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名朝圣者。
他从很远的一个村庄而来。
他要到远方的另一个村庄去。
那里不是人们称颂在歌谣中的任何一个圣城,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村庄,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村庄的名字,甚至不知道那里是否有这样一个村庄。
但他还是收拾行囊出发了。一个晨星寥寥,晨雾迷蒙的清晨,他在他的家门口,磕下了第一个长头。
那天,村人都看到了他的怪异行径,但一直无人过问。人们习惯了他的怪异。在村人眼中,他本就是个疯子。
于是那天,他便一路磕着长头,沿着出村庄的路一路向南,再也不曾回头。
“从你所在的地方,一路向南,磕上九万九千个长头,到那个被人遗忘的潭边。你到的那一天,便是苍龙苏醒之日。”那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他的祖父曾见过龙。
“爷爷,父亲和我说世界上没有龙,龙是不存在的。”当一片云飘在太阳面前的时候,还只是个男孩的他曾问过他的祖父。
“……唔?”祖父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汗衫,昏昏欲睡地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一手拿着长长的烟斗一口一口地抽着,每从口中吐出几个烟圈,就能听到他从胸腔里传来的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是父亲在拉风箱。
“怎么会是不存在呢,”祖父又吐出一个烟圈,懒洋洋地说,“不是说了嘛,爷爷亲眼见到过啊。”“可是父亲说您在骗人,或者是您眼花了。”他仰着脸问祖父。
“唔……”祖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冲他招了招手,“过来,孩子,你过来。”
他挺委屈撅着嘴,走上前坐在藤椅底下的小板凳上。
“龙很早之前就存在了,”祖父放下蒲扇,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每当说到龙的时候,祖父的眼睛就会变得很亮很又神,“早在我们出现之前,早在天地开辟之始。他们是真正永恒的生命,是真正拥有这个世界的存在。和他们相比,我们不过是这个星球的过客。”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不解:“可是,父亲说……”
“嘘,嘘,嘘。”祖父竖起一根手指挡在他的嘴唇正中,“傻孩子,他看不见,是因为他不愿信。你想想,那可是龙啊……那么厉害的生物,它们有什么必要要给连它们的存在都不愿意相信的,渺小的过客面前证明自己?你父亲看不见,是因为龙不愿意让他看见。”
“所以说,龙会隐身吗?”
祖父慢吞吞地摇了摇头。“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他说,“它们或许真的会隐身,也或许是你的父亲他自己蒙住了眼睛。”
男孩皱起了眉头。“蒙住眼睛?”他不解地问,“可是父亲为什么要蒙住自己的眼睛?”
挡住太阳的云飘走了,祖父却没再回答了。似乎是困意又席卷上来,老人敷衍地又摸了摸男孩的头顶,发出一声长长的鼻音,舒服地翻了个身,继续昏昏欲睡。
他一路亲吻着泥土,顶着风雨,也顶着烈日,泥泞爬满了他的衣服与脸颊,阳光炙烤过的路面烫破了他的膝盖与脚底。他一路向南,向着未知的目的地,奉上他的虔诚。
一千四百三十八,一千四百三十九,一千四百四十,一千四百四十一……
“孩子,你走错路了。”大婶爱怜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嚼着面饼,递给他一碗清水,“去圣城应该在你身后那个村子就该向西走了,朝圣者都走那条路。越往南,越荒凉。”
“我不是去圣城,”他费劲地吞下嘴里的东西,接过清水灌了一大口,“我要去找龙。”
“找什么?”正在给他的水袋里灌水的大婶惊异地问。
“龙,怒而冲天的苍龙。”他又重复了一遍。
“龙?你信的是龙?”
“对,我信龙。”他坚定地说。
“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教派。”大婶好奇地问,“你是什么族的人?你们的圣地在什么地方?”
“在南方,一路向南,磕上九万九千个长头,就能看到冲天的苍龙。”他说,“我是一个人。”
大婶想了想,回屋子里又取出一包干粮递给他。“去吧,孩子,”她轻柔地用湿布擦去他脸上的污迹,“听起来你的圣地还很远。如果你的龙真的存在,他一定会被你感动,会满足你的心愿的。”
他弯下腰,向那位大婶鞠了一躬。“我一定能见到龙的。”
于是他又向南行着。
南方的太阳没有那么烈了,但是地面上却生有伏地的荆棘。他的膝盖和手掌都被刺破了,又被混在湿漉漉的泥地中尖锐的沙石磨得血肉模糊。他能够感受得到疼痛,但是疼痛,一如饥饿和干渴,一如疲惫,不过是这尽头未知的旅途中另一个无足轻重的包袱。他将它们背起来,继续一路向南。
一万一千七百,一万一千七百零一,一万一千七百零二……
“朝圣的人啊,”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回头吧,你早已经误入歧途了。”
“我没有。”他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回答,“我要去南边,那个村落里,那个幽潭边。”
“你连你自己的目的地都说不清。”那个声音说,“哪个村落?又是哪一片潭?你连那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回头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在南边。”他固执地说,“我一路向南,磕上九万九千个长头,等我到的那一天,就是苍龙苏醒之时。”
那个声音长长地叹了口气。“既然你执意要去,谁又能劝得住你呢?你去吧,记得小心向南的路上的毒蛇。除了你自己,谁还能救你呢?”
他摸了摸手掌和膝盖上缠的纱布,不声不响地鞠了一躬,又向南行进。
南方的路上有毒蛇。它们隐匿在草丛中伺机而动,安静地等候猎物的出现。他们看似柔弱无骨的身子像一个蓄足了力的弹簧,总是冷不丁地弹出来,狠狠地给人一口。
他已经是万分小心了,但仍旧被蛇尖税的毒牙在小臂上刺了一个小口子。他一把抓住那条蛇的七寸,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上去,直到它的血和脑浆流了他满手。
他靠着树坐下,低头吮吸发青发紫的伤口里的毒液,用力地吐到一边。
他的伤口处理的还算及时,但是手臂依旧有些肿,于是他决定靠着树休息一晚。
“龙与这天地同生同寿,它们本身就是我们难以理解的永恒。”他记得他曾问过自己的祖父,怎样才能见到龙。“你没有办法去某个寻找它们,”祖父告诉他,“它们无所制,无所役,不会固定地存在再某一个地方,但却又无处不在。孩子啊……”祖父躺在病床上,费劲地抬起苍老的手。他低下头,让祖父可以够到他的头顶,一如小时候的那样。
“如果你要去找龙,不要被地点,被一切在外拘泥住。你要记着,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他们如果想让你看到,就一定会在你面前出现。”
他醒来,喝了一口叶片盛着的露水,继续数着数字。
七万八千九百一十九,七万八千九百二十,七万八千九百二十一……
日升月落,星辰从他的头顶升起,又落入他的脚边。仲夏的晚风吹着秋夜的月亮,轻盈的冬雪和春日的柳絮共舞。时间在他的身上流逝,又好像在他的身上冻结。
九万六千,九万七千,九万八千。
远方似乎有雷声,但他感知不到那么多了。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些数字上。
九万八千九百八十。
他亲吻着泥土,抬头,却看见了一条小路,通往正南方的山丘之上。
雷声终于清晰了起来。他看见青黑色的天幕被闪电划破,乌云翻滚,汹涌澎湃。
九万八千九百六十。
他顺着山路一路向前,真的看见了一个村庄。
豆大的雨滴毫无征兆地洒下,打在人的身上颇有些生疼。他抬起头,雨点密集得让他睁不开眼。
“你要上哪里去!”一个正匆匆下山樵夫冲他喊,“几天前就说要下暴雨!全村的人早都逃走了!你怎么还朝山上走!”
“我要去找龙。”他喃喃。
“哪儿来的什么龙,你是疯子吗!”樵夫说,“别赶着送死了!山坡上就只有一潭子死水,臭了多少年了!赶紧下山吧!”
他突然回过头,盯着那樵夫的眼睛。
“你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他定定地说。
樵夫摇头叹息,顶着雨向山下跑去。
他在泥泞的土地一步一个长头。
九万八千九百九十七,九万八千九百九十八。
他看见一个黑色幽潭出现在他的面前。潭水沉寂,哪怕在这风雨里也依旧平静无波。
他挺直了脊梁跪在泥泞中,雨水顺着他打了绺的头发落下,冲刷掉了他满脸满身的污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传来泥土里受到雨水滋养而疯狂生长的菌丝的味道,和潭水的奇异幽芳。
九万八千九百九十九。
一阵狂风裹挟着电闪雷鸣,幽潭忽然翻起了巨浪滔天。
九万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