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太阳的爱情

2020-03-19 10:05:04

奇幻

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滴水。后来有一个叫老子的人夸我是“上善”,我受之有愧。其实“上善”的哪里是我呢,那分明是老子自己从我的身上提炼出的“善利万物而不争”以及一些其他的美德。我只是一滴水。

不过作为一滴水,有思想和意识是个很不正常的事。众所周知,水是无机物,和石头或是金属一样都是非生命体,它们都是没有思想和意识的。当一块石头被扔向空中时,它能体会到对抗重力飞行的快感吗?当一根铁签钻进滋啦冒油的烤肉中时,它会不会由衷赞叹一句真香?我用了不长不短的时间才搞清楚这些问题。

应该是很突然的,我有了感受和思考的能力。不过这种能力可能和你们所想的不一样,我没有眼睛,鼻子,耳朵或者皮肤——这些都是充分进化的生命才有的器官——所以我不能看到,闻到,听到或者触摸到什么,我把我感受世界的方式称之为“全感”。

这不是单独的某种感觉,而是一种融汇贯通,我以这种混沌而清醒的方式感受着世界;我也没有大脑,能产生丰富的想法和情感的大脑更是很高等的生物才拥有的。现在普遍的观点认为大脑的思维是由电信号和化学信号的传递产生的,而这样的观点显然不适用于我,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会有思想,或许,当构成我身体的水分子来回运动碰撞,就产生了思想的火花。

那个时候的地球上还没有生命。火山怒吼着将岩浆和烟尘喷向天空,天空将酸雨还给小片的陆地和大片大片的海洋,海洋咕噜咕噜地翻腾着滚烫的泡泡,弥漫着刺鼻——那是硫的化合物——的气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了思想。

老实说,这样的环境并不可怕,我只是觉得无聊,我向我无数的水同胞和石块表达出强烈的交流欲望,可惜没有人,或者说没有物回应我。我终于明白,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幸运儿,我是唯一被造物主赋予思想的非生命。可我只是一滴水,由此可见造物主从来就不是善解人意的,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考虑我的感受。此时距离地球上第一个靠硫化物生存的细菌的诞生还有好多亿年。

正在我万分孤独,以为要无聊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地球井喷般地出现了大量的生命,这段时间被后来人称为“寒武纪生命大爆发”。大量的无脊椎动物出现,尤其是三叶虫,红藻和绿藻开始繁盛。但是这样的生命大爆发却加剧了我的孤独,这些原始的生物只是听从生命的本能而活着,它们在基因的指引下进食,交配,根本不理睬我的呼唤,而这种孤独情绪,有时候表现为羡慕甚至嫉妒。

不过我也并不算完全没有朋友,我和一只三叶虫和谐共处了很长时间,因为它的背甲上有一块酷似我的水滴形花纹,就姑且认为它心里有我吧。我平时寄居在它的身体里,所以对它知根知底。或许知道我在注视着它,它一生都未曾交配,当它无儿无女地结束短暂的一生时,我感觉有些对不起它。这只三叶虫死后沉到了海底,在地质作用下形成了化石,现在收藏在大英博物馆中受人瞻仰,也算是哀荣备至。

直到我和小松相遇,我才勉强相信造物主还是有点人情味的。小松是一颗松树,一颗石炭纪的松树,那时候还没有恐龙,地球的霸主是巨型节肢动物。小松和我一样拥有思考的能力,这让孤独已久的我几乎泪流满面——这是种修辞,我并没有泪腺,这么说是为了表达我当时激动的情感。

我们相识于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并很快成了最好的朋友。三叶虫兄,请恕我喜新厌旧。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小松的身上,我知道自己从外观上看,和其他的露珠别无二致。她和我说由于长得太快,身体被抻得有些疼痛;她和我说最近雨太多了,过量的水分让她全身无力;她和我说有一只大蜻蜓总是降落在她身上,这让她感觉被冒犯了。小松总是这么脆弱而多愁善感。我则添油加醋地和她讲述我曾经的种种冒险,遇到过的凶猛的生物,这时候她总是很温顺,松针有节奏地摇摆,如同平静安宁的呼吸。

我想我和小松大概是恋爱了。

有一天,小松对我说:我想看看太阳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禁皱起了并不存在的眉毛。小松很喜欢太阳,她说只要照到太阳,仿佛就有了无穷的生命力,每天早上睡醒的时候,阳光是除了我之外最想接触到的事物。我并不是很喜欢太阳,太阳光太烈时我会变成一种轻飘飘的状态,这让我感觉不太舒服。

太阳,就是很热,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吧。我说。

太阳就是不一样。我感觉,我所感受到的太阳,一定不是太阳完整的样子,你感受到的也是不完整的。我就是想知道,和我的生命如此息息相关的太阳,到底是什么样的。

其实我早就明白,生物的寿命都是有极限的,小松也不例外,我的推己及人太想当然了。小松的松针开始发黄脱落,新的松针迟迟不生长出来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了。可是见惯了生死的我还是这么没眼力,这不能用我没有眼睛当借口。

涛——这是小松对我的称呼,她说我是一滴如大海般波涛汹涌的水——在我死后,能继续帮我看太阳吗?我还是想知道太阳是什么样子的。

你对我都没这么执着。

你吃醋啦?小松又浅浅一笑:我是不是说了一个几亿年后的词语?

我会看清楚太阳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是,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会有办法的,就像当初我们相识一样,你会再次遇见我的,到时候要告诉我答案哦。

我沉默不语。

忽然间我感觉小松变得万分沉重,当灵魂不在的时候,身体反而会变得更重。我知道小松是世俗意义上的死了。

我加入了物质的流动与转化之中。一颗碳原子,是株苜宿草的一部分,它和其它碳原子一起构成了苜宿草的细胞壁。一只怀孕的母羊咽下了这株苜宿,碳原子通过乳汁成为了小羊羔肉体的一部分。这只小羊羔由于早产先天体弱,终究被狼追上了,碳原子又完成了一次旅行。年迈的狼被猎杀,狼血浸入土地,碳原子也留了下来。后来这块地成了矿场,成吨的铁矿石被开采,被炼成钢铁,成为工业原料。

此时这颗碳原子在天空中飞行,因为它所栖身的矿石经过一系列工艺之后,成为了飞机上的一颗螺丝。这就是自然界的物质循环,唯心主义者们则往往喜欢说六道轮回。我也进入了轮回之中。我想以不同的方式看到太阳,而非只是依靠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全感”。

我进入了一只巨型蜻蜓。我发现蜻蜓的那双硕大的眼睛完全只是个摆设,这种简陋的器官只能感受到光线的变化而不能形成画面,所以我看到的太阳只是杂乱的光斑碎块,我感觉小松心心念念的“太阳真正的样子”应该并不是这样。

虽然这次的尝试没啥结果,不过我好歹是学会了独立运用不同的感官,这让我积累了经验,之后我的行动顺畅了许多,刚成为蜻蜓的一部分时,由于我一直熟悉的“全感”被拆分开了,我简直如同五感全失。

兜兜转转之后我选择了使用人类——这种自夸为“万物的灵长”的生物

——的眼睛,我得承认还是人类的眼睛用起来最舒服。这时候小松已经去世几亿年了,地球早已沧海桑田,而我仍然没有找到答案,这不免让我感觉有些沮丧。不过我的初心并未改变,我恒久的生命给了我恒久的爱,我觉得再轰轰烈烈的爱情和我比起来也不过如此,可是我没有心思自傲,我还得知道太阳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来到了古蜀地。我用一个古蜀人的眼睛观察太阳,发现太阳是个很高傲的家伙,根本就不允许别人和它对视。真不知道小松为什么一直对这种家伙有兴趣。后来这个人由于眼睛长期直视太阳得了青光眼,过高的眼压让他的眼球看起来总是凸起的。有个好事的人用青铜做了眼睛凸出一大块的面具来嘲笑他,这些面具现在也能看到,考古学家在三星堆发现了这些前朝遗物。

我进入了一个叫沈括的人的身体。这个人是个天纵奇才,他写了一本书叫《梦溪笔谈》,在书里说“余幼时能张目对日”,我作证沈括所言半点不虚。所以我在沈括的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我相信这个天才一定能帮我得偿所愿。可惜的是,沈括十一岁的那年重阳节,贪吃螃蟹拉了肚子,我就这么离开了这个天才。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后来我远赴欧洲,进入了一个叫哥白尼的人。这个人的头脑很不一般,通过他的观测和计算,他认为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这在那种环境下委实是个异端思想。哥白尼也挺聪明,没有直接用眼去观测太阳,而是借助了一些工具,这有效保护了他的眼睛。一直到哥白尼去世我都跟随着他,他在天文学上得出了划时代的结论,可是我仍然没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几乎绝望的。太阳就是一个火球,会发光发热,给地球提供能量,仅此而已。小松对此念念不忘,或许只是因为光合作用。寻思至此,我的心情又平和起来,说来惭愧,历经亿年沧桑的我却仍然为情事而意难平,实在有愧于我已是阅尽世间百态。我觉得以后再见到小松,也能有个交代了。

我觉得我想通了,因此我无欲无求了好几百年,遍历名山大川,领略万国风情,好不自在。

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蹲在地上,双手不住地揉着眼,他的手中很快湿润了,还粘着粒眼屎:张涛,算你厉害行不行,我王虎愿赌服输,一个月的干脆面我包了,不赖你的。不过赌就赌了,你他妈编这么长一串故事是什么意思?显摆你肚子里有货?

这就是我曾经的故事,张涛一脸笃定。他直直地顶着太阳,阳光在他的眼球上雕琢着,让他的眼球闪耀着一种奇妙的光芒,也冒出一道道血丝。为了爱情,我坚定到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这就是我能赢的原因。

你还懂爱情?王虎笑得很大声,以至于咳嗽了起来。行行行,你懂爱情,你是恋爱大师好不好?不过你都赢了还在看啥?

走走走,别烦我,我好像看出点东西来了,再过一会我就能看清楚太阳到底是什么样的了,你先走吧,别烦我了。

神经病。王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就这样,我赢下了人生最大的一次赌局——一个月的干脆面,代价是,我瞎了。

我面前这个叫张涛的中年男人,是我的叔叔,小时候就瞎了,没老婆,也没工作,我爸和我吵很久,让他到我经营的洗浴中心(其实就是个小洗澡堂子)烧锅炉,这是个不用眼的事。

后来啊,你奶奶用鞋底抽了我的屁股半个小时,一边哭一边抽,还一直说我是个傻子。后来也治了几年,医生说视网膜灼伤太严重,治不了了,你奶奶不信邪,找了二三十个偏方,也没用,我一劝她,她就给我一巴掌。再后来也就这样了。

二子(我是家里老二),叔知道我说了这么半天你也不信,你是有知识的人,不能信这个,但是你给叔解决了工作,我能有吃有住了,我就要好好感谢你啊。

看着张涛叔叔一脸卑微讨好的表情,我连忙说:叔,你看看你说的,我是你的后辈,亲侄子,你有困难我帮一把是天经地义的,你说是不是?

叔叔连连点头,不停地说好啊好啊,还不停嗫嚅着,不过我没有听清他说啥。

叔,这里的煤是定好量的,不要你看着,要加火了你就添两铲子,知道了啊?

知道知道,保证完成任务!叔叔还向我敬了个礼。

我走出闷热的锅炉房,十一月的风让我滚烫的大脑很快冷却了下来。明知道我现在生意不好,头疼着呢,我爸还给我找麻烦,我哥也是他亲侄子,怎么不把这叔叔送到我哥那儿去?想到此我回过头望向锅炉房,叔叔一脸严肃地抱着铲子,神情虔诚地如同战士抱住钢枪。

我静静地望着叔叔,感觉无趣正要离开时,叔叔缓缓栖身,到煤堆里捧出一把煤,他把脸埋进去,抬起头后深吸了一口气,说:小松,我们果然还是有缘分…

神经病!这三个字在喉咙里化作一口痰,狠狠地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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