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

2020-05-27 21:03:25

世情

面包车

作者:易粉寒

1

武汉的冬天是灰色的。2020年1月23日这天,尤其灰。

封城了。空城如梦。

这一天,武汉的天空是灰白色,树木是灰黑色,马路是灰铁色。

张路也是灰色的。他穿着灰棉袄,脸色灰扑扑的,整个人像被乌云抹过。靠在路边的一辆满是灰尘的旧面包车上,他抽着最后一根黄鹤楼,手指熏得灰黄,

面包车前就是他的小餐馆。“小张炒菜”四个字已经有些斑驳了,木头招牌挂在门上,被门口一排排电缆线缠着仍摇摇欲坠。

老婆黎莉站在店子门口择菜叶。里面开着灯,外面天黑了。从老黎这个方向看过去,她变成了一副剪影画,身形曼妙,风姿绰约。她不说话的时候真是个美人。

可她又开口说话了。

“今年冬天生意本来就惨淡。现在封城了,这下可好,生意全完了。张路,你说你进这么多菜干嘛?又要亏钱。做啥啥不行。”

张路熄了烟,走进店里,一边把菜往面包车里搬,一边陪着笑脸说道:“老婆别急,吃不完咱们自己吃,我天天给你做。”

莉莉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挺着圆圆的肚子从冰柜后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箱啤酒,喜咪咪地说:“我发现的宝贝。这酒也得搬回家。”说完,他剧烈地咳了两声。

“爸,你看你都咳成这样了,还惦记着酒!少喝点!别是电视里头说的什么新冠肺炎。要不,你去医院看一下啊。”黎莉眉头一皱,把手里的菜扔回筐子里。

“不去。咳嗽怕什么。肺炎有那容易得的?”老黎又咳了两声。

“今天我们先把菜搬回家,明天我开车带爸爸去医院看一下吧。”张路连忙说道。这是他讨好妻子的机会。又或者对身边人好一点,是他的本能反应。

2

第二天到医院,才八点。门口竖起了“车位已满”的牌子,张路将面包车停在了路边。

一进门诊大厅里,只看到乌压压的人群挤成一团,一张张戴着口罩的脸悬浮在空中。口罩五花八门,蓝的,白的,带盖子的,系脖子的……咳嗽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分不清谁在咳,又仿佛所有人都在咳。

张路心里一紧,抬起胳膊,用袖子捂住了裸露的嘴。

“爸爸,你在这里排队挂号,我出去买两个口罩。”张路转身朝医院外的药房跑去。

药店的口罩都卖完了。最后,张路花25块钱在便利店买到了一包口罩——儿童棉布保暖口罩。他打开包装,套在嘴上,粉红色的小猪佩奇贴着他的脸。收银员是个小姑娘,忍不住笑了两声,又严肃地说道:“你要把鼻子捂住,光捂嘴是不行的,把口罩往上拉一下。”

回到医院,老黎正在上蹿下跳着跃跃欲试地插队。接过口罩,老黎往脸上一糊,勾住了耳朵,便去车上睡觉了,留下张路一人排队。

四个小时后,终于轮到他们进诊室了。

“哪儿不舒服?”医生抬起头问道。他带着面罩、护目镜、口罩、手套,全身包着防护服,头上还带着一个蓝色的头套。整个人被套得密不透风。

这架势把老黎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道:“咳嗽。”

“先去抽血做个CT。”医生开了单子。

CT的结果很快出来了。肺部有阴影。

“再去做个核酸检测吧。”医生又建议道。

“哪儿做?”

“先在社区登记,找社区工作人员安排。今天先打两针。”

医生开了两针注射液,把病历还给了老黎,开始叫下一个号。

配好了药,老黎扎着针,张路举着药瓶,两个人在医院转了一圈,处处人满为患,硬是找不到一个打针的地方。

张路把药瓶挂在树枝上,打开车窗,老黎伸出半条胳膊,坐在面包车里扎着针。

药液从树上一滴一滴流下来。风把药瓶吹得晃荡。一张张变形的脸藏在瓶中,濒死的静穆笼罩了所有人。眼前所见的场景显然比想象中的严重很多。恐惧开始在两个人心中疯涨。

“明天还要来打针。你敢陪我来吗?”老黎有些怕了。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不陪你,你怎么到医院来?公汽都停了。不过,我觉得我们这几天还是在餐馆住吧。就怕真是那个病,免得传染给莉莉。”比起自身的安危,张路担心老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道:“餐馆还剩点鱼没搬回家,我要送回家给莉莉。”

打完针,两人回到了餐馆,卷闸门拉开,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

“万一你住院,肯定是我去照顾。莉莉一个人在家。她不敢杀鱼。”

张路抓起澡盆里的鱼,使劲摔向地面,一条条鱼依次被砸晕,地上迸出一滩子水。他拿起刀,划掉鱼鳞,刮掉内脏,涮干净鱼,放进了车里。

3

面包车开到了小区门口。说是小区,其实是没有围墙的老旧社区。

巷子口不知何时横起了两块巨大的石头。张路跳下车,抱起石头慢慢推挪。

“喂喂喂!你干什么?!说的就是你!放下,把石头放下!这是封闭道路用的。这一片我们马上要打围。你是哪一街的?住哪一栋?”

一位穿着红背心的大姐走了过来,右手举着,食指像枪瞄准靶心一样,指着张路。

张路抬起头:眼前的女子体型微胖,个头不高,五十来岁,戴着口罩,看不清脸,只看得见眼睛;眼皮耷拉着,二十多年前纹过的眼线已经泛青,眼神浑浊而疲惫。

“你是哪个?”张路反问道。

“我是社区的,我姓刘,叫刘红。上面派我来负责15至20街的防疫工作。你的车子不准开进来。”

“我车上有菜,要送回家去。”

“不行!前面巷子都已经打围了。就一点菜,你自己拎回去就是了,一个大男人,未必连菜都提不动?”刘红说话语速极快,眉眼上扬,咄咄逼人的气势喷薄而出。

张路转身,“刷”的一下拉开车门,指着车里,说道:“一点菜?你自己看看?!”

几筐子血腥的鱼挤在筐子里,敞在了刘红面前。她白了张路一眼,钻进车里,抱起一筐鱼,颠了颠,往怀里一揽,便朝巷子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见张路愣在那里,她吼道:“要搬快点搬!莫捱时间!你是哪一栋的?”转过身,她又小声地嘀咕道:“矗在那儿像个苕一样。一个男人搬点菜都搬不动,真是的。”

老居民楼的楼道里原本贴着一堆五颜六色的治病卖药小贷抵押的广告,现在被几张白纸覆盖了。——《告居民书》、《防疫指南》、《隔离通告》……

张路扫了一眼,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这病是不是真的很严重啊?传染性很强?”

“肯定严重啊!不严重会封城?我发现蛮有意思,你们这些人心里一点数都没有。还到处跑?不出门才最安全。”

“那要是得了这个病,去哪里看?”老黎问。

“先到社区医院看,然后等安排。”刘红说完,狐疑地看了老黎一眼,说道:“你问这干什么?莫不是病了?病了要隔离啊!不准隐瞒!”

“我就问问。行了,谢谢刘书记!菜我自己搬上去。”一听“隔离”两个字,老黎有些慌。

“别叫我书记,我是个办事的。《告居民书》上有我电话。有事可以打这个号码。”刘红满腹疑虑地看了他们一眼,接了个电话,走远了。

老黎和张路把鱼搬上楼。黎莉眼神幽幽地站在客厅里,隔着几米远,担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和丈夫。她已经知道了,爸爸肺上有病灶。

临走前,张路从口袋里摸出了最后两只小猪佩奇的保暖口罩,放在餐桌上。“别出门,出门要带口罩。”门慢慢地关上了。

回到“小张炒菜”已是深夜。餐馆上方隔出了一层阁楼,铺着点旧棉絮。不锈钢做的楼梯很窄,沾满了经年的油烟,有些滑腻,张路小心地攀上来,挨着岳父,和衣躺下。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想过和岳父分开睡。他打地铺。但老黎没提,他也不好说——怕伤了岳父的心,让老人家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4

打完两天针,复查CT,肺部还是没好转。从医院出来,老黎慌了,催着张路打刘红电话。

“刘姐,做核酸检测是不是要在你那里报名啊?”

一听“核酸检测”四个字,正在吃盒饭的刘红立刻放下了筷子,把下巴上的口罩拉起来,又从窗户边取下了一只晒着的口罩和一件黄色的雨衣。想了想,她打开抽屉,抓了两只医用口罩放进兜里。外面晴空万里,她带着两层口罩,披着雨衣走出那间十平米的办公室,就像走进了倾盆大雨中。

“你发烧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登记?!不汇报?!你为什么自己跑到医院去?你离我远一点!莫挨我!得病了,要隔离,知道吗?!你们不能到处跑,知道吗?!”

在巷子口,看到张路那辆面包车,刘红老远就扯着嗓子吼起来了,又从兜里掏出那两只口罩,丢进车里。

“我跟你们说,你们现在要隔离。一家人最好分开住。你们不要回家。回家就是害人!核酸检测要等名额,要排队。”刘红一边登记一边吼。

“看病还要等?我又没发烧没确诊,凭什么不让我回家?”老黎突然从车窗里探出来半个脑袋,又连着咳了几声。

这咳嗽声瞬间让三个人都安静了下来。惊恐在三个人脸上跳跃着一闪而过。

张路劝道:“爸,咱们还是回餐馆住吧。就让莉莉在家,免得一家人都病了。”如果岳父是那个病,自己十有八九已经也染上了。张路不想把老婆害了,除了远离她,他也想不到什么办法能护她周全。

面包车从巷子口慢慢往后倒,退到了大马路上。这条路从来没有这样空旷过,笔直笔直的灰白色延伸到远方,远方是一座高架桥。桥的尽头,是灰白的天空。

街道寂静得像深夜的一场梦。只有面包车的引擎声在空气里回旋,随后消失。

刘红站在路边,双手将登记表抓得紧紧的。这已经是社区第八个排队做核算测试的人了。

巷子里,似乎从哪里传来一阵哀恸的哭声。刘红转身,朝着那哭声走去,走了几步,到了26栋楼下,便听得清清楚楚了。“老徐啊,你就这样走了我们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你怎么就不能坚持几天,等到社区安排住院呢……”她打开手中的登记表,第一个名字:徐银松,78岁。26栋……

刘红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给防疫指挥部,给社区医院,给殡仪馆。她说得口干舌燥,武汉话和普通话交杂进行,情绪急了说方言,缓下来就说汉普。

“没有名额,等安排,测试盒不够,总是这几句话!这让我们社区怎么开展工作?!我们天天被骂……”

安静的巷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像山谷里不知名的鸟的哀鸣,起起落落,都没有回音。

刘红疲惫了,靠在墙上,有些失神。钟楼的响起了报时声,八点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到办公室,拎起一袋菜,朝巷子深处走去。

北面最后一条街,五楼。刘红敲了三声门,把菜放到了门口。门开了一条缝,刘红退后一步,对着门缝轻声说道:“兵兵,你还好吧?今天没发烧了?菜我放到门口了。”

一只白白胖胖的手伸了出来,手上还捏着一个保鲜盒。

“我不发烧了。精神也蛮好。网上都说年轻人可以自愈,我感觉自己快好了。可能就是感冒。这是我刚炖好的鸡汤,妈妈,给你留了一碗。”那只手低低地垂下,将饭盒放到了门外的一个纸盒子上。

刘红蹲下来拿起饭盒,柔声说道:“你的核酸检测还在排队申请。现在没名额。估计过两三天就轮到你了。药你先吃着,有事就给妈妈打电话。”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那扇门缝才慢慢变成扇形。一个二十八岁白白胖胖的男孩子站在门口,他扶着门,大口呼吸了几下门外的空气,拎走那袋菜,慢慢关上了门。

5

老黎在餐馆捱了两天,病得越来越严重了。他几乎整晚都在咳嗽,咳得张路束手无策,再次拨通了刘红的电话。“刘姐,我岳父越来越严重了,拖不得了,是不是非要做这个核酸检测才能住进医院?”

“上面是这样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或许是夜深了,也许是疲惫了,刘红的声音没了白日的凶悍,语速缓了下来。

“你们没办法?呵呵。你就直接说吧,是不是要给你们塞红包才能排上号?检测名额都是给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准备的?……”老黎把头凑过来,对着电话边咳边吼。

那咳嗽声隔着手机都让人害怕。刘红把手机拿远了点,闭着眼睛说道:“我确实没有办法。你给我钱也没办法,你骂我也没办法。你要是愿意听,我就给你指条路——再拖几天,拖严重了你自己直接去大医院往地上一躺,医生不会见死不救……”她的话还没说话,就被老黎打断了。

“你这是人说的话?再拖几天?!把老子拖死?”眼看老黎开始骂脏话了,刘红直接挂了电话。

老黎无奈地叹口气,拿出自己的手机,再次拨打了120。和以往一样,占线,一直占线。

封了城的夜,静静的。卷闸门没有关严,路灯的微光,冬夜的寒风,救护车的哀鸣,一起钻了进来。远远的,救护车的声音传来了,又消失了。

老黎突然爬下阁楼,推上卷闸门,站在大街上。面包车停在店门口,像一条被遗弃的狗。他站在车头前,对张路大喊道:“来,你来撞我!把我撞倒了,救护车总他妈的该把我拖到医院去吧?”

无力感爬上张路的心头。就像他人生的大多数时刻。但此刻的无力又不同,这是对“生死”的无力,直叫人感到绝望。

一股无处可去的热血直往脑门上涌,张路走到车前,把老黎扒开,推到一边。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踩油门,打方向盘,车子发出了轰鸣声。再打方向盘,“轰”的一声,车屁股垒到了路边的树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老黎愣了。他没想到张路会当真。

张路不理会他,拨打了122,“喂,我这里出了车祸,车撞了,有个人昏迷了,麻烦救护车赶紧过来……”

十几分钟后,交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

老黎躺在面包车后座,屏住呼吸,假装昏迷,沉迷于自己的演技中。两个全副武装从头到脚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拎着急救设备跳上了车。

冰冷的仪器往老黎的胸口一贴,结果,老黎受不住这惊吓,咳了两声,自己坐了起来……

“没昏迷,心率脉搏都正常,跟我们接到的情况说明不一样。”医生收起设备。

救护车闪着红色的灯,消失在无人的街道,带走了老黎的最后一丝希望。

张路试着启动面包车。引擎轰鸣了几声,熄火了。

完了,车子,开不动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无名之火夹伴随着对自己无力又无能的怨恨,张路狠狠地踢了树两脚。

一辆殡仪馆的车从餐馆前驶过,车里传出的哭声飘过了整条街。老黎看到了。他咳着咳着,就哭出声来。

岳父的哭声击垮了张路最后一丝冷静。拨通刘红的电话,张路突然吼道:“我岳父六七十岁的人了,这么拖着拖得了几天?!拖死了,你们负得了责吗?你们社区到底是什么意思?!管还是不管!我们要检测,我们要住院!”

“死”这个字让刘红大脑嗡嗡作响,沉默了几秒,她说道:“我想想办法。”

“我都拿车撞自己了,还进不了医院。人都快死了!还没得办法!”老黎嘶吼着哭泣着。

哭声从手机那头传来,刘红挂了电话,手有些抖。

社区已经死了两个了,都是老年人。

她怕。

她怕人死,怕未知,怕对病人担责,怕上头批评。她也怕对不起肩上的担子。尽管她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

桌面上躺着一张纸。那是儿子秦兵的核酸检测申请。犹豫再三,她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兵兵,你现在感觉还好吧?”

“还好。不发烧不咳嗽,感觉快完全好了。妈,都半夜了,你怎么还没睡。”

“妈睡不着,想跟你说个事。明天本来是轮到你去做核酸检测的。但是社区有个老人,病得蛮重,可能快不行了。妈妈想让他先做检测,这样他可以早点住院。你等两天再做检测。”顿了一下,她用几乎恳求的声音补充道:“兵兵,你同不同意?”

电话那头三秒钟的沉默像一条河,她被抛入水中,沉浮无底,难受、挣扎甚至羞愧。

“知道了,我同意,别人是老人,很容易变重症。我年轻能自愈。妈妈,我现在感觉自己没什么问题了,说不定就是感冒。你早点睡,别担心我。对了,今天我炖了鸡汤,还是给你留了一碗,明天你敲门,我还是放门口。”秦兵几乎没有犹豫。他不想让母亲为难。而且,他确实觉得自己好多了,不发烧不咳嗽,就是胸口似乎有些闷,也许是在家隔离太久了。

挂了电话,秦兵推开窗户,把头伸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让他的胸口稍微舒服了点。

刘红拿着那张申请表格,看了又看,拨通了张路的电话:“明天早上带你岳父到社区来拿表,去医院做核酸检测。”

挂了电话,刘红仍然辗转难眠,无数次想起儿子的脸。她劝慰自己:“再等两天,儿子还是能排到检测资格的。”

6

第二天,张路修好车,带着老黎去医院做了核酸检测。

两天后,结果出来了。阴性。血象也是正常的。拿到检测报告,老黎忽然觉得气不喘了胸不闷了,浑身都是劲儿。从医院回餐馆的路上,一路哼着小曲。

到了餐馆门口,几张封条赫然入眼。门上,门两侧,门底,一共贴了四张。

两人面面相觑。

张路拨通了封条上的电话。

“我们接到举报,说你们餐馆每天开火,每天有人进出,还有救护车来过。现在按照上面的要求,你们这种餐饮必须停业。”

“我没营业,不是,我……”

不等张路解释完,电话已经挂了。

呆若木鸡的两个人蹲在了路边。街上很安静,只有电线杆上几只乌鸦在啼叫。

餐馆被封了,除了回家,张路和老黎别无选择。

车子摇摇晃晃朝着家驶去。路上的车愈发少了。整座城市变成了一个寂静的洞穴。路上奔跑的那些车,像迷路的仓皇逃窜的小动物。

社区封得更严实了,路口的木板钉了三层,铁丝网打了两层。

刘大姐还是坐在巷子口。一支笔,一个本子,一张旧课桌,一把塑料椅,一身雨衣,一双手套,一只口罩,面无表情地说道:“身份证,住址,从哪里来,这几天的行踪,出去搞什么了,过来,测温,登记。”

“你不晓得我们去医院了?前天半夜是你通知我去医院做核酸检测的。”老黎看不惯刘红拿腔捏调的模样。

“前天是前天。今天是今天。规定变了。你们这几天住哪里?在你们那个餐馆是吧?跨区了。新规定,不能跨区就医。不能跨区跑。跨区想回来要申请,还要隔离十四天……”

巷子口的冷风嗖嗖地往老黎脖子里灌,他冻得一阵哆嗦,抽出笼在袖子里的手,跳上前,作势要揪刘红的衣服。一旁的年轻女孩赶紧拉开了他,“我是小周,我也是社区工作人员,您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别着急……”

刘红站在那里,没有骂没有跳,任凭老黎抓住衣领又任凭周围的人把他拉开。不知为什么,她脸上那种凶巴巴的神情不见了,只剩大片的木然。

“你不要老子回家,你未必没得家?!”老黎松了手,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刘红突然怒了,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精干的刻薄,立刻回骂道:“你才没有家!嘴里不干不净!这是上头规定的,你找我扯皮打架,我还会怕你?!你动我一根汗毛试试?!”

老黎一见刘红那劲儿上来了,嘴巴假装嘟囔了下,没再说话。

“算了,爸,不吵了不吵了。我们在面包车上凑合几天吧,等过了十四天再回去。”张路还是怕传染给黎莉。

他总想着尽力护妻子和家人周全,尽管这对他来说从来不是容易的事。

7

面包车最后停在了社区办公室门口。

“缺什么生活用品,就告诉社区,我去你们家给你拿。”刘红站在车门外。

“锅碗瓢盆,啥都缺。你都给我搬来?”老黎斜着眼睛反问道。

刘红看了他几秒,翻了个白眼,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个头不高的她,双臂抱着两床棉被,上面搁着两个脸盆,两只牙刷,两只碗,地上放着一个电饭煲。

“东西我去你们家帮你搬过来了。你俩在车里隔离十四天才能回到本社区,不能再到处跑了。”刘红冷着脸。

“来来来,你干脆把我们车子锁住。免得我们到处跑。”老黎呛她。

“嗯,这个建议不错。”过了一会儿,刘红拿来了一个锁车器。“我成全你。也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配合。”

“咔嚓”两下,面包车的轮子被锁住了。

老黎瞠目结舌,后悔自己嘴巴快。“这女的是个狠人。我们现在咋办?”

“安心地居车隔离。”张路把被褥铺在座椅上,和衣躺下。只要家人平安,他住哪里都行。

半夜,老黎有点渴,张路爬起来,带着他去敲社区办公室的门,讨点热水。

屋子里灯亮着,刘红和衣睡在躺椅上,小周还在灯下填表。

“你们晚上都不回家?”老黎倒了水,捂着玻璃杯暖手。

“我隔天回一次,刘姐半个月没回去了。她儿子发烧,现在还在家里隔离。她就一直住办公室。对了,你不晓得?你那个核酸检测的名额是他儿子秦兵的。她让给你先检测了。结果你又不是那个病。刘姐还不是担心你们这些年纪大的人让病重了,你还骂她。”

老黎垂下头,看了一眼刘红。她蜷缩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件棉袄,也许是冷,于是连脸都埋进了衣服里。他叹了口气,抱着水杯,笼着袖子,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巴掌大的社区办公室。

半夜,张路突然被一阵哭声惊醒,打开车门,循声望去,是刘红。她站在社区办公室门口,一边打电话一边抽泣。

“这怎么办?救护车来不了,上面安排给社区用的三台车又都下班了,其他车子都是禁行车辆,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刘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姐的儿子秦兵,突然喘不过气来,呼吸困难了。现在没有车,去不了医院。”小周跑过来敲打车窗。

“用我的车啊!这还等什么?”张路掏出了车钥匙。他觉得欠了刘红的人情,想还。

“你们这些车都是禁行的,上路就要扣分罚款……”小周犹犹豫豫地说道。

“人命关天还计较那些做什么。哎,快把我们的车轮解锁了。”老黎喊道。

刘红抹掉眼泪,打开锁车器,带着张路和老黎往家的方向赶。

推开门,便看到秦兵躺在杂乱不堪的小床上,大口喘着气,已说不出话。

刘红连哭都来不及,她蹲了下来,将秦兵扛在了背上。五层的楼梯,每层十步。她颤颤巍巍地背着儿子,一手抓着他的腿,一手撑着墙,曲膝往下摸索。儿子的头垂得低低的,低到她的脖子里。

她一脚一脚踏着楼梯,呼吸越来越沉重,儿子瘫在她的背上,越来越沉,像一座扛不动的山。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背儿子,是二十年前。那年,她三十二岁,丈夫三十三岁,儿子八岁。

一家人去中山公园玩,儿子走累了,要人背,还撒娇非要妈妈背。刘红背着儿子哄着说笑着,走到公交车站,发现儿子已经睡着了。几年后,孩子的爸爸就因肝癌去世了。儿子也长成了一个大人。

可现在,这大人又回到了婴童般弱小的模样,趴在母亲的背上,像个睡着的孩子。

刘红大口喘着粗气,花白的头发早已散落,腰越弯越低,几乎是蹲着踉跄着爬下楼梯。

张路跟在他们背后,一步一心酸。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如果自己的妈妈还活着,应该也是五十多岁了吧。“刘姐,我来帮你背吧。你歇一下。”他脱口而出,他想帮她。

“不要碰我的伢!你们赶快离远点,把口罩带好。免得传染了。”刘红大声喊道,她也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的社区不能再有更多病人了,她扛不住。眼下,背儿子,她扛得住。

黑暗的楼道里,坏掉的声控灯一闪一闪,似夜空下的星光。

几个人都不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刘红将儿子背进面包车里。刘红坐在车里,弯着腰,搂着儿子,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马路上没有车。红绿灯的变化模糊成了一条条彩色的线。

终于到了医院。一见秦兵的状态,“怎么不早点送来。早一两天来都不会这么严重。马上准备抢救。家属原地等待,不要跟过来。”全副武装的医生护士推着秦兵往急救室走,大大的氧气瓶拖在后面像一个炸弹。

刘红呆在原地,久久的,一动未动。她盯着急救室,眼里的光慢慢地无声地散掉了,像落了一场雪。

医生的话大家都听到了。

张路的嘴嗫嚅了几下,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黎低着头,低着低着,就蹲下来,哭了。“怪我……可……可我又不是那个病……”

“别说了”。刘红打断他。“你们走吧,别呆在这儿,沾上病毒了,咱们社区不能再有人染上了。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她的声音是软弱的,又是不容反驳的。

张路还想说点什么,刘红挥手,“都别说了。快走……”

人们沉默着怀着各自的心事陆续离开。

此时,刘红终于瘫坐到地上,仰头捂住自己的脸,痛哭失声。

8

秦兵保住了性命。只是依然没有床位。他躺在门诊的留观室里,身边放着氧气瓶。他睡了很久。刘红一直醒着。

“妈,我冷。”秦兵忽然醒了。

刘红瞥了一眼儿子搭在椅子上的那件黑棉袄,拿起来盖在儿子身上,儿子便又睡过去了。

整整24小时,刘红寸步不离地守着儿子。累了就靠在床头睡一会儿,饿了就喝口水。时间停止了,每一分每一秒似乎在流动,又似乎不动了。

住院部终于空出了一张床。护士推着秦兵往隔离病房走的时候,刘红追了几步,在隔离区外被拦下来了。那扇门在她面前合上,合成了一片虚无的白色,像一场梦境。直到护士来催她离开。

她才转身。冬夜的风,像刀子一样,一刀刀地凌迟着她。低头的时候,刘红忽然看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件黑棉袄。她往回跑了几步,想送到病房,给儿子盖上。一抬头,看见那扇紧闭的门,她意识到自己不能进去了。她紧紧地抓着那件黑棉袄,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是儿子大学毕业那年,她给他买的。她说,上班了总要有几件好衣服。儿子曾说,特别暖和,是世界上最暖和的棉袄。

刘红把棉袄抱在自己的怀里,转身走进了夜色里。没有车,没有的士,没有公汽。城市像蛰伏的巨兽。她像踏在它的脊梁上。

走到医院门口,便看到了张路的车停在那儿。

老黎表功。“小刘,快上来,我们就是把车开到这里等你的。怕你没车得靠走。你走回我们社区那边怕不得两个小时?”

刘红没说话,上了车,躺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将手里的黑棉袄盖在了身上。

车子摇摇晃晃地往回开,中途,张路听到车屁股哐当了几声,他喊道:“刘姐,车子是不是磕到什么了?”

刘红没回答。她太累了,睡着了。

9

从医院回来以后,刘红就不去巷子口执勤了。她在办公室一边自我隔离,一边继续工作。一个人守着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办公室,有时做表,有时分拣爱心蔬菜,一丝不苟,兢兢业业。

只是,她沉默了。除了工作,再也听不到她说一句话。

整座城市都渐渐沉默下来。沉默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对抗。对抗死亡的幻觉。

秦兵的事没人敢再提。都在怕。都不敢问。刘红后悔过。她确确实实后悔了,要是早两天让儿子去做核酸检测,儿子早就住进医院吸上了氧。但是她又想:这就是命。人是拗不过命的。她的命一直在告诉她这个道理。

张路和老黎自觉亏欠,常常帮她搭把手。

那天的爱心萝卜特别多,特别大,满地乱滚。三个人挑拣了一下午,分菜的时候,张路忽然说道:“刘姐,我去帮你给居民送菜吧?”

“那得是志愿者才行。”

“那我申请当志愿者。”张路站了起来,一脸大无畏。黎莉每天给他发消息,几乎都在感谢志愿者,一会儿帮她团购了,一会儿帮她买菜了,一会儿给她买药了,她夸志愿者不怕死,都是英雄。

英雄。

张路想当妻子心中的英雄。那是一个男人平凡人生的灯塔。他平凡如斯,没有别的途径去实现那个英雄梦,无非是在好的日子里一饭一蔬地体贴,在坏的日子里风雨无惧地庇护。

那天刚好是正月十五。晚上,刘红用办公室的电饭煲做了一锅排骨汤。三个人坐在一张小课桌前,刘红盛了一碗汤放在身旁。白色的萝卜熬出的汤,撒着绿色的葱花,香气四溢。

她忽然说道:“兵兵还没消息。信息不回,电话不通,医院也没回音。这是给我家兵兵留的一碗汤。可惜没有藕。他最爱喝的是排骨藕汤。”

10

社区缺车。张路就做了一名志愿司机,随时听从调遣。半夜送孕妇去医院,凌晨接卒中老人抢救,不分昼夜,风雨无阻。每一个被送到医院的病人都对张路千恩万谢。

说真的,他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感谢过。他把这些事说给黎莉听,电话里,妻子的声音渐渐温柔起来。“你辛苦了,早点回家。”张路的眼睛有点红,结婚几年,这是他听到的最温柔的声音。

车子跑了几天,车屁股响得更厉害了。张路撸起袖子打算自己再修一下。掀开后盖,一个手机掉了下来。

充好电,打开手机,刘红的短信一条一条蹦出来了

“儿子,今天是你住院的第十五天,不知道你好些没。看到短信给妈妈回复。”

“儿子,今天有大太阳,你要是能走动,就挪到床边晒晒太阳……”

密密麻麻的短信挤在屏幕上,字字泣血。

张路想起了刘红手上抱着的那件黑棉袄,这手机应该是从衣服兜里滑出来的。

残缺的记忆拼成破碎的画面。画里全是刘红沉默着捡萝卜沉默着炖汤沉默着不言不语的样子。

张路一字一字地回复道:“妈妈,我一切都好,你保重身体。医院不让用手机。关机了。晚安。”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也不知道秦兵是不是安好,但是他想安慰刘红。

那一刻的武汉,大雨倾盆。张路觉得这部捡到的手机好像是一把伞。他想撑起这把伞,

陪着那些在滂沱大雨中无处躲雨的人走一段路。

从那天起,刘红的气色明显变好了。

刘红当然怀疑过那个永远打不通的电话。她甚至怀疑过那些偶尔蹦出来来自儿子的短信是幻觉。每一条信息都会读好多遍,几乎能背下来。

但是,除了相信儿子活着,她别无他法。只有相信,她才不怕这个大雨滂沱的世界。只有相信,她才不会垮掉。这是一个母亲的软弱和坚强。日与夜轮回不息,真实和幻觉交替,一个孤单的寡母,凭着“相信”,才能熬过和平年代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也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

三月到了,社区办公室门前的那棵树一夜之间开花了。粉红的花朵似流云,映得每个人脸上有了生机。因为这里被定为第一批无疫情社区了,志愿者也要陆续撤离了。

此时,测试盒足够多了,就连志愿者们也都做了核酸检测,张路和老黎都是阴性。

“社区没什么能回报给你们这些志愿者,我帮你把车擦干净再消个毒吧。谢谢你们。对了,你的那个餐馆,我已经通过社区向上面申请了免三个月租金,你来承包隔离点的盒饭吧。好好做啊!”

张路嘴笨,除了“谢谢”也说不出来别的。老黎跳上前表情夸张地说道:“刘姐你以后想吃什么,一个电话,随时来,随便吃,岔的!”

刘红笑了,转身拿起一块抹布,低下头擦着张路那辆破面包车。灰尘一点一点抹去,玻璃变得透亮,透出人影。她手上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车玻璃里似乎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迟疑了几秒钟,刘红猛地转身。

是秦兵。

“妈,我出院了。我的手机掉了,一直联系不上你。你肯定担心坏了……”

母子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抓着儿子的手,掐着,直到儿子痛得叫出声,她才确定不是幻觉。她仰起头,哭得稀里哗啦的。

那天的天气真好,天空蓝得透明,那是两个多月从未有过的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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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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