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一早读课的时候,骆舟舟险些迟到。
同桌霍筠面前竖着一本书,他撑着下巴懒懒地跟惊魂未定的骆舟舟打了个招呼。这模样一看,骆舟舟就知道他之前是在开小差。
她瞟了一眼讲台上正低头看书的英语老师,悄悄地拿袖子碰了碰他,小声地说:“你前天还在说要和我一起考大学,你这种态度怕是做梦考哦。”
霍筠耙了耙头发,无奈地摊了摊手:“那我看不懂啊。”
骆舟舟将英语书装模作样地翻到最后一页的单词,埋着头,看起来是在读书,其实还是在和霍筠闲扯:“你旁边就是一个英语课代表,这么好的资源,你不知道利用?”
霍筠嘁了一声,手往衣兜里掏了掏,取出来的时候攥成一个拳,往骆舟舟的课桌上一放,摊开,露出掌心里那颗用亮晶晶的、乳白色塑料糖纸包裹着的糖,“我像是那种利用同桌的人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霍筠养成了每天给骆舟舟一颗水果糖的习惯。
这种糖果不贵,小小的一颗,静静地躺在男孩子干燥温暖的掌心里,像是一粒还未被打磨的钻石。
糖果很小,小到即使骆舟舟再怎么小心,拿它的时候,指尖也总是会碰到霍筠的手。
女孩子天生体温偏低,微凉的指尖往男孩子炙热的掌心一点,便像是飞雪落入熔岩,无端让人一悸。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低下头去拆糖纸。耳畔的碎发滑下来,险险遮住她有些发红的耳根。
“什么味儿的?”霍筠等她将糖果扔进嘴里,才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慢吞吞地问道。
“乳白色是荔枝味儿的。”
然后,青色是苹果味儿的,玫红色是草莓味儿的,柠檬黄是橙子味儿的……
骆舟舟看了他一眼:“到底是记英语单词比较难,还是记糖果的口味比较难?”
霍筠偏了偏头,竟然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好一会儿,才扭头冲她诚恳道:“记口味比较难。”
骆舟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你说的,那下次我教你英语单词,你可要记住了!”说罢,她伸手拍了拍霍筠的课本,“来,现在我就带着你过一遍。”
霍筠:“……你套路可真多。”
直到早读课下了,被迫好好学习了一节早读课的少年这才懒洋洋地开口,又问:“糖好吃吗?”
骆舟舟耷拉着眼,有些犯困。她的舌尖上还有一点糖果没化开,甘甜便顺着那一点炸开,逐渐蔓延过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好吃。”
霍筠也趴了下来,脑袋朝着骆舟舟的方向,嘴一咧,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看在我给过你这么多糖的分儿上,你周末要不要出来玩儿?”
“什么?”骆舟舟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喀——”霍筠略微低头,额前的黑色碎发正好挡住了他的眼睛,“我的意思是,周末你带粥粥出来一起玩儿吧,我都好久没有见过它了。”
二
粥粥是骆舟舟家养的英国短毛猫,今年三岁。
有一次骆舟舟带着它出去,好巧不巧地撞见了还没有和她成为同桌的霍筠。
当时才分完科,她刚来现在这个班,没有和谁特别熟,甚至连这个班总共有多少人都没记太清。她会认识霍筠,完全是因为他的名字总是以超高频率的次数出现在各科任老师的嘴里——
无一例外,都是批评。
骆舟舟暗自佩服他这份能成功地惹怒所有来上课的老师的能力,在这个以叛逆标榜个性的年岁里,其实学习好并不能代表什么。毕竟有的人,生来就是会发光的,生来就注定了会被许多人簇拥、喜欢。
骆舟舟也没打算和他有什么交集,不想没过几天,学校中秋放假,骆舟舟抱着粥粥走着去亲戚家吃饭、路过家附近的红绿灯时,便正巧撞见了要过马路的他。
骆舟舟自觉霍筠可能并不知道班上多了她这么一号人,便没有自作多情地去和他打招呼,赶着绿灯的最后一秒走到了他的身边。
骆舟舟瞧了瞧才开始跳的红色数字,低头打算先安抚有些不安的粥粥。
可就这么眨眼的工夫,她身侧的光线蓦地一亮,等她仰头时,霍筠已经朝前迈了。
骆舟舟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就伸手将霍筠的衣服扯住了。
他好看的眉微微一挑,视线停在骆舟舟拉住他衣角的手上,语气有些不耐:“有事?”
骆舟舟回过神后,也有些尴尬,忙收手讪讪地道:“红灯,暂时还不能走……”
骆舟舟本来都做好了被霍筠用一句“多管闲事”给顶回来的心理准备了,霍筠的视线却一转,消解了冰冷般停在她怀里的粥粥的身上,问:“你的猫?”
“啊?”骆舟舟愣了愣,点头,“是,粥粥是我家养的。”
“舟舟?”霍筠偏头看她,眼里带着些好奇,“你家的猫怎么取跟你一样的名字?”
“不是,它是小米粥的粥,不过……”骆舟舟有些迟疑,“你知道我的名字?”
“这有什么不知道,班上新进的人就那么几个。”
话音刚落,绿灯亮起。霍筠抬脚就走,骆舟舟抱着猫跟着。
马路对面有人上来就朝他给了一拳,嬉笑道:“这是你什么人啊,这么听她的话,以前你可是有车过都敢闯红灯的人。”
这语气暧昧的调侃让骆舟舟有些无措。
好在那些人也只是随口一说,紧接着便拉着霍筠往右拐了。
骆舟舟松了一口气,指指左边,挥手打算和他告别。
不想她临走的时候,霍筠却突然回头来了一句:“粥粥很可爱。”
骆舟舟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嗯?”
“我是说你的猫。”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下次有机会带它出来玩儿。”
那时骆舟舟以为霍筠只是说了一句客套话,谁曾想今天他冷不丁地又提起了这事。
骆舟舟垂眼遮住其间的笑意,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微微蜷起,里面的塑料糖纸轻轻扎在掌心的软肉上,一阵酥痒。
“我家粥粥的出场费很高的,你几颗糖就想把我收买啦?”
三
没等到周末,骆舟舟和霍筠之间便出现了矛盾。
起因是一根波板糖。
说来也巧,当时她刚看完星爷的《功夫》,看到结尾,星爷和黄圣依在糖果店前重逢,似乎所有千回百转的情意都藏在了那相视一笑间。
骆舟舟常年难得伤春悲秋一回的心,顿时像是浸泡在了梅子酒里,变得又酸又甜。
于是,自此以后,这种又大又鲜艳的糖果,变成了骆舟舟心底深处难以言说的少女情怀。
不过,霍筠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一般都是送给其他人。
当时骆舟舟瞟了眼那根波板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默认了霍筠会将它给她。
毕竟……他总是给她糖吃,不是吗?
可霍筠没有。
他把它给了另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拿到糖时也很惊讶,看了眼正在做题的骆舟舟,半是调侃地问道:“真给我?不给你同桌儿?”
霍筠往后仰靠着椅背,用脚钩来了别人的椅子搭在上面,一脸漫不经心:“给她干什么?她——”
“她”后面应该还有什么话,只是一直埋着头学习的骆舟舟抿了抿唇,将耳畔的发别至耳后,仰头微笑着打断了霍筠:“不用给我啊,我不喜欢吃糖。”
女生哦了一声,识趣地走开了,剩下霍筠一改方才散漫的神色,眉头一拧,问骆舟舟:“你不喜欢吃糖?”
一个简单的指数函数被骆舟舟在稿纸上重复写了好几遍,许久,她才低头,让头发又滑下来挡住她的脸,轻声回道:“嗯,不喜欢。”
两人的气氛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得僵硬,整整一个下午,两人都没说话。
后来快上晚自习的时候,有个男孩子来问骆舟舟题,她觉得一时半会讲不清,便和他的同桌换了位置。
霍筠正好抱着球从操场回来,看到骆舟舟的位置上换了别人,神情一下子就冷了。
“骆舟舟,换回来!”
他这一嗓子让本来还闹哄哄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包括骆舟舟。
她猜到他可能会生气,但她没想到他会当着全班人的面发作。
可事情闹到这个份上了,不管是骆舟舟,还是霍筠,都有些没法下台。
这个年纪,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是很要面子的。
于是,骆舟舟仰起头,瞧着居高临下站在她桌前的霍筠,故作淡然道:“我有些题要问李越。”
李越就是找骆舟舟问题的那个男孩子,戴着黑框厚眼镜,胆子不大,被霍筠这么一吓,怯怯得不敢接话。
一时间,偌大的教室变得寂静无声。
霍筠沉着脸,定定地看了骆舟舟许久,而后将手里的篮球往教室后面堆杂物的地方狠狠一砸,语气冰冷到了极点:
“既然你想在这儿坐,那就别换回来了。”
可事实上,第二天骆舟舟就坐回了自己本来的位置。
毕竟李越的同桌一下课就跑了回来,抱着自己的桌子一副宁愿与这张木桌同生共死,也不要和霍筠一起坐的样子。
“太恐怖了,骆舟舟,霍筠生气的样子太恐怖了!”
他不说话,也不学习,就是抱臂斜倚着墙,眼帘半垂,神情阴鸷,仿佛谁敢靠近他就敢一拳挥过去。
“没有这么夸张吧……”骆舟舟忍不住小声辩解了一句。
霍筠确实长相偏冷,让人感觉有些不好接近,不过只要跟他接触过,就会发现他还是挺好相处的。
起码对骆舟舟来说,和霍筠做了一个多学期的同桌,她并没有什么讨厌他的地方。
至于这次的吵架风波,也怪她自己小气……
他都给了她这么多糖了,少了那一颗,又有什么关系呢?骆舟舟将脸埋在臂弯里,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可既然他都给了她这么多糖了,那么,这一颗又为什么不能给她?
人生来贪婪,当我们拥有了其中的一部分,便会渐渐开始渴望完整。
尽管骆舟舟不想承认,可她心底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
她希望,以后霍筠所有的糖,都只给她一个人。
四
霍筠第二天的早读课迟到了很久,久到下课铃都快打了,他才姗姗而来。
老师板着脸领着他去办公室教训了好一阵儿,直到第一节正课开始时,才把他放了回来。
骆舟舟有些担心,见他回来,下意识地想开口问他一句,可霍筠像是没看见一样,拎着书包就往最后一排走了。
后排是霍筠的上一任同桌,叫江涞。江涞爱闹腾,加上班里的人数又是单数,所以霍筠和骆舟舟坐一起后,班主任为了敲打江涞,就让他一个人坐了。
不过,他和霍筠的关系倒是不错,见到霍筠朝他走来,一边去腾桌子上的东西,一边故意怪腔怪调道:“好好的同桌,怎么说吵架就吵架了呢?”
江涞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这个时候预备铃刚响,教室里正安静,他突然这么一嗓子,不止班上的同学,连刚踏进教室的班主任都听了一耳朵。
“什么吵架,谁吵架了?”
骆舟舟不敢接话,脑袋低垂着,露出一段纤细的颈。
可班主任的眼睛也不是白长的,瞧着骆舟舟身边空出来的位置,当即便把脸拉了下来:“你们怎么回事?”
班主任姓阎,平时比较严厉,学生都很怕他,私底下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阎罗”。
“阎罗”对待男女生向来是一视同仁,所以绝不存在因为骆舟舟是女孩子就对她优待几分,反而对她逃避的态度感到不高兴:“骆舟舟,你——”
班主任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霍筠站起来,身量颀长,背脊挺拔。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地往骆舟舟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道:“阎老师,是我跟江涞吵架了。昨天他跟我打球输了不高兴,所以我今天换位置来维系一下兄弟情。”
有理有据,像模像样,江涞都瞠目结舌了。
“阎罗”一时也没了话说,狐疑地将他和骆舟舟看了两眼,最后只得凶道:“给我站着,下节课调回来!”
霍筠不置可否,单手撑着桌子,态度有些随意,也不知道将这话听没听进去。
应该是不会听的,骆舟舟抠着笔帽,想。
果然,后面的两节课,霍筠站倒是站了,就是没换回来。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骆舟舟收拾好东西跟自己的小姐妹一起下楼,楼梯间里遇到了霍筠和江涞。霍筠也没和她打招呼,臂弯里卡着一个篮球,侧身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江涞嘻嘻哈哈地凑上来,安慰了一句:“霍筠就是这个脾气,过两天就好了,你别往心里去。”
骆舟舟轻轻摸了摸衣兜里的玻璃瓶,点点头:“我知道。”
哄人吗,她虽然没有经验,但还是愿意试一试的……毕竟她和霍筠闹成这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她。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护着口袋里的玻璃瓶穿过操场。
操场上有许多男生还在打篮球,不停奔跑着,汗水滑过鬓角,急切地想赶在上课铃响之前投进一个三分球。
结果,球还没挨着篮筐,就被另外的人跳起来狠狠一扣,紧接着便急速地朝骆舟舟所在的地方飞了过来。
骆舟舟也想跑,可不知道是不是视角的原因,她一时间觉得不管是往左跑还是往右跑,那球最后都会砸到她的身上。
慌乱之下,骆舟舟也只来得及把兜里的玻璃瓶掏出来护在怀里,然后转身,打算让自己的后背来接受这颗球的洗礼……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骆舟舟只感觉身后有一阵熟悉的薄荷香,混杂着男生微微的汗味,顺着风飘进了她的鼻腔中。
“霍筠?”
骆舟舟轻叫出声。
少年的脸色并不好看,也不知道是在恼什么,瞪了操场上的始作俑者一眼,又拧眉瞥了眼骆舟舟,抬脚欲走。
可蓝色校服的衣角被一双手轻轻拉住。
“霍筠,你别生气啦。”
女孩子的声音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