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是要去帮日本人工作吗？”
望着儿子询问的目光，陈美苦笑着转身从汽车后座抓起书包，一边帮他背好一边叮咛：“下车别跑，多喝水。”
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校园中，陈美缓缓地发动着汽车，望着后视镜中的自己，面无表情狠狠地说，“妈妈去赚日本人的钱！”
现年已经四十二岁的陈美如今就职于一家日本服装企业。来这家企业工作还是十多年前的一次误打误撞，那时年近三十的陈美正处于职业瓶颈期，升迁无望，企业内部元老派和少壮派杀得狼烟四起，管理一片混乱，离职率空前的高。陈美不愿意就这样当了炮灰，郁闷之极一个人到人才市场碰运气。
正好这家公司刚刚打入中国市场，开拓期间求贤若渴，几乎公司中国区的所有领导都降尊纡贵，一个个西装笔挺、笑容可掬地向感兴趣的求职者勾勒着公司美好前景。
陈美在逗留中被一个日本女人吸引到了展台前，女人那一身裁剪得体的职业装和精致的妆容无不昭示着生活及工作环境的优越。在日本女人那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面前，陈美有些自惭形秽。
她自我介绍叫原田惠子，是x公司中国区的副总经理兼企划部部长。她粲然一笑，悄声向陈美说，“今天招的是中国第一批员工，你们将来就是公司的领导层，表现优异者将来可以到总部工作。”
好像冥冥之中已经注定，陈美几乎是身不由己在原田那媚到骨子里的声音的诱惑下，辞掉了以前的工作，来到这全新的环境。
就在第一批的陈美们被女的当男的用，男的当牲口用累死累活干了一段时间后，公司的业务开始蒸蒸日上，各路人马陆续到位，公司框架基本形成，财务报表开始盈利。
看着越来越多的新员工，在中国土生土长的陈美们满心欢喜准备向着公司领导层攀登，才发现梯子被日本人撤了。一些具有日本留学背景的精英被招进公司，他们吐着流利的日文无情地占领了一个又一个高层职位。 而陈美们当中的佼佼者在原田们的支持下，谋得了课长这样的低阶领导职位，其余大部分人化作基石成为了普通员工。世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陈美侥幸谋得了人事总务课课长一职，负责管理秘书、司机、人事等一干杂事。随着公司这台大机器运转得日益纯熟，陈美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一颗不由自主的螺丝钉。对，而且是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钉。不仅总务课的副课长整天和司机班打得火热，无视自己的存在，就连前台的小姑娘也倚仗纯熟的日文和几个副总打情骂俏，只有在请假时才轻飘飘地扔过来一张请假单，“陈姐，签字。”毫无感情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命令的意味。
不久，原田奉调回国，陈美更是觉得无趣，便遂了老公的愿，怀孕生子休起了产假。
等生完儿子回到公司，陈美敏锐地感觉到了公司的变化。
首先公司架构发生了重大的改变，自己的人事总务课现改名人事课隶属人事总务部，部长不是自己，由副总兼任的。原来的总务课已经独立出来和人事课并立，那个油头粉面的副课长王伟已经成为课长和自己平级。几个秘书和前台的小姑娘们组成了秘书课，新招进的一个冲着日本人媚笑转身对中国人耍狠的小姑娘暂任副课长。财务课已经升级为财务部和人事总务部并属于管理部，原来是课长的小姑娘成了副部长。
最让陈美惊讶的是原来渡边总经理的秘书冯坤平步青云，升为公司中方副总兼管理部部长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连自己现在都要毕恭毕敬叫他冯总。要知道他可是自己一手招进来的部下呀！
公司的业务也由原来的单纯消化总公司库存转变成了品牌战略，不仅把总公司两个在国际上成熟的知名品牌拿到了中国推广，还成立了设计部和生产部，一副安营扎寨的样子。
既然这台庞大的机器在自己的盈利轨道高速运转，陈美决定调整心态安心工作。然而此刻国内的大环境已经发生了深刻的转变，互联网的高速发展使得人们可以在看不见的屏幕后面随心所欲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信息的传递变得从未有过的便捷。
一些抗战时期的绝密照片开始解密并迅速在网上流传，中国人的抗日情绪在网上空前高涨，不仅去过日本的明星被黑得鼻青脸肿，就连去日本旅游也被骂得满地找牙。
当现实中的各种不满在抗日这个出口中得到肆无忌惮的宣泄时，陈美的处境开始变得微妙了。老同学聚会，大家不再用羡慕的眼神称她为外企精英，而是淡淡地连日本两个字都不愿提起似地问着，“还在那儿吗？”
最尴尬的一次是她和老公的两个姐姐带着孩子们去吃饭，他二姐那个正在上初中的小女儿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突然发问，“舅妈，日本人这么坏，你为什么还要和他们一起工作？”
为什么？是呀！陈美也说不清，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螺丝钉的生活，有刺的地方都已经被打磨得光滑，就连想偷懒也会被运转的机器带着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跟上公司的速度。
一封带着附件的邮件开始在公司内网流转，附件里面是日本人在侵华战争中大屠杀的黑白照片，信息课在冯副总的授意下清理了内网，没有找到始作俑者，事情不了了之。
但是陈美看了照片，不仅自己看了，而且让人事课那几个涂着浓密睫毛整天把卡哇伊挂在嘴上的小姑娘也看了。陈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打开照片时那扑面而来的残忍和血腥让她们瞠目结舌。
慢慢地陈美的儿子也长大了，如今的小孩情商智商双高，懂的多且早熟。终于在一次男孩的比拼中，儿子被班里一个淘气的男孩指着说，“他妈是给日本人做事的！”
铩羽而归的儿子自然要回家向她讨说法，陈美只好找些借口搪塞。久了，难免压抑。
一年一度的年拜会到了，先是表彰各路业绩突出的人马，然后有才艺的员工八仙过海奉上精彩表演，接着就是红包抽奖，人人有份，喜气洋洋，皆大欢喜。
最后一个环节安排了一些半比赛性质的娱乐项目让员工们自娱自乐，其中一项是挤气球比赛，上台的人一男一女俩俩一组，用胸部将气球挤爆，用时最短的那组获胜。
陈美坐在台下，静静地等待比赛结束，她希望可以早一点回家陪老公和儿子。台上的五名男选手正在寻找各自的partner，总经理渡边抓过话筒对着台下说，“林如眉小姐，可以合作吗？”
林如眉？陈美突然觉得好像哪有些不妥。她抬眼望着隔了一桌的林如眉，众目睽睽下的林如眉缓缓起身上台。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滚金边的天鹅绒裹身连衣裙，曼妙的身材格外夺目。
她的胸，陈美突然明白了这一丝异样来自哪里。林如眉一向在公司有赛柳岩的称号，胸部发育得异于常人，格外的饱满坚挺，就连陈美有时候都忍不住都要多看一眼。
随着主持人一声令下，比赛正式开始了。台上的选手在和气球较劲，台下加油笑闹声一片，场面甚是热闹。“砰！砰！砰！砰！”，各组选手的气球纷纷爆裂，只有渡边和林如眉还纠缠在一起。
渡边五十多岁，被总公司派到中国常驻，现任x公司的日方总经理，是一名老资格的中国通。表面上两手一甩，无为而治，实际上部长们经常被他训得脸快垂到脚上。
只见头发花白的渡边两只大手紧紧地搂着娇小的林如眉，不时地用力蹭着她高耸的胸部。林如眉在他的怀里满脸通红，却又无处可逃，一双无奈的眼睛向台下扫来。
陈美一下尴尬了，她不忍心再看台上的林如眉，回头望了望自己的中国同事，只见他们似乎有默契似的停止了欢呼喝彩，若无其事地聊着吃着，没有人再往台上看一眼，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陈美失望了，但是她又不知道她在期望什么。说不出的愤恚让她神思恍惚，好容易捱到年拜会结束回家，陈美直冲进房间打开电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打了一份辞职申请。
正在陈美思考着是愤怒地把辞职报告扔在渡边的桌子，还是轻轻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时，儿子调皮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妈妈，期末考试完你答应带我去迪士尼乐园玩，别忘了哈！”
“阿美呀，我看见楼下老张新买了一台电动轮椅，坐着可好了，也不用人推，自己就走了。赶明儿也帮我买一台呗，我自己也能出去玩玩。”陈美的老娘腿脚不太好，自从老爸去世后陈美就把她接过来一起住，一看陈美回来也孩子似的跑来凑热闹。
“陈美，再来吃点，担心你在公司吃不饱，给你留着饭呢。”老公那温暖浑厚的声音从客厅传来，陈美的心一阵绞痛。老公比自己大五岁，曾经奉献过青春的工厂现在半死不活，在那蹉跎着岁月。
陈美默默地摁了删除键，起身，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