作者:文珍

有一段时间,网络疯传非洲撒哈拉沙漠旁的一个村庄,白天平均气温高达42摄氏度,一年中只有秋季有短暂的雨水。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一条杜兹肺鱼在没有水的环境下坚持了四年,最终等来雨季,赢得新生。

……然而,这是一个典型的“从存在的案例出发无限脑补和补充所谓的‘细节’从而生成的带有浓浓《读者》风”的故事,很多细节描述严重失实,或许很有教育意义,但没有科学价值。

——果壳问答

他读这段话给她听是在某年的三月间,记不清是哪年,但是应该已经有微信了。

起因是她前阵子突然和他讲起这种鱼的事迹,刚在某个公众号上看到的。他为此不惜上网搜了半日,目的在于正告她,网络流言虽然未必没有真实的部分,但鸡汤文章为求煽情随意篡改事实对科普工作只有害多利少。

肺鱼确有此物,是肉鳍鱼亚纲肺鱼总目的统称,其中非洲肺鱼和美洲肺鱼确有依靠休眠度过旱季的习性,但离水时间最长也不可能超过一年。

而且还需在外界环境并非完全干涸的情况下才能达到——

她还没听完就悄悄打了哈欠,但肉身仍端坐在饭桌对面。在家她总是显得过分疲倦,仿佛应对家里家外若干事宜已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然而其实也不过只是上了一个正常的班回来,做了一顿日常的饭上桌。

他假装没看到,坚持不带情绪地读完,并自顾自发表评价。终于说完的那一刻,饭桌复归于神圣的静默,只听到她发出极其轻微的咀嚼声:半根芹菜配肉丝,一勺剁椒炒鸡蛋;和感知自己平白说了半日的焦渴:这条问答至少两百个字,足以令人口干舌燥。

这细碎动静更显出饭厅教人窒息的死寂。

他不禁想起那句法国人的谚语:彼此沉默的时候,其实正有天使飞过。

这也是时下饭局冷场流行的说法,可通常没几个人能接得住这太冷的笑话。说罢这句,局面只会更快降至冰点,以终于有人不堪忍受起身兴辞、大家如释重负纷纷作鸟兽散而了局。

然而他想,用在此处会不会同样因为过分频繁使用而失效。如果真的有天使肯时时看一对夫妻之间的日常,那么它一定是一刻不停反复展翅掠飞过头顶,在这狭小的八十五平方的空间里,朝夕往返,疲于奔命,筋疲力竭。

有没有天使是因为人类的沉默而累死的呢——然而天使本来就无法再死。想象那狼奔豕突场景他嘴角不免抽动,面前的沉默却渐渐笼罩成一种具象有分量的压迫,教他失去再开口饶舌的勇气。

究竟何以至此?

不知何时开始,只要与她一起沉默便渐渐占据更多的时间,也许任何话题都已熟稔,彼此爱憎也早经熟知,不可触碰的某些雷区一直存在,而未知的禁区也无从逾越。

沉默遂变成可自我繁殖的息壤,又如同病毒失控般蔓延不止。不是没试过无话找话,然而他接过新话题总像溺水者迫不及待抓住救命稻草,过分滔滔不绝,反而只能引发体量更庞大的沉默。好比冬天里好容易烧开的热水,袅袅热气虚假繁荣不了多久,放凉速度之快足以寒心。

他索性也就放弃。

她却也不是完全不为他所动,过了一会,她勉强地说:不知道这种非洲肺鱼能不能吃?

他喜出望外就坡下驴:肺鱼鱼鳔不存水,所以根本不存在挤出肺囊里的水解渴的情况,人家捉这种鱼本来就是为了吃。

她说,哦,这样。

他瞪着她,不能相信一番苦心孤诣再次投入深渊,寸骨不留。只好虚张声势再下一城:我就怕你出去说错话。这种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的事瞎说八道就丢人了——

主要是怕丢你的人,她一直不看他,眼睛望向虚空的某个点:但肺鱼这种事,本来也没多重要,我也不会去和别人讲。没想到你这么在意,以后不说了。

他清了清已经开始嘶哑的喉咙:根本就不是我纠结。我最近越来越发现简直没法和你沟通,任何小事,任何话题。这样太影响生活质量。

那就别说了。

她蓦地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碗筷。两个日式樱花菜碟里的汤滗尽倒在饭碗里摞在一起,剩菜扔进用超市铜版纸海报页叠成的方形垃圾袋:惊喜大特惠,周末全品种放送。新鲜猪肉、酸奶、火腿肠、奶白菜。高级陶瓷汤煲最低售价29.9。洗衣液卫生巾牙膏买一送一。再把汤碗置于碟上,两只青花瓷饭碗摞放进汤碗。大小搭配,严丝合缝,只需要一次就能把所有吃饭家什拿走,端起时最上面饭碗里的菜汤甚至没有一点摇晃。

他还在气头上,定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她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甚至具备了某种熟极而流的美感,像茶道。

而里面的清洁和了无情意却也差相仿佛。

吃完饭他继续瘫靠在沙发上很久,仿佛也间接传染了她的疲惫。电视遥控器就在茶几边缘上,就是没有力气伸手。

电视一直黑屏,厨房动静却长久不停。先是放水洗碗的哗哗声,再是碗碟一个个被放入碗柜的轻轻碰撞,中间极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他猜大概是在往擦灶台的抹布上挤洗洁精。

这时候他才渐渐明白他是在等她从厨房出来,似乎刚才的话还没有聊完,说透。然而还可以说什么,除了那该死的肺鱼?

也许可以聊聊今天在学校的插曲。那个新招的助教又企图挑衅他的权威,工作过的男生就是不好指挥,不如自己的毕业生好调教。

以及她为什么今天看上去那么累,面色不好,是不是在单位遇到了什么事。充盈的怒气渐渐化成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也不能光是他自说自话,也得让她说说。

厨房的动静不知何时已止息。他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任何声音。按照她的习惯,洗完碗筷放进橱柜,就会用另一块抹布擦拭灶台。最多再坐一壶纯净水泡茶。但今天吃得不欢而散,她不见得肯给他泡。如果要再额外多做一个水果沙拉,单位发的冰糖心苹果和库尔勒香梨都放在阳台,她不可能一直不出厨房。

又等了一会还是毫无动静,他终于忍不住起身走进厨房,却惊愕地发现她正站在洗碗池前一动不动。听到他过来,她并不回头,却慌乱地伸手揉了一把眼睛,重新打开水龙头。

然而洗碗池明明空无一物。

碗早洗完了。他站在厨房门口有点迟疑,你刚刚一直在干吗?

她仍然不回头。他这才突然明白过来她刚才可能一直在哭。

怎么了,你?

刚才做饭有个洋葱没用完,刚才扔的时候不小心擦了一下眼睛。她闷声说。

他默默退出去,打开电视机,礼拜四有好几个综艺节目可以选,他随便选了一个。

本省当红小花小鲜肉们在屏幕上挤眉弄眼,插科打诨。他跟着哈哈笑了几声,低头一看手机,又是十分钟过去了,她依旧没出来。终究不放心,又踅进厨房。她依然站在洗碗池面前发呆,这次倒是很快就回过头。脸色看上去很正常,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以后洋葱用不完就在直接扔掉吧,他说,刚刚吓我一跳。

她说,噢。

你是不是觉得我嘴太碎?他突然忍不住:还是话题太无聊?闷到你了?

没有,是我自己状态不好,对不起。

事实上她状态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近一年来他经常发现她夜里睡觉时背对着他肩膀轻微耸动。

有时她半夜起身上厕所,他还没睡着,闭眼伸手摸去,她那边的枕头多半有点潮润,也说不好到底是汗是泪。但他困极了,往往还没等到她回来就已再次昏睡。

她说读书时睡眠就不够好,婚后也常辗转反侧,他熬不过她。她的睡姿同样典型,背对他,双手紧紧环抱住肩胛骨,是心理学上胎儿型睡姿的升级版。

据说这样的睡姿表示极度缺乏安全感,他偶尔试着从后面搂紧她,她的反应是更紧地蜷缩,并持续避向床边,因此早上醒来他常发现她贴睡在床的最边缘。

这些事情他倒是从来不问,不知从何问起。

他娶了她就好像娶了一个问号,一个哑谜,一个日夜躺在身边的不定时炸弹。他疑心她有轻微抑郁症,但是除了不太爱说话——而且很可能只是不爱和他说话——之外她表面上一切如常。脾气温和,情绪稳定,收拾家务也井井有条。

不是没有走得近的同事朋友,和父母关系也堪称和睦。而且也并不是完全拒绝交流:比如肺鱼,就是她主动和他说起的。

偶尔也聊聊单位里的鸡零狗碎,每当这时他的急切反应往往又过了头,然而他天性是如此热烈的一个人,尤其是在和人意见发生分歧时,他一定会是最后总结陈词的一个。

其实他就是想说说话,尤其想和她说话。结婚数年,他竟然还如此渴望交流。

也是旷日,因此持久。

他偶尔也强迫自己干点家务,但终究还是粗心闲散惯了,而且她也无可无不可并不硬性摊派,渐渐就能偷懒则偷懒。自问多年来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值得指摘之处,下班后按时回家,周末也不太和朋友喝酒——他在这个城里相交本就有限——平时还是宅在家里居多。

一起去超市菜场电影院也是有的,无事的时候,他坚持从后面抱着她睡也就睡了。她骨肉匀停,正好一把抱个满怀,他有时候设想上帝视角,目光穿透被窝,大概就是一只大虾严丝合缝地搂着一只小虾,他柔情蜜意起来就叫她虾。

然而野外的小虾却也是极其容易受到惊吓闪退回石头缝隙间的物种,那么羞怯和敏感的小动物,拒绝时刻保持活泼愉快的状态。他有时会想起自己幼年从池塘捞起的虾米,总是养着养着就泛白浮起死掉,养鱼也是如此。

她的确也像某种水生动物,精巧,好看,体温偏低,说不上是冷血还是娇气。很久都不生病,一旦病起来便无计可施。他从来都摸不准她心底真实想法,比如刚才流泪这件事,他只能强迫自己相信她真的是扔了洋葱。

然而他有时候问自己,对她持续的关注与好奇,也许正不过因为桩桩样样熟知之后,总有一点摸不准,吃不透的地方?并不多,就是那么一点点。因为似乎不影响他人,只和性格有关,她可以不必解释。他就从来不得其门而入。

但这门也许是她故意关上的,也许。

结婚第三年他暑假回了一趟北京看母亲,回来还有半个月无事可做,突然来了兴致说起婚后一直没度蜜月,不如去老挝越南消磨余下的十多天假期。

她答应了,也和单位请了年假。据说越南美奈的海鲜有名,同时兼有壮阔的海滩和无边海景,又是旧美军基地。去了以后才发现这座小城的特色就是海岸线长,所谓城市,根本整个就是沿着海边公路修了两排度假别墅和饭店,区别只在靠近海岸的旅馆偏贵,路另一边的便宜。

她本来提议住在海边听海浪声,但最后他们还是选择路这边的酒店住下,折中方案是每天都去路那边的海边排挡吃饭。也是他提议的,理由听上去很充足:睡得太靠近海可能夜里风浪声太大,本来她睡眠质量就不算好。而海边的大排档客人多,海鲜周转快,材质比较新鲜。大事小事,只要他拿定主意,她通常不再坚持,看上去似乎也是心情愉快的,被动地被他的热情裹挟着往前走。

也是那一次在美奈点了龙虾刺身,他才会像小男生一样雀跃地指着案板上肉壳分离的牺牲者:你看!你知道为什么虾血是蓝色?那是因为——

一大滩如靛蓝颜料的液体中,那团莹白仿佛还没有完全丧失知觉,微微痉挛了几下。他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她看了一眼却垂下眼:噢。

他这才想起她怕见杀生,和她成家那么久,家里从来没做过一次活鱼,要吃都是去饭馆吃,而且最好是鱼缸里自然死亡的——她说小乘佛教让居士吃三净肉,自己不杀生之外,还要“不见为己杀、不闻为己杀、不疑为己杀”。

他一想起来便取笑:又来了,你又不是居士。

她说:但已经知道了有这戒律,心里就难免存了念头,一不小心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些素食主义者还说,动物死前分泌的毒素最多,吃了也不好。

你就是给自己定的条条框框太多,他笑道,而且不知道从哪里看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网络谣言。蒙田说过,人总是习惯于给自己自设障碍,你要知道怎么破我执——

她张了张口,终究没再说话。

嗯?你知道蒙田的吧?毕竟是中文系毕业的。

这些蓝血,让我想起蓝胡子。她终于轻声道。

暮色四合下的露天排档看不清表情,只见她转身回到座位。他们交谈时那个越南厨师一直好奇地停手观看,脸上维持一个听不懂的友善微笑,看她走了以后才继续操刀作业。

他在一旁呆站着。那人问,Issheyourwife?

Ya.

Suchagoodcouple!Youareahandsomeman,butyourwifeisreallybeautiful!厨师高高翘起大拇指,一脸看似真诚的笑意。也许他对每一对确认关系的夫妇都如此盛赞,这样才能够卖出更多的龙虾,流出更多的……蓝血。

他看着白色帽沿下一张憨厚的赭脸,惟有苦笑。厨师要是知道他们刚才的对白,也许不会轻易地下此结论。从龙虾也可以扯到蒙田,他是一个被妻子拒绝对话的stupidhusband。他们是一对并不真正合衬的Couple。

龙虾被烹调好端上来,她果然只勉强动了一筷子。被煮熟后那些蓝色的血都变成了盆底一滩酱色的汁液,现杀虾肉的鲜甜Q弹被他一个人吃得兴味索然味同嚼蜡。

蓝胡子的典故他是懂的,无非就是说他是一个糟糕恐怖的丈夫。然而婚姻已至皮革之年,还一直停留在三观分歧的初级阶段,这现状也的确让人沮丧。

他婚后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娶错了人,她的冷淡,敏感,神经脆弱,以及让人难以忍受的固执。好在至少还算善良,也正因为此,每次争到最后,退让的都是她。有时候甚至还会和他道歉。起初几年他一直为自己的舌灿莲花口才了得沾沾自喜,后来才发现,只是她懒得争辩。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了的,她,他,或者他们一起?他在偶尔失眠的夜晚也曾如此不乏惊心地问过自己。在她背对着他、肩膀轻耸的那些暗夜,他尝试抱紧她,就像两只严丝合缝的对虾,然而却仍旧好像比白天见到的任何路人都更遥远。

他拼尽全力仍然无法逼近她的内心,说多错多,越说越错。她也许一直都蔑视他,而这正是他最受不了的地方。凭什么,她一个三本中文系毕业的小城普通文员,看不起一个千里迢迢为她来到此地大学教书的经管博士?

不是没试过找解决方案,是从第六年开始,他开始借助社交工具和女同行私下打情骂俏,如有机会也绝不排斥让一切可能发生的关系发生。

基本都是去外地开学术会议认识的,中国版《2666》,他的秘密生活。女学生则从来不碰,一怕学校知道身败名裂,二也觉得有代沟,三怕耽误人家大好青春粘上了甩不掉。找来找去,还都是情况差不多的外校女老师。

身份、地位、见识、资历、年龄、职称、婚姻状态,样样势均力敌。到这年纪了,彼此都有顾忌收敛,也有刚性需求。

他一直自诩自己是个完美情人,除了没法重婚之外,知情识趣,风度也堪称渐渐养成。而且见好就收,从不指望把关系推入到多么难分难舍的地步。

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一开始就把所有实情和盘托出——太太不够关心了解自己当然是永恒的开场白,然而,也一定会尽量坦率地说:自己仍然对妻子有深厚感情,并不真的打算离婚

就像那个越南厨师一眼指出的,他长得不难看。长相谈吐穿衣品味都在平均线上,年轻,尚不到丧失力比多的年龄,出手也足够稳、准、狠。他一直不缺少机会,更不缺乏技巧。

其实也就是愿赌服输,游戏规则聪明人一目了然,实在难缠的他也绝不招惹。

通常来说,开始的快慢和结束的难易成正比。开始得快,结束也相对容易,太难追的他便知难而退。当然不是每个对象都能接受,但是她们也可以选择不开始。同一个时间段,有那么一两个远距离维系着也就够了。再多,他也着实应付不过来。

何况还绝不能让她知道。

很奇怪地,一想到她知道之后的反应,他便隐约觉得某种报复的快意。他并不是没人渴求的,她却从不知道珍惜,然而他也并不敢把这种报复付诸实现。毕竟情智双高,加上火烛小心,真想要翻船却也不易。

三四年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让他最挫败的,是她竟似乎从未怀疑过。婚后第六年到第十年,一直维持几乎同样的温度,同样的稳定,同样的,无限趋近于重复循环的夫妻生活。

他有时候在宾馆的床上,疲惫地想:其实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性反倒变成次要的事。

多么荒唐,他在外面和那些情人的关系反而显得比婚姻关系还要更趋向于明朗、家常和健康有序。

他在床上和她们闲聊的话,比被他称为虾的她要多得多。虾在他头脑里渐渐简化成存在感降到最低的节肢动物,大部分时间里,都自己待在长满水草的黑暗洞穴里。然而他偶尔注意到她的存在时,却又不是不心虚胆怯的。

也正出于心虚,他越来越主动地没话找话。那些话语却又越来越迅速地被黑洞纳入,被古老的莎草纸吸干,被什么看不见的怪兽吞吃得尸骨无存。他的家务也越做越多,甚至经常给她带回礼物,就在他外遇的短途中,也会带回某件猜她势必钟意的纪念品。她每次都默然收下,并不道谢。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关于那些发际时时变化莫测似有若无的轻熟女香水品牌:MISSDIOR(迪奥花漾),LeParfumEDP,ChloéRose。以及只有女性才会采购的小礼物:过于花哨的领带夹,新钱包,一套崭新的内衣裤。

文珍
文珍  作家 作家。出版《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十一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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