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臧律笑了笑,顺从地加了一勺半的盐进去。
待到奶茶煮好,她在女人期待的目光里舀了一碗。第一碗当然是先给大闵都品尝,阿臧律放在她面前桌上。“姐姐当心些,莫烫到肚子。”
“麻烦。”女人抱怨了一声,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缘,小口啜着。这时候阿臧律又盛了一碗,端出了屋子。
“司康提!回来喝奶茶!”她高声叫起来,然后跑过来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嬉笑着从阿妈手中抢过了奶茶。他还要跑,却被阿臧律提拎着耳朵带进了屋,训斥道:“只知道跑,不知道给主母见礼吗?”
男孩便蔫巴巴站好了,端着小碗,做出一脸肃穆模样:“司康提见过主母。”又朝大闵都的肚子躬了躬,“见过阿弟。”
阿臧律哭笑不得:“什么阿弟?那是未来的夷离堇!”说着便要去拍打他脑袋。
一旁的大闵都连忙阻止了:“做什么做什么,好好的……”
她把碗放下,便要起身。将起到一半,忽然面色一紧,单手撑住了桌子,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
司康提吓坏了,奶茶碗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上。
“姐姐?!”阿臧律也惊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立刻上前将她扶住,搀扶着就近躺倒在自己的床榻上,顺便伸脚一踹司康提:“愣着干什么?快去叫人来!大闵都要临盆了!”
这时司康提才好似如梦初醒,忙飞快窜出去。阿臧律扶着大闵都躺下,对方的脸上流下了冷汗,口中轻轻呻吟起来。阿臧律镇了镇神,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姐姐,天命福泽,没事的。”
大闵都紧紧攥着她的手,湛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阿臧律便俯下身亲吻她汗津津的额头,极尽所能地安抚着头回生产的产妇。“主君会来的,姐姐,主君会来的。”
片刻后,这位北荒著名的美人默默闭上眼,一声不吭地独自对抗起了产前的阵痛。
这一年,秋天,阿臧律的儿子五岁了,而腾格洛城的女主人也在期待中顺利产下了一位健康的皇子。作为国主的嫡长子,这个孩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坐上了“夷离堇”的位子——他将在父亲老去之后成为新的北荒共主,他将名正言顺地享有土地、牛羊、军队和女人。
夷离堇的母亲,那晤亚拉大闵都为他起名为“卓莲”,意即“辉煌”。对于这个孩子,阿臧律少见地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情感。当然不是嫉妒和提防——以自己的出身,她知道司康提是不可能有机会成为夷离堇的,所以她仅仅是觉得,那个闭着眼睛、睫毛又长又软的孩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惹人怜爱的劲。尽管,她是不应该怜爱夷离堇的——她应当尊敬他。
阿臧律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的母亲与自己关系不错,也许是因为,他是在自己的床榻上出生的。
大闵都从阿臧律处学来了如何煮好喝的奶茶,经常煮给卓莲喝,听说他从小就非常喜欢。于是后来,当卓莲偶尔和司康提在一起玩耍时,阿臧律就会在屋子里悄悄煮好一锅,佯装无意地唤两个孩子来喝。司康提是不怎么喜欢喝奶茶的,尤其是长到少年后,越来越不耐烦。然而他看到一旁的弟弟端着阿妈煮的奶茶,喝得兴高采烈,便也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喝。
然而好景不长,夷离堇五岁的时候,大闵都暴毙身亡。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也没有人查的清原因。那段日子,整个腾格洛城都人心惶惶,主君陷入了悲切的丧妻之痛,而大闵都的娘家那晤亚拉氏亦不肯罢休,两方不停地争吵,甚至吵到激烈处会失了理智,拔刀相向。那时候所有人都在自己的院子里噤若寒蝉,阿臧律把司康提搂在怀里,锁住门,整日神经质地与外界隔离着。所以当一个晚上,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的时候,阿臧律吓坏了,差一点就要拿着刀出去。这时门口的人说话了:
“小姨娘,是我。”
那声音轻轻的小小的,响在门外,散在风里。
阿臧律开了门,看到卓莲裹着一条毛毯,站在冷风里看她。他的睫毛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又长又软,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同那位红颜薄命的美人几乎一模一样。卓莲默默望着阿臧律,脸色冻得惨白,眼圈泛着红,好像是刚刚哭过,又把眼泪狠狠擦干了。他站在门口不说话,不出声也不进门,只把身上的毛毯再裹紧一些,垂下眼帘。
阿臧律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她连人带毛毯地把卓莲抱进来,塞进温暖的被窝里。司康提从床里侧探出头,看到卓莲,也吓了一跳。但是阿臧律一个眼刀过去让他适时闭了嘴,接着她自己也上床,将两个孩子一大一小,都拢进自己怀里。
“夷离堇,今晚冷吗?”她轻声问卓莲。
卓莲说:“外面冷。”
阿臧律笑了笑:“在小姨娘这儿冷吗?”
卓莲在被窝里捂了会儿,小声答道:“不冷了。”
他趁司康提不注意,偷偷把阿臧律的一条胳膊抱在了怀里。
阿臧律以为,少女时代的一次变故,大闵都身亡时的一次变故,两次之后,自己将在这处小小的院子里平庸而安稳地活到老死。
日子一天天推移过去,一年年推移过去,一成不变地推移过去——或者说一成不变是不准确的,因为不变的只有她自己,而别人,无论是日益衰老的国主,还是逐渐成长的孩子们,都在加速地枯败或者加速地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