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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芩夏
小时候,每年放暑假,阿婆就蹬着三轮车把我接到她家里。
我对去阿婆家是又欢喜又忧愁。欢喜的是阿婆有一手好厨艺,煎煮烹炸样样精通,我尤其喜爱阿婆做的炸糖糕。忧愁的是阿婆与阿公几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听了真是心烦。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不知道阿婆和阿公怎么相处了一辈子,还有那么多的架要吵。
阿婆年轻时候是生产队里的一枝花,性格活泼开朗,唱歌跳舞样样行,搞活动总是冲在最前头。阿公就是一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只希望娶个同样老实木讷的妻子安安生生过日子。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因为盲婚哑嫁走到了一起,这日子过得必然鸡飞狗跳。
我妈每次讲起阿公和阿婆那些年吵过的架,能挥泪说上三天三夜。讲到最后,我妈会说,现在年纪都大了,好多了。
好多了?我哑然。我是见证他们“好多了”的全过程,两个人横眉冷对,一句话不对付就摔盆子摔碗,真不知道年轻时候家里是怎样的乌烟瘴气。难得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妈小姨舅舅他们三姐弟还能正常地成长,而且都安安稳稳成了家。
不过每次,阿公生气不愿意说话的时候,阿婆是有杀手锏的,那就是她做的炸糖糕。
阿婆的炸糖糕,在邻里之间都是出了名的。
油锅里的油“滋啦啦”地翻腾着,阿婆将开水烫过的面团撒上一些糯米粉,在手里细细地搓成圆,裹了白糖,轻轻一拍,丢到油锅里。待糖糕两面煎黄,捞出控油即可。
看阿婆炸糖糕,是个非常简单轻松的过程,可是做出来的味道却美味至极。热腾腾的糖糕在碟子里散发着香甜的味道,吸一下鼻子,口水忍不住就要流出来了。我往往等不到糖糕完全凉透,就猴急猴急地拿到手里,烫得我不停地两只手来回换。咬上一口,外面嘎嘣脆,里面绵软劲道,我被烫得一边吸着气,一边恨不得把舌头一起咽下去。
我这副馋样子,落到了阿公的眼里,即便他绷着一张冰块脸,也忍不住笑了。阿公喜滋滋地把双手在衣襟上反复搓几遍,也从碟子里拈起一块炸糖糕和我一起蹲在门槛上吃。剩阿婆在一旁得意地笑。
阿婆突发脑梗那天,刚和阿公吵过一架。送阿婆去医院的路上,阿公嘴巴紧紧闭着,脸苍白得像一张褶皱的纸。
在阿婆抢救期间,阿公一直蹲在抢救室的门口,一遍遍地自责:“我为什么要气她,不就是要养一些小鸭子吗?她爱折腾就去折腾呗。”一个六十岁的老爷子,呜呜直哭。我妈和小姨轮番着劝都劝不住。
好在抢救及时,虽然阿婆留下了偏瘫的后遗症,但是性命无忧。阿公坚持要阿婆多住院观察一段时间,阿婆说话说不清楚,又心疼住院的钱,急得直拿手指去戳阿公。阿公嘿嘿一笑,这下子吵架再也吵不过我了吧。
在阿婆住院期间,阿公陪护,吵嚷着吃不惯医院食堂的饭菜,要小姨做些炸糖糕送过来。小姨按照阿婆的做法,做了一食盒端过来,阿公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不是这个味儿。然后我妈和舅舅轮流着做了几次,阿公每次都摇摇头,吃得不如意。
阿婆在用一只手一旁比比划划,满脸怒气,嫌弃阿公太挑剔。
小姨见阿婆着急了,怕再生出个好歹来,笑着说了句:“妈你是没瞧见,你抢救的时候,爸蹲在抢救室门口哭得可伤心了。”这句话果然有杀伤力,阿婆嘴歪着笑得一脸胜利的样子,阿公急得红赤白脸,嘴巴干张着说不出话来。
阿婆出院后,几个儿女照顾了一段时间还要各自忙自己的事情,陪着阿婆康复的重任就落到了阿公的身上。
阿公把舅舅买的拐杖、助行器全部拆了包装纸拿了出来,每天下午陪着阿婆在门前那条小路上一步一步向前挪。
阿婆是个急脾气,见一个月两个月还是老样子,就气得把拐杖扔了不愿意去走。这时候阿公会耐心地把拐杖捡回来,他说两个人现在啥事也没有,就只剩下学走路了,有啥好急的呢,阿公说,还等着你赶紧好起来给我做炸糖糕呢。
阿公一辈子也没对阿婆这么细声细语地温柔过,阿婆眼睛瞬间就红了,老来伴老来伴,她总算理解了这三个字的意义。
阿公说,你晕倒的时候我可怕了,怕这辈子再也没人和我斗嘴了,怕这屋子里再也没有你霸道的声音了。你说咱俩吵了这么多年了,以前咋就不能好好说说话,非得到老了才悟出这个道理。
后来,阿婆口齿不清地把这些话讲给我妈她们听得时候,我妈和小姨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无法想象这些话是怎样从一本正经的阿公嘴巴里说出来的。
笑完之后,我妈最后总结,炸糖糕她们之所以都做不来阿婆的那种味道,是因为少了阿婆的那种感觉。这句明明很文艺的话,到了小姨那里就变了味道。小姨说,什么感觉?吵架斗嘴的感觉啊。我在一旁意味深长地说,是爱的感觉。
阿婆因为心情好,再加上阿公护理得也很好,慢慢地生活可以自理。到了年底我们再去看望她的时候,阿婆已经坐在了板凳上给阿公做炸糖糕。她的左手不是很灵活,用右手团了面团放在左手手心里细细研磨,阿公在一边拿了勺子往阿婆的面团里撒上一勺糖。阿婆把拍平的面团扔下油锅,阿公便拿了筷子在一旁把炸好的糖糕翻面再捞出来。阿婆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嫌弃阿公动作笨拙,阿公也会忍不住瞪阿婆一眼,但是两个人看着十分地和谐,动作配合得超默契。
糖糕炸好了以后,阿公迫不及待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趁着热就拿起一块糖糕,咬了一口,呼出长长的热气,一脸的满足:“对,就是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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