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晏梅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小猴子被水泡的惨白浮肿的身体就浮现在脑子里，折磨得她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摆在灵堂中间的那口大红棺材里，躺着小猴子的遗体，他两个月前刚过了18岁的生日，可他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动了。
吊唁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他们给小猴子烧纸、上香；他们看着小猴子遗像上年轻的笑脸惋惜不已；他们同情地劝慰着晏梅，小心翼翼地安抚着这个刚刚失去独生子的母亲。
晏梅麻木地坐着，眼神空洞。她此刻的心情，又岂是言语可以安慰的呢？屋外传来的每一声唢呐声、鞭炮声，都化作一支支利箭，将她的心扎的千疮百孔。
丈夫侯爱军走过来，提醒她时间到了，儿子该下葬了。晏梅回过神来，看到丈夫通红的眼睛，一时失控，扑到棺材上就哭嚎起来。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晏梅反复的叫着，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滚出来，惹得灵堂里的人个个抹起了眼泪。侯爱军也失声痛哭起来，他捂住脸蹲在地上，几个人试图拉他起来却怎么都拉不动。
屋外的唢呐声越吹越响，越吹越急，这是在提醒家属赶快与遗体告别。
主事的安排人打开棺材盖，招呼所有家属围到棺材前瞻仰遗容，晏梅和侯爱军被人搀扶着站在棺材的两边。由于天气炎热，小猴子的遗体已经开始轻度腐烂了，晏梅看了一眼，浑身抖个不停，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主事赶紧命人钉上棺材盖子，套好棺罩，绑上麻绳上抬杠。
晏梅只晕倒片刻就重新醒来，人中处一阵剧痛，几个人围着她正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只听主事的站在灵堂门口大叫一声“起灵”，呜呜咽咽的哀乐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从灵堂门口一直炸到500米外的墓地---晏梅舍不得儿子葬的太远，他才18岁，还是个孩子，离家太远他会害怕的。
晏梅执意跟着送葬的队伍去了小猴子的墓地。
眼看着大红棺材落入早已挖好的墓穴，眼看着一锹一锹的黄土渐渐将棺材淹没，眼看着一个高高的坟包隆起，眼看着一块刻着“故叔父侯公讳斌之墓”的石碑立在坟前——
当地风俗，长辈是不能给晚辈立碑的，因此小猴子的墓碑是以他两岁小侄子的名义立的。
等最后一道工序完成，送葬的亲友陆续离开，晏梅和侯爱军也被拉了回去。
“孩子就在家门口，想他了就随时来看他，现在就让他睡吧，看到你们伤心，孩子走的也不安心哪！”三婶劝道。
2
晏梅结婚晚，二十六岁才嫁给了比她大一岁的侯爱军。婚后数年不孕，不知看了多少医生、喝了多少中药，才在三十一岁那年生下儿子侯斌。侯斌从小调皮多动，再加上姓侯，晏梅便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叫“小猴子”。
小猴子打小体弱多病且多灾多难，三天两头不是发烧就是肺炎，晏梅两口子靠种地养猪挣来的钱一大半都扔在了医院。
生病也就算了，由于太活泼好动，小猴子十二岁之前胳膊骨折一次，肩关节脱臼三次，吞弹珠一次，头卡课桌一次……至于手脚蹭破皮、额头摔出血更是家常便饭。
好不容易过了十二岁生日，按照老家人的说法，叫做过了“童关”，据说小时候多灾多难的孩子过了童关之后就会顺风顺水。
小猴子十二岁以后果然身体好了起来，性子也收敛了一些，自然受伤也少了，晏梅两口子总算稍稍放宽了点心。
小猴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只是太好动，课桌上根本坐不住，所以小学时学习成绩只能勉强混个中游。上初中以后收了心开始认真学习，成绩渐渐好起来，特别是数学，几乎每次考试都能拿满分。
初中毕业，小猴子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整个镇800多学生，只有7个人考上，不到百分之一的录取率。这件事让晏梅骄傲了许久。
上高中之后，小猴子就开始住校了。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每个月只有月底才能放两天假，这让从小粘妈妈的小猴子有些不习惯，不过很快就适应了。
反而是晏梅放心不下孩子，几乎每个周末都坐3个小时的大巴，再转一趟公交去学校给小猴子送点吃的。
侯爱军常说她太惯着孩子，但每次都被晏梅抢白：“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儿子，我就要惯着，看不惯就一边凉快去！”次数多了，侯爱军也就随她去了。
为了给小猴子攒大学学费，在小猴子高二那年，晏梅拉着侯爱军来到市里打工。
在家里种地仅能维持温饱，小猴子以后还要读大学、买房子、娶媳妇、生孩子，处处都要钱，趁着现在还干的动，他俩多攒一点，小猴子将来压力就小一点。
由于一没文化二没技术，两个人都只能从事一些最基础的体力劳动。
晏梅先是在家政公司上班，后来被经常去做钟点工的一户人家挖过去做住家保姆。当保姆管吃管住，一个月工资三千块，虽然又要带孩子又要做家务，但看在钱的份上，晏梅还是干的很开心，这比在老家种地强多了。
晏梅干活细致从不偷懒，带孩子也是尽心尽力，更可贵的是对于主家的事情从不多嘴多舌，所以主家对她也很满意，发工资时经常多给个三百两百的，说是奖金。
侯爱军到市里之后换了两三份工作，先是送快递，结果一个月就丢了两次件，又因为不熟悉路线、送货慢被投诉了两次，所以试用期没过就被辞退了。
第二份工作是去送外卖，因为超时频频收到差评，也是没干多久就干不下去了。晏梅觉得他不适合干这种活，让儿子在网上给他找找工作，后来找了个跟车卸货的活儿，这是实打实的力气活，不怕出错。
好在庄稼人力气有的是，碰到货物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四五千呢！侯爱军的工作管吃不管住，公司每个月发300块钱租房补贴，他自己额外再掏100，租了一个非常简陋的小单间。
每当小猴子放月假的时候，晏梅和侯爱军就申请休息。他俩平时都不休，就每个月月末休两天假陪儿子，两边的老板也都能接受。
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晏梅和侯爱军提前一个小时就到小猴子的学校门口等着。
等到放学，小猴子发现他们的身影，就会像一匹野马一样朝他们飞奔过来，然后走在他们俩中间，一只手挽着爸爸，一只手挽着妈妈，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坐公交车去侯爱军租的小房子里度过一个清贫又快乐的周末。
这种简单又充满希望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两年。
两年后的六月，小猴子参加了高考，晏梅和侯爱军请了两天假，在考场外守了两天。小猴子考完最后一门，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哭丧着脸，晏梅心里一沉，果然听见小猴子带着哭腔说没有发挥好。
晏梅赶紧安慰儿子：“不怕，前三门都考的不错，最后一门就算没发挥好也准能考上一本，实在不行就复读一年，爸妈都在市里陪你，正好妈也舍不得你去外地读大学呢！”
小猴子哈哈大笑：“我骗你们呢！你儿子是谁啊，把心放肚子里吧，不说清华北大，考个985肯定没问题！”
晏梅转忧为喜，轻轻敲了敲小猴子的头：“你这调皮的小猴子，刚才可把妈给担心坏了！”
“刚才不是还说舍不得我去外地读大学吗？”小猴子坏笑着说。
“妈再舍不得你，也知道你的前途最重要啊，刚才那么说还不是为了安慰你，怕你想不开？”
一家人乐乐呵呵地边走边笑，谁也没想到，一场灭顶之灾正悄悄向他们逼近……
3
高考之后，小猴子想留在市里打两个月暑假工，提出要跟着他爸去卸货。
晏梅哪里舍得儿子受这个苦，她说：“就你瘦的这样还打工？工打你还差不多。读书这么辛苦，好不容易放暑假了，就回老家去玩两个月，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吧！”
于是高考结束一个星期之后，小猴子踏上了回老家的大巴车。他是个孝顺的孩子，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买了礼物，再加上自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装满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和一个双肩包。
填报志愿的时候，小猴子回了一趟学校，给父母带了爷爷奶奶种的甜瓜，还有自家树上结的桃子。
填完志愿，小猴子又跟晏梅说，想跟着侯爱军打一段时间工，就当锻炼自己了。
晏梅还是没有同意，她看小猴子在老家玩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养胖了点，就又把他劝回了老家，美名其曰：“我们这几年都不在家，你替爸妈多陪陪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就当替爸妈尽孝道了。”
如果早知道小猴子回老家之后会出事，晏梅一定会同意让他留在市里打工，就算再苦再累，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呀！可是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呢？
小猴子溺水的噩耗传来的时候，晏梅第一反应是不信。小猴子从小在河里摸鱼摸虾，熟识水性，怎么可能会溺水？可是由不得她不信，打电话的人是小猴子的亲舅舅，他怎么可能拿小猴子的生死开玩笑？
晏梅颤抖着手挂掉电话，楞了半晌，想打给侯爱军，可手抖的厉害，半天解不开手机密码锁。恰好这时电话屏幕亮了，侯爱军打过来了。她接起电话，多希望丈夫告诉她，刚才弟弟是在跟她胡说八道，她的小猴子在老家好好的呢！
可是从侯爱军嘴里说出的话是那么残酷，她听见丈夫说话的声音在抖，她也在抖，两个人都在抖。
侯爱军和晏梅分别打车到了汽车站，侯爱军先到，等晏梅到的时候，他已经买好了两张回老家的大巴车票。夫妻俩谁也没说话，默默地上了车。
一直到看见小猴子的遗体之前，晏梅脑子里都是浑浑噩噩的。快到镇上的时候，她听到侯爱军接了一个电话，她弟弟打来的，说他已经安排了车在镇上的汽车站等他们，他们一下车就有人直接把他们接回家。
接他们的人叫侯光明，是侯爱军的堂弟。侯光明一看到他们就红了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叹了一口气，沉默地开着车把他们带回了家。
小猴子是上午10点钟左右溺水的，晏梅和侯爱军大概下午2点多接到消息，等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
晏梅从车里出来，看到自家门外已经搭起了灵棚。侯爱军70几岁的老父老母哭嚎着，被人搀扶着迎了出来，她茫然地走了两步，脚一软，一头栽到了地上。
4
小猴子是为了救人才溺水身亡的。
今天早上，小猴子吃完早饭，跟奶奶说约了小超弟弟去河里钓鱼，便拿着鱼竿、提着一个小桶兴冲冲地出门了。
小超是同村朱家的小儿子，今年才十岁，自从小猴子回来之后就天天缠着他一起玩。奶奶还没来得及交代一声“小心点”，小猴子就跑的没影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小猴子还没回来，奶奶以为小猴子又去小超家里吃饭了，也没放在心上。
下午2点钟左右，老两口正在堂屋里吹着电风扇纳凉，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跑一边喊：“侯家爷爷奶奶，你家小猴子出事了！你们快点去看看！”
老两口跟着去到河边一看，小猴子躺在河堤上，黝黑的皮肤被水泡的发白，手脚都泡的起皱了。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早上出门时穿的拖鞋也没了。
一群人围着小猴子站着，有的在叹气，有的在找担架，有的在给小猴子的舅舅和叔伯打电话。
爷爷奶奶扑到小猴子身上，哭得差点断气。
等老人稍微缓过来，别人告诉他们，小猴子是为了救小超才被水淹死的。
小超不听小猴子的劝，执意要去深水区钓鱼，钓上来一条一尺来长的鲤鱼，刚扯到岸边，鲤鱼忽然挣断了鱼线，眼看着就要蹦回水里，小超赶紧扑过去想把鱼抢回来，结果脚下一滑掉到了水里，紧接着就被一股暗流推向了河中央。
小猴子见状丢下鱼竿就去救人，他仗着自己水性好，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就向小超游过去。他游到小超身边，拉着小超的手往岸边游，可小超被吓坏了，摸到小猴子的手之后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他。
小猴子的胳膊被小超搂的死死的，怎么都划不动水，急得直扑腾，可他越扑腾小超抱的越紧。即使这样，小猴子仍然尽力把小超往水面托举。
几分钟后，小猴子渐渐不扑腾了，小超的手忽然摸到了一片水草，他赶紧放开小猴子，抓住水草爬上了岸。
原来，小猴子在扑腾的时候也是尽力朝着岸边的方向，可惜最终体力不支，就在离岸边仅仅一两米的时候，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小超上岸之后吐了几口水，他以为小猴子一定也爬上来了。可等他回头去看时，水面早已平静，哪里还有小猴子的影子？
小超喊了几声“猴子哥哥”，没有人应。
他在河边站了一会，意识到小猴子溺水了，为了救自己。
小超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午饭也没吃，连每天中午12点半准时播放的《熊出没》都没想起来看。
小超的父母看见儿子不对劲，再三追问，他才说出事情经过。此时，已经是下午1点半了，距离小猴子溺水，已经过去整整三个半小时了。
来不及责打儿子，小超的父母赶紧找了几个人，跑到河边去捞人。那片水域并不大，不过半小时左右，小猴子的遗体就被打捞上来了。
5
晏梅醒来之后，村里人给她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小超的爸爸朱有贵押着小超过来给她和侯爱军磕头。
她恨极了，狠狠一巴掌打在小超脸上，哑着嗓子叫道：“小猴子沉到水里之后，你为什么不去喊大人来救他？河边一百米就有人家，只要你大声叫几声，就会有人来救他起来，你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走掉？
“小猴子是为了救你才下水的，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
小猴子一句话不说，低着头只是哭。
朱有贵拿出一张卡，塞到晏梅手上说：“嫂子，千错万错，都是小超的错。这小畜生该死，我恨不得把他打死，恨不得把他也扔到河里去淹死！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和爱军哥还是节哀吧。这卡里有十万，是我和小超他妈这些年攒下的全部家当，你收下吧，这样我们心里也能好过一点。”
晏梅拿起卡狠狠地摔到了朱有贵身上，大声骂道：“十万？十万块钱能买到我儿子的命？”
她冲到里屋，从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拿着卡塞到朱有贵手里，状若癫狂地叫道：“这卡里有十几万，我全部给你，求你让我的小猴子回来吧，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说着说着就跪在了朱有贵面前，拼命磕着头，一边磕头一边放声大哭。
目睹这一幕，灵堂里的人无不动容，就算与侯家没有半点交情的都忍不住鼻子发酸。
小猴子下葬后，晏梅和侯爱军每天都去他的坟前，一坐就是一天。
晏梅一开始是哭，一边哭一边骂自己，为什么要逼着小猴子回老家，明明小猴子不想回，他说了两次想留在市里，可自己都没同意，自己两次掐断了小猴子的生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