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里，有个古怪的老秀才，名叫韩萧。
传闻，韩萧年少时，是一掷千金的花花公子，身边女人无数，号称“苏杭第一薄幸锦衣郎”。
后来，却不知经历了什么，韩萧散尽家财，闭门不出，再也不近女色，终生未娶。
城中轻薄的少年，都将韩萧视作偶像，想从韩萧口中，打听打听，当初的苏杭第一薄幸锦衣郎，到底是怎样一番风采。
这一日，纨绔少年们，结了伴，来到韩萧的老宅，在门外站了半晌，求见韩萧。
老奴将少年们引进宅子。
宅子破败不堪，院子里一株古树森森，青苔侵上台阶，处处透露着一股腐朽气味，跟印象中钟鸣鼎食的豪门完全扯不上关系。
少年们过了中庭，进了屋子，见一个老头，躺在一张榻上，挺着肚腩，扇着扇子，须发都白了，乱糟糟的。
看少年们进来，也没什么反应，眼神里一片浑浊。
老奴说，这便是我家公子。
少年们不免失望，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当年的“苏杭第一薄幸锦衣郎”。
但既然来了，只好硬着头皮开口，素来听说您老当年的风流事迹，心里仰慕，特来求见，想听您老亲口说说，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开开眼界。
韩萧扇着蒲扇，看看少年们，个个年幼，眼神里又是狡猾又是好奇，笑笑，好汉莫提当年勇，不说了不说了。
少年们再三恳请，不惜用上了激将法，莫不是那些传说都是假的？
韩萧听了，污浊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光亮来，忆起往事，却忍不住皱了眉头，你们真想听？
少年们齐声道，真是想听。
韩萧一声长叹，年少荒唐，讲给你们听听也无妨，只是，从哪说起呢。
韩萧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生性狷狂，相貌又好，爱穿奢华的绸缎，又写得一手好诗文，被视为才子，极受姑娘们欢迎。
韩萧尤其喜欢出入青楼，交际无数，用杜牧的诗自况：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也是韩萧薄幸锦衣郎这个名号的由来。
除了青楼里的女子，相好也不少，上至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下至路过卖唱的戏班花旦，都有韩萧的相好。
女人们提起韩萧，都是又爱又恨，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女人年轻的时候，不要遇到韩萧，遇到他，就误了终身。
要论江浙一带，谁有让女人伤心的本事，韩萧是状元之才。
旁人问韩萧，交往这么多女人，图什么？累不累？
韩萧说，人生苦短，多经历一些人，多经历一些事，总是好的。
苏杭呆得腻了，韩萧起了念头，想要浪迹天涯，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见识更多的女人。
买舟南下，一路风花雪月，散尽千金，处处留情，韩萧颇为自得。
一日天降大雨，船上的吃穿用度都尽了，不得不下船补给。
小厮们去采购，韩萧闲来无事，独自撑伞闲逛，远远地看见有一座古寺，隐没在过分茂盛的草木之中，跟平常见的寺庙很不一样，当即就起了好奇心，撑着伞，往古寺方向走。
走了小半个时辰，进了古寺，雨也停了。
古寺里，香火算不上旺盛，出奇地安静，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
四处乱走，看到一些香客聚在一起，盯着一块墙壁看。
走近，从人群中看过去，墙壁上，是一幅画，仔细看，画中烟雾缭绕，都是一对又一对的男女。
男男女女们，有嬉笑追逐的，有夜晚河边幽会的，有拜堂成亲的，有被窝里狎昵的，有女人伤心落泪的，有男人削发为僧的，有抛弃妻子的，有背着丈夫通奸的，有夫妻天人永隔的……
看得久了，忍不住心神动摇，觉得红尘太苦，想要斩断一切，剃去三千烦恼丝，一了百了。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惊醒过来，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女子，脸上沾着墨迹，手里拿着毛笔，正在地上摊开的一张宣纸上，临摹石壁上的画。
韩萧看看女子临摹的画，虽然人物都一样，但却没有石壁上那种凄惨凄苦，反倒是一片旖旎春光。
女子看着韩萧一脸迷惑，开了口，这些都不是好画，没什么好看的。
韩萧一呆，那什么才是好画？
女子看着韩萧，你想看看？
想看。
那跟我来。
韩萧反正也无事可干，等着女子收起了纸笔，抱在怀里，跟着她往古寺深处走。
韩萧问，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女子回过头，倒着走，声音清脆，叫我小环。
走了一会儿，雨晴了，却又起了浓雾，雾下得狠，几乎看不见周围的风景，小环走得又快，韩萧几乎跟不上，一不留神，就看不见小环了，只好疾步跟上。
浓雾中，小环突然停下来，韩萧差一点撞在小环身上。
小环说，到了。
韩萧四下望望，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感叹，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的好所在。
不远处，有一栋楼台，隐没在雾气中，上面横着一块牌匾，浓雾中，也看不清牌匾上的字。
小环说，随我来吧。
韩萧跟着小环进了楼台，小环关了门，把雾气也关在了门外，韩萧眼前清晰起来。
拾级而上，楼台里面，四处都悬挂着一人高的画像。
画像上，画的都是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这些女人长相形态各异，但仔细看过去，每个女人似乎都很伤心，有的皱着眉头，有的噙着泪水，有的捧着心口，有的泪痕未干，有的强颜欢笑。
韩萧看不明白，这是？
小环说，这里是薄命司，伤心阁。这些画都是我画的，你觉得怎么样？
韩萧回答说，画得极好，只是为什么画上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伤心？
小环看着韩萧，说，因为我画的都是被辜负过的女人。
韩萧悚然一惊，被辜负过的？
小环点头，古人写诗说，一片伤心画不成，是说伤心难画。其实不然，伤心好画，伤心的女人更好画。
韩萧觉得莫名其妙，画这么多伤心的女人，你不会心情不好么？
小环笑，心情不好的是她们，伤心的是她们，我不过是把她们画下来罢了。
韩萧再去看那些画像，看着看着，自己也禁不住难过起来，心里闷得狠，不敢再看了。
小环随手一指，你再仔细看看，画中人，有没有你认识的？
韩萧一愣，顺着小环的手指看过去，那幅画上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但似乎并不认识，就对小环摇了摇头，我不认得她。
小环看着韩萧，咬着嘴里的笔，似乎是在吃着墨汁，说，你只是现在还不认识她。
韩萧更不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小环说，你再仔细看看。
韩萧又去看画，画上的女人突然动了动，转过身，往画像深处走，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墨点，不见了。
韩萧看得蒙了，画像中，山水显现，一艘画舫飘在湖面上，琵琶声悠悠传出来，和一叶小舟相遇在湖上，小舟船头，站着一个男子，仔细看，竟然是韩萧自己。
韩萧向着画舫作揖，斗胆请姑娘为我弹奏一曲。
画舫上，琵琶声传出来，轻拢慢捻抹复挑，大珠小珠落玉盘，韩萧听得痴了。
一曲弹完，画舫上的女子，走出来，对着船上的韩萧行礼。
韩萧心神震动，再仔细看，画中的情景又变了。
画舫上，韩萧和琵琶女一起吟诗作赋，看风花雪月，琵琶女靠在韩萧肩膀上，满眼的深情和依赖，问韩萧，你会带我走么？
韩萧搂着琵琶女，信誓旦旦，我去哪，就带你去哪。
画像再次变幻，琵琶女一人立在船头上，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却始终没等来韩萧。
琵琶女迎风洒泪，怒斥，我风尘数年，攒了钱，本来是为了找到如意郎君过日子，山盟海誓，白首不渝。恨只恨我椟中有玉，郎君眼内无珠。我不负郎君，郎君辜负我一片真心。
说罢，将身边的一口箱子，推入湖中。
箱子打翻，里面满是金银珠宝，纷纷沉入了湖底。
从此，琵琶女在画舫上卖唱，卖身，卖笑，再也没有相信过男人，也没有再为男人哭过。
韩萧看得冷汗涔涔，连连后退，这……
小环说，一年以后，你遇到她，她是你将来要辜负的女人。
韩萧惊慌失措，差点跌倒。
小环扶住他，指着另一幅画像，你再看。
韩萧颤颤巍巍地看过去，画像上的女子，身形消瘦，一脸哀怨，韩萧猛地认出她来。
她叫莹莹，原本是城中胡员外的掌上明珠，倾慕韩萧的才华，虽然一直听说韩萧名声不好，处处留情，但还是对他情根深种，不顾家人反对，想要嫁给韩萧。
韩萧买了宅子，安置莹莹，但自己仍旧四处风流，停不下来，和莹莹也是聚少离多，绝口不提婚嫁之事。
两年以后，莹莹等得死了心，收拾了东西，回了家，从此不再见韩萧。
韩萧卖了宅子，再也没有莹莹的消息。
韩萧汗湿衣衫，一幅一幅地看过去，每一幅画像上，都是韩萧辜负过，和将要辜负的伤心女子。
每看一幅，韩萧的心就重了一分，终于体力不支，瘫软在地。
小环仍旧笑盈盈地看着他，我问你，你让这么多女人伤心，到底是为什么？
韩萧心力交瘁，袒露心迹，一辈子太短了，我想活好几辈子。太怕孤独，时时刻刻都想要女人陪着。但又贪心，总觉得下一个才是更好的。特别容易爱上，也特别容易忘掉。
小环问，你想过那些被你辜负过的女人么？你想没想过，她们心上的伤口，可能永远都好不了。
韩萧几乎没有力气，似乎现在才明白，让女人伤心的滋味不好受，看着小环，涕泪都流下来，你到底是谁？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环举着毛笔，凭空一抹，韩萧眼前，楼台隐去，千百幅画像凌空悬着，四下飘荡。
韩萧低头一看，自己脚下一片虚空，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
远处的雾气中，一些字迹若隐若现，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