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年 九月初八
今夜,是他的大婚之期。
天下方定,皇家大权旁落,他必须忍耐,忍到连自己的婚姻都可以拿来交换政治上的筹码。
选皇后就像选百官,不能选自己喜欢,而是要能为国家添福的。他需要的不是皇后,而是可以帮他铲除鳌拜的盟友,保住他江山的安定,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江山、江山啊,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这个他自己向皇阿玛争来的江山,从他接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将倾己所有地去守护。
他对此没有丝毫的犹豫与怨言,因为这是自己的选择,权力也的确让他得偿所愿,再也没有人能够忽视他。纵使不能迎娶唯一想要的女子,只要她得到自由快乐,他就该满足了……
现今的仁宪太后并非他的生母,是先皇的皇后,他在即位后尊其为皇太后。先皇在世时独宠董鄂妃与董鄂妃所生的四阿哥荣亲王,对他和他的生母佟佳氏不闻不问。因循祖宗惯例,为免皇子的生母家族挟小皇子以专权,皇子一出生便与母亲分离,他痘疮痊愈回宫后,是由昭圣太皇太后(後谥号为孝庄)一手扶养长大的。他与父母的缘分浅薄,记忆中唯一的见面机会,竟是父母缠绵病榻的临终之刻……
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是他的最憾。
但若是问他,这一生中最恨的人是谁?那必定也是他的父母。
软弱卑微的母亲,从不为自己争取什么,默默地死在宫中。多情不负责任的父亲,为了一个董鄂妃,甘愿放弃求生意志与自己的生命,将这历经数次党争、仍旧晃晃荡荡,尚未安稳的天下留给了年幼的稚子。丢下自己的孤儿寡母,独自面对如豺狼虎豹的权臣。
他没有童年,他的童年早在额娘放弃他、皇阿玛眼里只有董鄂妃、孤独地在宫外等死的那一刻,就被彻底剥夺了。
当同年龄的孩童在父母关爱的眼神中尽情嬉闹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努力跟满、汉、蒙三族的师傅学习治国之道。从书本中学习内圣外王修齐治平之道,躬行实践,务求使古昔治化在他手中实践。面对命运,他不要像母亲软弱地选择放弃,更不要像父亲不负责任地决定逃避,他要掌握、开创自己的命运!
在老祖宗眼中,他的天分极高、性情坚韧顽强。即位后,他每日读书长达数个时辰毫不休息,几次因学习过劳而呕血,他不以为苦。
真正的苦,不是身体上的痛楚,而是懦弱、是愚昧。
子时已到。
乾清宫总管王荣恭敬道:“皇上,皇后已经抵达坤宁宫了。请您移驾,举行合卺礼。”
他走出乾清宫,看也不看门口备好的轿子,径自转向北,朝坤宁宫而去。除了大型祭典外,他在宫内移动时从不坐轿,今夜也不例外。
在步往坤宁宫的路上,他环视着这红墙黄瓦、雕梁画栋的皇宫,想着当年明成祖征调三十万的民工和军工,耗费十四年的时间建成了这座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宫殿。然而,在这座宫殿里的帝王不用心于国事治理,反倒留下了不少荒唐的故事,让大清只用了十四万的兵力,就得到明朝的江山与这座宫殿。前车之鉴,他警惕在心,默默在心中反复低念着:
“为君难……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
若知为君之难,则必对自己拥有的权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一事敢疏忽。若能做到如此,便与那一言而兴邦的君王没有两样了。
他是个自制的人,喜怒哀乐不形于外。他明白,权力越大,责任越重,一言一行都必须特别注意。因为他的一个笑容、一个皱眉,都可能让有心人士大做文章、借机矫旨铲除政敌。
更何况,在这宫中,并没有能够让他信任的人。权力的中枢里,只有机心、计谋与狡诈,连一双干净清澄的眼眸都没有!
错信鳌拜的教训让他明白人心的难测……既然难测,干脆就别再测了。
没有相信,就不会有背叛。除了自己,他谁也不相信。
走过他所居住的乾清宫,经过交泰殿后,就能到达皇后的住所坤宁宫。以坤宁宫为中心,东西两翼散布着东六宫与西六宫共十二个院落。他拥有天下,然而这“三宫六院”才是他实质上的“家”。
坤宁宫外燃起了大量用来照明的红灯笼,将漆黑的天空染得一片红艳艳地,充满了喜气。他见了,嘲讽的将嘴角一勾。
若他这回斗输了残忍好杀的鳌拜,天空也将会被染得一片红艳艳……
用血海。
今夜的坤宁宫让红色的帐子、被子、宫灯妆点地鲜艳夺目、喜气盎然。西北角的龙凤喜床上,挂着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的喜帐,以及绣有神态各异的一百个玩童的”百子被”。他的皇后赫舍里罩着红色盖头,正站在喜床前领着屋内众人向他行礼。身上与他同样,都穿着明黄色的正式朝服。明黄色是帝王之色,天下间若有第三人胆敢将此色穿上身,便是意图谋反之罪。
“起吧。”他淡声挥手让所有人起身。
说也奇怪,他一走近喜床,鼻间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雅甜香。原本宫内的寝床前,均会悬挂数个装有香料的荷包与香囊。他一向不喜这种会让他分神、混淆思绪的浓郁熏鼻气味,早让内务府总管交代过宫内众人,切勿在他的行走范围内悬挂带有香气的囊包。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奴才,胆敢在喜床上悬挂香囊的?
待要斥责,转念一想……喜庆仪式上悬挂香囊并不过份,况且这香味并不呛鼻,清新香甜,倒挺好闻的,便不再追究。
他一跨步,坐在喜床前已扑好的右侧坐缛上。待他坐定,宫女们搀扶着皇后在左侧的坐缛上入座,接着捧来了两碗子孙饽饽放在他二人中间的宴桌上。这是他们满族的习俗,在合卺礼前帝后必须同吃煮得半生不熟的饽饽,皇家将祈求子嗣繁盛的愿望寄托在这项习俗上。
他一边吃,一边上下打量端坐在面前,始终低着头,安静进食饽饽的皇后。他记得,皇后的年龄与他一般大。这个女人,从此刻走进他的生活中,成为他的皇后、坤宁宫的主子。宫室的名称拥有重大的意义,乾为天,坤为地,居住在乾清宫的皇帝必须清明,而以坤宁宫当居所的皇后,要是个能让后宫安宁的女人。
他对她有一些期望,希望她是个安静、温顺、没有主见的女子。让这般不需他费心的女人坐在皇后的位子上,是最安全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