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完,他脸上却是出乎我意料的淡然。他起身,谢过我之后离开了。我以为他只是不敢接受事实,我以为他只是太自责所以无言以对。
我又想起从前,想起我们那在江湖中消失的门派,
师父走的时候带着一个孩子,我们都不知道那孩子从哪来,只以为师父又捡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师父走后我们就从此离散了。现在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尤棃怎么样了?
那山上的寺庙群从此就空寂了。山下来了新的统治者,要我们随他们的服饰,说他们的语言。我们都默认了,因为仿佛看到了更好的生活的幻影,于是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所有的改变。而我那暗许的梦也终得实现,做了戏子,这么多年了还仍在等。
可在我的梦中我们早就相见了,现时的等待就像是一个允诺、一场仪式。
师父斩断的那排竹桥落到了谷底,十年过去了,它崎岖地漂在水上,与水下的植物融为一体,无尽的荷花在它周边争相开放。
〈二〉尤棃
十九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是何病我不得知,只是浑身无力,终日在床上躺着,枯燥无味、厌倦透了。
一日,我从床榻上坐起身,看到窗外廊道的石阶上有两只嘻戏的麻雀,阳光透过树叶还有山中的白色烟雾洒到它们身上,多么的幸福,让人羡慕。
我想下床,身子却虚弱的没了力气,师姐来看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见我疑惑,她表情凝重的告诉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记得也罢!可我完全记不起到底怎么回事了。还有山边那座吊桥,师父说它太旧了所以自己掉了下去,我又觉得很可惜,对面山上有我喜欢吃的果子呢!我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看天,王常常会拿我爱吃的东西来看我。师姐总是要我去榻上躺着,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可我闷的慌就想来看天。她好像不喜欢我坐在那里发呆,我也不能够明白原因。
王又来了,他说要娶我。我把脸埋进了被子什么也没说,却听到王笑了,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声反倒让我感到安心。这比我大十岁的男子,一直在他身边的话会很安全吧!
终其年日,我嫁于他。
夜半,我换上王后的寝衣。
我问王:“你是我在等的那个人吗?”你很久以前就认识我吗?
王说:“你是我在等的那个人!”
我笑了,王也笑了。他许我一生一世,我信了。
听说师姐下山了,她要去寻那枫树神。那个周身火红的男人,我只见过一次。他来向师父求“日新丸”,那药丸有让他白天也能现身的奇效,师父不愿,说是极有可能玩火自焚。
世间所有的东西都利弊同俱,所以任何一个决定都是一场冒险。
后来真的有一场大火,只有我和师父知道那不是突如其来的。我不知道师姐是否知道那男子的真身,更不敢问,怕她失去了期盼而去寻短见。师父果然是师父,三言两语的规劝后师姐就变了一个人。我叹服,更惊讶:机智如她竟然没有发现其中端倪。
现在,师父走了,师姐也走了,我找不到她们了,我仿佛与过去失去了一切联系。我心里有多想念没有人能体会得到。偌大的王城,我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
已忘记从何日起,他变得高高在上了,当夜深我们两个独聚的时候也是如此,昔日那个温暖体贴的王再也不见了。他不准我出宫门,我是在山上长大的孩子啊!我耍野,我娇俏,可他不准我出去!
我只能在王宫内闲逛,可谁曾想会撞到那些肮张的事。我不知那是幸还是劫,他们逼我,逼我杀他们。
后来,所有人都不论青红皂白的说我的错,说我有罪。我看向王,想告诉他我的委屈。他看着我。那一刻,我懂了,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了。我低下头,听天由命。
他把我关进更小的院子里了,他明明知道我的性格,他明明说过要爱我……
那悲苦的半年,我终日都在做着同一个梦:在一座竹屋里,王席地而坐,在面前的宣纸上泼墨着梅花点点,我在他身旁微笑的看着,我怀里是我们惹人爱的孩子。那里有梦幻般的纱帐随风飘动,那是我飞扬的幸福。
闭上眼是我反复的梦。睁开眼却是我无尽的痛。院子四周是阴冷潮湿的高墙,其上布满
暗绿的植株,时不时会窜出一两只壁虎。每日每夜我瑟瑟发抖着。我告诉自己不要怕,我什么都不怕!
那一日,我被一个人从那鬼城般的房子里救了出来。我们一起向前跑着,我欣喜的唤她“姐姐…姐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她回头,冲我笑了,大声的笑着,那声音能穿过整个竹林。我也笑,终于还是等来了幸福。我是多么的渴望它!
在林里深处,竟真有一竹屋,那梦里的竹屋。她为我穿上她的衣服,亲手喂我补药。两个白衣女子脱离那污秽的凡世,自顾自的快乐着。管它今代谁最狂,管它明日谁称王。
我一个人也可以好好的了,师姐划着小舟去继续等待她的幸福去了。我站在湖边,静静地看着,有一滴泪跑了出来。我用衣袖狠狠地擦了一下,恨它的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