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了，宝林快睡吧。”贴身丫鬟小枝披了一件在我身上。
院里月明如镜，窗边心凉似水，今天是玉华姐姐承宠的日子。
我与玉华姐姐是自幼相识的姐妹，三月选秀也是一道入选，原本还高兴两人可余生作伴，却不想刺痛来的如此突然，今夜注定无人安枕。
皇上看向玉华的眼神，后宫众人想必都会失眠。
一宿过后，我整理了妆容前去给皇后请安，路上遇见了同去请安的白宝林，白宝林是和玉华姐姐,我一同采选进宫的秀女。
“妹妹脸色不太好，可是昨晚没睡好？”
白宝林脸上笑意盈盈，我却感受到了凉意。
“多谢姐姐记挂，我并无大碍。”
我沿着长街快步走，白宝林却依旧在后头不依不饶的跟上来继续聒噪。
“妹妹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如今林美人沉默了许久，一下子便成了新宠，你们姐妹二人日后也是要平分秋色了。”
林美人？我尚未开口询问，就听到身后传声。
“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凭她也配？昭仪娘娘才真真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是赵才人，她一向是以沈昭仪马首是瞻的。
“见过赵才人。”
“起来吧。”赵才人生的平常却有一把好嗓子，她瞧了我一眼，道：“怎么？看来季宝林还不知道吧？林宝林一早就被皇上越级升了美人。如今旨意怕是已经传遍后宫了。”
美人？越级晋封？看来玉华姐姐是颇得皇上垂怜的。
见我不曾说话，赵才人冷哼一声走了，白宝林也不再说话了。
今早的请安礼，玉华姐姐果然没来，有人已经暗戳戳的开始在皇后面前上眼药了。沈昭仪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可她手里那块帕子已经被拧得不成样子了。
殿里波涛暗涌，皇后在上首却八风不动言笑温和，任凭下面的嫔妃你来我往的过招。
请过安后，我原打算回去休息的，却被沈昭仪请去喝茶了。
宫里皇后之下只有一位贵妃，论位分再下来就是沈昭仪了。
沈昭仪家世显赫，是个十分张扬的人，衣食住行都十分奢华，令人叹为观止。
这盏茶喝得极为忐忑，沈昭仪是皇上眼里的红人，如今这个眼高于顶的红人，亲自挽着她，一口一个妹妹的唤着，怎能不让人心惊！
我自觉不聪明，却也看出了她不怀好意，只得赔笑应付着。
这话却是越谈越凉，她一再挑拨着我和玉华姐姐的关系，试图拉拢我，周围沈昭仪一党的人也再三劝借，竟是一幅赶鸭子上架的模样。
我一再搪塞装傻，只可惜我口笨舌拙，直接将话聊死了，殿里一阵沉默过后，沈昭仪痛快的让我滚了。
出了殿门，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闻身后有人道：“真是不识抬举！”
抬举？还真是看得起我。
我径直回了我的小屋，屋子里却已经有了人。
“妹妹，可算回来了，让我好等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玉华姐姐。
“见过林美人。”我先行了一礼。
玉华姐姐连忙扶起我，急道：“你这是作什么？难不成连我也生分了？”
我抬起头冲她笑道：“吓唬吓唬你，我今日可为着你受了好大的委屈。姐姐如何补偿我？”
“好呀，你这个滑头，惯会骗人。”玉华姐姐也笑了：“快进去吧，外面日头怪晒的。”
我们相携着进了屋子里，屋里清凉宜人，顿时一扫疲惫。
虚与委蛇，一向是个技术活，我自觉已经是尽力而为，将方才昭仪殿中的谈话说与了玉华姐姐，却还是遭到了玉华姐姐的嗤笑。
“你这话说得也太直了些，你既然知道她要离间你我，拿话搪塞便好。何故如此直白？平白让她记恨你。”
我叹了口气，做了万福：“我笨口拙舌的，这下子得罪了昭仪，还望美人姐姐日后护我周全。”
玉华姐姐笑得弯了腰，指着她：“你，你，你又来招我笑！”
正在笑闹的时候，只听有人朗声道：“你们这处倒清凉热闹！”
我和玉华姐姐顿时慌了，起身参拜行礼，是皇上来了。
“朕从勤政殿过来，遍寻你不着，原来是躲在季宝林处偷闲！”
我默不作声，这话一听就是在和玉华姐姐说话，没想到姐姐竟然和皇上这般亲昵了，我虽早已侍过寝了，但也未见皇上这般和蔼可亲。
“皇上这就错怪臣妾了，怪只怪季妹妹处的茶点实在是好。”
玉华姐姐挽着皇上坐下，我连忙命人上了茶，听到姐姐如此说便知晓她定然是要让我在皇上面前露脸，只可惜我虽伤心于皇帝的朝秦暮楚，却不愿靠着玉华姐姐获宠。
“姐姐缪赞了。”
“皇上今晚不如留下来在妹妹处用晚膳如何，妹妹处的饮食可是一绝呢。”
“噢？玉华多次在朕面前说起你宫里的饭食，朕一直无缘今日便留下来一同用晚膳。”皇上顺着玉华姐姐的话往下说。
话已至此，我便应了下来，只见玉华姐姐笑道：“这便是了，臣妾保证皇上吃了赞不绝口。天色也不早了，臣妾便先告退了。”
听见玉华姐姐要走了，我开口挽留：“姐姐既然想念妹妹这儿的饭食不如留下一块用膳吧，我还要去小厨房盯着些，姐姐留下替我陪皇上说说话吧。”
玉华姐姐还未开口，皇上说道：“留下吧，朕想同你说说话。”
“是。”玉华姐姐红了脸。
我虽然不聪明却极其会看脸色，连忙推说去小厨房，将屋子留给两个人。
小枝是一同陪我进宫的丫鬟，她问我为何不把握机会？
我也问自己为何不把握机会？或许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了吧。
夏日炎热，想着皇上和姐姐在此用膳，我拟了菜单，亲自动了手。
罗汉小豆腐，青教蔬菜羹，四喜魔芋球，雀巢虾仁盏，素扣瓜脯肉，粉蒸素肉片，红烧金钱鸡，雪菜香肠堡，海皇冬瓜盅，桂花白玉棠。
林林总总的凑了个十全十美出来，宫里规矩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顿晚膳吃的分外漫长。
食毕，皇上分外高兴，赏了我不少东西，姐姐还趁机替我美言。
“妹妹会得菜式可多了，尤擅佛斋，皇上日后可有口福了。”
皇上问我如何会这许多的菜式，我坦言道：“家父曾经是御厨。”
皇上笑道：“怪不得你如此有福气。”
过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皇上这是说我胖？
2
后来姐姐有孕了，一如姐姐所望，我重新得到了皇上地宠爱，替她分掉了沈昭仪的恩宠，而皇上哪怕并不留下来过夜，也会来这里用膳。
渐渐地，宫里头的风向就变了，由一开始打听沈昭仪衣着打扮，变成了打听我宫里的菜式，那些娘娘贵人倒是一个个贤良淑德起来，开始一个劲的钻厨房。
皇上有时手里拿着账本感慨，宫里脂粉布匹的开销少了，蔬菜粮食的用度倒是一个劲的涨了。
我默默不吱声，皇上总会笑，而我……喜欢看他笑。
岁月匆匆，我晋了位分成了才人，玉华姐姐怀了孕晋封婕妤是迟早的事，皇上果然偏爱姐姐已经先行赏了封号‘慧’。
姐姐还特意去勤政殿为我也求了封号，皇上大笔一挥写了一个‘福’字，从此我成了福才人，姐姐是慧美人，寓意姐姐的孩子福慧双修吗？
我开始有意的节食减肥，常常看着满桌的食物流口水，皇上瞧了让我别减了，他说了一后，见我仍然固执自见也不再多说了，只是渐渐地来我宫里的次数少了。
沈昭仪也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常常趾高气昂的。玉华姐姐坐不住了，便来我宫里看望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如此消瘦了？”
我无言以对，我瘦了，但是极其不健康，脸上泛着苍白，还会整晚地失眠，头发也一把一把地掉，还摔坏了皇上赏的那支步摇了，有时我想着我怕不会要秃顶了吧？
玉华姐姐一看便知日子过得不错，她脸上是初为人母的光辉，肚子也微微隆起，她倒是更添丰腴了。
姐姐责怪我没有留住皇上的心，她说沈昭仪如今得势必定不会放过我们，她说我不该如此违背皇上！
姐姐走后，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想起了一句俗语：猪八戒照镜子。
里外不是人！
一滴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看着镜中越发丑陋的容颜，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天色渐明，我早早的起来传了一桌子的早膳，一口一口的都吃了下去，就如那只被摔坏的步摇，一切都过去了。
我最引以为傲是那头秀发，如今却被我糟蹋的干燥枯黄，玉华姐姐见我想开了十分欢喜，让太医院给我开了一个滋补的方子，一两个月后我又变得圆润起来，还白嫩了许多。
玉华姐姐笑着嘱咐我，该如何说话如何行事。她一向比我聪明，也比我更懂皇上的心。
元宵夜宴，当晚凭借着姐姐的帮助，皇上当晚宿在了我宫里，我又一次的回到了众人的视线，成为了人人羡慕的对象。
那晚夜宴沈昭仪的眼神从玉华姐姐身上挪开，一直盯着我。
次日请安的时候，皇后依旧稳如泰山，沈昭仪却按耐不住，指使爪牙屡次挑衅。我一律回避装傻，沈昭仪倒是憋得内伤。
皇后依旧不痛不痒地说着场面话，哪怕沈昭仪再三激怒也无动于衷。我看着皇后，突然想起了宝华殿供着的菩萨，眼角眉梢都挂着慈悲，看着众生在红尘万丈里翻腾。
玉华姐姐的孩子还是没了，我的福气终究没能庇护着姐姐平安产子。
那是个成了型的男胎，姐姐哭得肝肠寸断，所有人都说是赵才人下得手，她推了姐姐。可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赵才人没这个胆子！
沈昭仪也丢了赵才人出来认罪，赵才人算是废了。
玉华姐姐伤心了一个月后，便上了妆一舞动人，跳得皇上的心都醉了，依旧破格封了婕妤！
玉华姐姐还是那个独得恩宠的慧婕妤，我倒是渐渐的不再瞩目，玉华姐姐依旧会带着皇上来这里用膳，但我看得出来皇上的眼睛依旧在玉华姐姐身上，好像在寻找着其他人的影子。
玉华姐姐虽然待我依旧和善，我却觉得她越来越来像另一个人，一颦一笑都是一层假面。
这是我在宫里的第四个年头，天越来越冷了，眼瞧着今年第一场大雪就要来了，太后娘娘带着贵妃娘娘要回宫了。
皇上很高兴，连带着整个后宫都透着喜气，只是皇上却很少再去后宫了，也只是常常唤玉华姐姐过去说说话，不再召人侍寝。
太后带着贵妃娘娘回来的那日，皇上皇后带着后宫众人在朱雀门前相迎，玉华姐姐再次有了身孕，皇上便允她歇着。
我入宫许久却从未见过这位贵妃娘娘，只知道贵妃娘娘是太后的侄女，而皇上则是太后的养子，太后常年住在行宫礼佛，贵妃娘娘一直在太后身边服侍尽孝，宫里人人敬重。
远处白茫茫的一片，突然出现了一线光芒，渐渐地靠近，太后回来了。
随着众人的跪拜，我清楚的听到了周围嫔妃的抽气声，我悄悄地抬起头来，也被下轿的两个人怔住了。
太后自然是雍容华贵，让所有人吃惊得是贵妃娘娘，她一点都不像是三十多岁的人，肤白如玉，体态丰腴。
入宫多年却不见贵妃，众人都觉得是皇上厌弃了贵妃，迫于太后才给了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分，原本我也以为如此，可见到贵妃娘娘的第一眼就知道错了，错的离谱。
玉华姐姐的样貌竟然有六分像贵妃娘娘，我终于知道皇上在姐姐身上找谁的影子。
3
宫里大办宴席，太后，皇上，皇后三人坐在上首，下边载歌载舞，众妃嫔以贵妃娘娘为首分坐两侧。
姐姐没来，我位分不高，坐在后面。皇上一直在给后宫众人赏菜，宴会上的菜肴都是瞧着好看，实际的味道就没那么好了。
我坐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便提前离席，想去看望玉华姐姐，今夜宫里灯火通明，姐姐的容月阁却冷清的很。
姐姐再次怀孕受到皇上的厚待，却清减了不少了，看着触目惊心。
我摸着她的手只觉冰凉：“姐姐怀着孕，身子怎么如此冷？”
她不回我，只是问：“宴席还没结束吧？想来很是热闹。”
我不说话，她要的哪里是个答案？
“你虽然总是说自己是愚笨，可我知道你心里都清楚的很。今天见了贵妃定然是什么都知道了。”玉华姐姐笑得凄婉，我也忍不住落泪。
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玉华姐姐在这宫里终究活成了别人的影子。
次日，后宫嫔妃都要去给皇后请安，贵妃娘娘也要去。
这次请安来的嫔妃极多，是除了大年初一来的最全的一次了，众人都想仔细见见贵妃。
茶已经喝了两盏，贵妃才姗姗来迟，她不似昨日打扮隆重，今日穿着十分素雅，反倒让一屋子衣饰华丽的妃嫔落了下成。
皇后娘娘涵养极好，见贵妃迟来也不生气，和和气气的让她坐下，一同话家常。
贵妃娘娘看似恭敬实则不逊，后宫里头谁的挑衅都是不客气的怼了回去，沈昭仪一向跋扈，如今也不得不退避三舍，贵妃娘娘待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推说要去伺候太后服药走了。
皇后并未挽留，众人刚准备散了的时候，皇上却来了。我算了算时辰应该是刚下朝便立马赶了过来，六宫妃嫔都很高兴，她们已经有一个月甚至更久没见过皇上了。
皇上神色匆匆，环视了一圈后想走人时，却被皇后和沈昭仪合力留了下来。
我挂念着玉华姐姐，向皇后身边的姑姑说了声便离开了。
贵妃回宫所有人如大敌来临，三个月过去了，皇上却从来没有在贵妃的荣禧宫留夜，所有人都放下心来。
我也从未想过会和贵妃有所交集，生活便是这样的巧妙。
宫里只有正四品以上的妃嫔才能主动去给太后请安，像我这样小小的才人哪怕有个封号也是无诏不得谨见。
那一日，太后召我过去做了一桌子的佛斋，贵妃娘娘也在，她和那日请安又不相同，看着十分随和。
那一桌子的菜得到了太后的赞誉，贵妃的赏识。
自此，我便常常被唤去太后宫中做菜，暗地里常有嫔妃笑话我是个厨子，趋炎附势。
贵妃常常和我笑道：“福子啊，你可真是个心灵手巧的，日后搬去荣禧宫和我同住吧。”
我一直以为这是句玩笑话，却不想隔日就有人来宣旨，我由偏僻的闲月阁搬到了显赫的荣禧宫，还升了一级成了福美人。
一时间我倒是炙手可热起来，皇上也常常召我前去伴驾，我又一次惹到了沈昭仪，不，现在已经是贤妃娘娘了。
太后身子不适，贵妃娘娘寝食难安一直贴身照顾，这天贤妃娘娘唤我去了重华宫让我做了一桌子的菜，还未进口便翻脸让我重新做。
菜做了一遍又一遍，天都黑了，我才得以回宫，却不想回去的路上便掉进了池子里，才是早春湖里凉的很，我虽会游泳也差点爬不上来，这宫里还是很危险。
天寒地冻的我晕了过去，小枝看我醒来喜极而泣，她说皇上原本在玉华姐姐处听见我落水便赶了过来，贤妃娘娘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盛气凌人的责备了我屋里的丫鬟，还想将皇上请去重华宫。
我笑着问然后呢？
小枝对于我不生气很奇怪，但还是接着讲：贵妃娘娘赶回来了，直接掌掴了贤妃，说她监管不力，皇上不仅没生气还跟着贵妃走了。
我早就知道我不会有事的，贤妃纵然猖狂也动不了荣禧宫的人，皇上一直会护着荣禧宫，护着贵妃娘娘。
自此皇上和贵妃娘娘之间似乎缓和了许多，或者贵妃娘娘不再避着皇上了。
太后还是薨了，太后殡天那日玉华姐姐生产了，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公主。
玉华姐姐也没了，死于难产。自从贵妃娘娘回宫后，姐姐就成了六宫的笑柄，纵然怀着龙裔，也挡不住那些恶人的手。
公主一出生便没了娘，渐渐地照看公主的嬷嬷就开始懈怠起来，我去看望公主时发现她饿得直哭。
我回了荣禧宫，跪在贵妃殿门前，希望贵妃娘娘可以照看玉华姐姐的孩子，本来以为她不会同意照看一个和她相像的嫔妃的女儿，没想道第二日，她便去了勤政殿，下午就带回来元蕊，元蕊是贵妃给她起得名字。
4
贵妃娘娘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日子过得很舒坦，每天在读读书，逗逗元蕊，还在荣禧宫里亲自栽种了满宫的花草树木，荣禧宫里的花草都是她一手栽培，我瞧着竟然比花草局里匠人手艺都好。
有时皇上也来荣禧宫里坐坐，喝喝茶说说话，从不留宿。
贤妃有孕了，自从那日受到折辱后，她彻底得被惹恼了，常常明里暗里的使绊子，如今一朝有孕更加得意忘形，加上她父兄又立下汗马功劳，她便趾高气昂的来招惹贵妃娘娘。
据说西北战事吃紧，她父兄一直以此在前朝向皇帝施压，想要皇帝处置贵妃。
贵妃娘娘直接闭门谢客，和我呆在荣禧宫里养孩子，她说风雨就要来了。
我尚不知道风雨何时来，皇后娘娘却来了。
皇后来荣禧宫显然不是来串门的，贵妃娘娘让我抱了元蕊去别处玩，还遣散了侍女，殿中只有皇后和贵妃。
大概半个时辰后，皇后娘娘出来了，贵妃娘娘独自坐在殿里许久，地下满是碎瓷片。
皇后来过的第三天，贵妃娘娘悄悄地出了荣禧宫，再回来时已经是月满枝头，带了一身的霜色。
贤妃依然跋扈，前朝却传来了皇上临阵换将的圣旨，换上的是一位已经离开朝堂多年的将军赵集，赵集是开国大将赵铭的养子，十来岁时便已经上阵杀敌颇有其父风采，只是十年多前突然销声匿迹。
这一变故让前朝后宫都受到了影响，皇后不知因何被皇上责骂了，贤妃被禁足，她的重华宫也不负往日繁华，贵妃娘娘仍然每天吃吃喝喝，逗逗元蕊，并不受外界影响。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直觉告诉我和那日皇后找贵妃有关。
这一天，皇上召了我去勤政殿伴驾，皇上已经许久不曾踏入后宫。
他问我贵妃娘娘可还好？
我突然间觉得很讽刺，玉华姐姐曾经宠冠后宫，可她死后皇上连她的孩子也不曾想起，贤妃娘娘家世显赫，入宫以来荣宠不断，可如今被圈禁在重华宫日日以泪洗面，还有那些昙花一现的妃嫔，如今又在何处？帝王恩宠不外如是！
见我不答话，皇上笑道：“是了，在哪里她都会过得不错的。”
“娘娘，她最近一直在教元蕊识字。”
“元蕊？”皇上沉思了片刻，他怕是已经不记得元蕊是谁了吧？我抿了抿嘴，一言不发。
“元蕊也到了识字的年龄了。”顿了顿，皇上又道：“她一直喜欢小孩子，元蕊可还乖巧？”
“娘娘十分喜欢元蕊，元蕊也十分乖巧孝顺。”
“嗯”
我不擅长说话，气氛一时沉默了起来，半晌皇上便让我回去。
出了勤政殿，我松了一口气，在这宫里待的越久，就越来越透不过气。
年关将至，前方的战事不断告捷，前朝后宫都是一片欢悦喜庆，荣禧宫里元蕊的嬉闹为这诺大的宫廷添上了一丝温暖。
除夕之夜，贤妃早产生下了一位皇子，皇上大喜解了贤妃的禁足，还将她封为了四妃中地位仅次于贵妃的淑妃，她的父兄也被重用，沈家随着这个皇子的出生又一次回到了权利的顶端，一时间宫里有人得意有人惊慌。
淑妃愈发放肆，就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几次折辱贵妃娘娘，宫里人人自危。时隔两年皇后又一次的来了荣禧宫，这一次她连代表皇后的朱钗礼服都不曾穿戴，见了我皇后面带微笑温和可亲：“福美人有一双巧手，不知本宫今日可有福气尝到美人亲手做的菜？”
我福了福身子领命下去了，这不过是皇后支开我的借口罢了，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皇后竟然向着贵妃娘娘跪了下去。
等我做好了菜，皇后早就离开了，贵妃娘娘倒是胃口大开，一连添了两碗米饭，吃着吃着她就哭了起来，我下坏了还以为是菜出了问题，她摇摇头眼泪一直往下掉。我劝也劝不住只好命人将元蕊抱来，元蕊拿着帕子，孩子气的说：“娘亲真羞羞，快别哭了。”
贵妃娘娘见了元蕊破涕为笑，渐渐地止住了。
5
沈家谋反了，前方战事吃紧调去了大量的士兵，淑妃的父亲沈山竟然偷偷带着部队返回企图逼宫造反。
就在沈山在前朝和皇帝对峙时，淑妃带人砸开了荣禧宫的大门，她还是一样的嚣张跋扈。
“赵元晴，你是赵元晴吧。”淑妃在荣禧宫的主殿里转了一圈，用染了凤仙汁的指甲划过了大殿里的柱子：“要不是有人见过你，本宫还不知道呢。”
赵元晴？贵妃不是姓苏吗？
我立在贵妃身后，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很奇怪。
淑妃见贵妃不说话也不理会自顾自的说下去：“怪不得你能请动赵集，不过身为昔日的楚王妃竟然只在宫里做了一个妃嫔？真是造化弄人啊。当年的清河郡主赵元晴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清河郡主？楚王妃？
我心里翻起惊涛，皇上未继位之前就被封为楚王，还娶了赵铭的独女清河郡主为妻，只是后来清河难产死了，皇上才娶了青梅竹马的皇后。
贵妃是清河郡主？她没死？
“皇后倒是好算计，踩着你坐上了后宫之主的位子，不过那又如何，将来本宫才是新皇帝的母亲，人人敬仰的太后。”淑妃走近，笑得得意又开怀。
贵妃娘娘终于开口了：“我这辈子在赵元晴死的时候就毁了，而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报仇，你们沈家欠我父和三千将士一条性命！”
话音未落，贵妃娘娘便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剑，瞬间便取了淑妃的性命。我尚未反应过来，跟着淑妃的人便冲了过来，荣禧宫里的宫人关了宫门，拿着棍棒直接将跟着淑妃的太监宫女制服，我目瞪口呆，从不知道荣禧宫里的人竟然有这样好的身手。
后来贵妃娘娘吩咐人照顾好我和元蕊，自己提着剑便走了，是了，传闻清河郡主有着一身的好武艺。
那场造反以最小的代价平复，原本该在前线的赵集竟然出现在京城，拿下了谋反的沈氏同党，而贵妃娘娘也因此名声大噪，她闯进了勤政殿，亲手斩杀了沈山！
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有人称她神勇，有人说她枉顾圣上，两派人争执不下皇上却一直沉默。
贵妃娘娘自从闯了勤政殿，回来后便病了，我眼睁睁的看着她茶饭不思，迅速的消瘦下去，只有元蕊哭着哀求，她才会强撑着多喝一碗粥，太医说她已经是存了死志了，怕是熬不到来年春天了。
渐渐地连元蕊也劝不住了，一日她忽然说想要出去看菊花，众人都无法便扶着她到了廊下，荣禧宫里的菊花开得正好，贵妃娘娘轻声开口：
“这花开得真好，就像述城老宅里的菊园。”
她回头看见了我疑惑的脸，微微一笑，道：“我年幼时一直住在述城，后来才跟着父亲来了京城，才有了这荒唐的一生。”
“娘娘，述城是何风貌？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出过京城。”看得出来提到了家乡她很开心，我努力想让她多一点对世间的留念。
“那里很美，稻田碧绿，炊烟袅袅。我死后若能葬在那里，也算落叶归根了。”
“您别这么说。”闻言，我鼻尖一酸。
贵妃娘娘拍了拍我的手：“傻孩子，人终有一死的，我在这宫里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还不如早些解脱，来世好潇洒一生。”
看着她豁达的面容，我鬼使神差的问：“那皇上呢？”
贵妃娘娘默了许久，才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从皇后手里抢来了和他的婚事，若不是我一意孤行，父亲也就不会被先帝忌讳，明知是沈山的圈套还要钻进去，导致尸骨无存，这门婚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您一定很喜欢皇上吧？”
贵妃娘娘笑了笑，道：“想必是喜欢过的吧，世上值得珍惜的东西那么多，喜欢这么微不足道的感情早就磨得没了。”
我也沉默了下来，许久，我侧目向后瞧了瞧了，原本在拐角处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6
事情一直发酵，在前朝竟然有人扒出了贵妃娘娘的真实身份，一时间整个京城都议论纷纷，后宫里也躁动不安，若不是荣禧宫一直闭门谢客，门槛都要踏破了。
外间都传，当年十五岁的清河郡主初进京城便和当今皇后白家的小姐做了好姐妹，那白家小姐本和楚王定下了婚约，怎料清河跋扈生生凭着父亲的权势抢了这门婚事，婚后两年便难产死了，赵将军战死沙场，养子赵集失踪，赵家就此没落了。
那白家小姐却一直未嫁，楚王登基后旧情难忘，直接封了白家小姐为后，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嫡子一出生便被封了太子，清河也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笑话。
我听后怔怔坐了许久，贵妃娘娘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来夺人姻缘这种事？
在外头越吵越热的时候，荣禧宫又来了一位客人，竟然是前朝炙手可热的赵集将军，他年过四十却依旧挺拔，身上带着一股子浴血沙场的锐气，那时贵妃娘娘已经两日粒米未进了，她虚弱的躺在床上，看见了将军流下了泪来，那位铁血男儿也红了眼眶，两人相顾无言。
赵将军走后，贵妃娘娘脸上泛着笑容，原本枯朽的容颜也带了几分神采，我心里一惊，想起年幼时常听老人说得回光返照。
半夜的时候，她还是去了，屋外下起了大雪。
随着贵妃娘娘的死，前朝后宫的纷争一下子便停了，赵集将军在贵妃娘娘死后留下了一份奏章以及军营的虎符，又一次消失不见了。
元蕊哭的伤心，我心里也很难受，荣禧宫一下子空了下来，我回了皇后想要搬出来，却不想皇后却驳回了：
“她当初既然肯留你在她身边，这荣禧宫你自然是住得的，皇上不会怪罪的。”
我只好应了下来，皇后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道：
“怪不得她护着你，原来你眉眼处竟然有几分像庆欢。”
我大吃一惊，忘了规矩抬头看见了雍容中透着苍老的皇后。
“庆欢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丫头，为了护她死在了楚王府。”
“其实我并不恨清河，她也不该恨我，从始至终我们都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她要了一份一吹即散的爱情，我要的不过是天下最尊贵的地位，只不过这份欲望成了别人博弈的棋子，满盘皆输。”
皇后端坐在上首，眼角似有水光。
自此我成了宫里一个特例，明明只是小小的美人却住在了繁华的荣禧宫，皇上常常来荣禧宫坐着，他很喜欢元蕊，每每将元蕊抱在腿上听她背诗，那诗还是贵妃娘娘在时教的。
元蕊十三岁过生辰那日，皇上很高兴喝了很多酒，看着在下面抚琴的元蕊突然唤了一声：
“阿晴。”
元蕊越来越大了，她和贵妃娘娘虽不是母女却有七分相像，却没人记得其实她和玉华姐姐一模一样。
皇上嘴里还念叨着‘阿晴’，贵妃娘娘病了后，他每次都是在晚间悄悄的来，看一眼便离开了，这个无情无心的男人或许也是有着心之所系的吧？
元蕊十六时出了阁，嫁给了一个爱她护她的好郎君，荣禧宫里就剩下我一个了，又过了几年皇上驾崩了，走时手里还拿着一个针线蹩脚的锦囊，笑得很安详。
我也成了宫里的太妃娘娘，有一天，元蕊兴冲冲的跑来找我，她说她看了贵妃娘娘，就在江南的小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