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拂衣且归去

2019-07-13 17:06:28

古风

不如拂衣且归去

楔子

言颜再次醒来时,恍如隔世,很多事模糊地悬在脑内。

夏末秋初,贴身奴婢收拾柜子,翻出一块足金小方牌,问她:“娘娘,这个可还要?”她接过牌子,是民间很普通的四四方方的形状,用红线穿着。手指抚过,上面“平安喜乐”四个字,仿佛炭火,令她缩了手。

那牌子瞬间落在大理石地面,擦出清脆的响声,攥着她的记忆,飘向远方——

听说民间的父母会在子女生辰时祈福,这块方牌,希望能庇佑你一生平安喜乐……

1

言颜遇见牧枳卿时,是在绵香阁。

那时她才八岁,被人贩子从江东老家拐到江南,又从江南一路向北,卖进绵香阁做了雏妓。因她年纪小小,容貌就十分妍丽,老鸨对她下了许多心血,不仅找京城头牌来教习,在衣食住行上,更是不输名门小姐,只等她及笄时,千万倍地赚回来。

言颜性子烈,逃了两三次,都被打手抓了回来。抓回来后,老鸨也不打骂她,只是饿着她,饿了三四天,她实在撑不住,老鸨才提着食盒踱步而来。

“现在这个世道啊,乱得很,你生得这样好,逃出去罢,也不过是被人贩子再卖一次罢了。至于是卖给大户人家作妾,还是为奴为婢,又或者死于非命,那才是真正践踏你自己。”

她将一碟红烧鱼块摆在言颜面前,笑眯眯的,“你乖乖留下来,等你及笄给妈妈我赚两年钱,到时候要嫁王孙贵族,还是平头百姓,我都不拦你,好不好?”

她只顾盯着那些菜,胡乱点头,狼吞虎咽地吃,将自己噎住了,便一气灌大口水,又继续吃。

此后她没有再逃,每日跟着花魁学琴棋书画,女红礼仪,恍如大家闺秀。但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像,如今越美好,堕落的时候就越凄惨,她也将永世不能回头。

那夜,绵香阁来了一位稀客,平沙将军牧枳卿,人长得英俊挺拔,可惜,断了一只左臂。听闻,是在战场上被敌人的毒箭射中,不得不砍了左臂求生。

绵香阁的姑娘们都往二楼雅间涌去,齐齐站成一排,牧枳卿坐在屏前,眼神淡漠,略扫了一圈,便对老鸨说:“你们的姑娘都到齐了?”

他的话淡淡然,却在无形中增添了压力,驰骋沙场多年,他一个眼神,都能让空气瞬间冰封。老鸨只得赔笑道:“所有接客的姑娘都在这儿了,有些小点的孩子,恐怕将军看不入眼,所以就没让她们下来……”

“一起带下来。”

牧枳卿扫了她一眼,老鸨看着那双阴鸷的眼,心中虽不愿,也不敢再说话,只得让人把言颜和其他几个小姑娘喊了下来。

死一般静寂的空气里,牧枳卿一一扫过她们的脸,言颜就是在这时候抬起了头,她一双黑琉璃的眼殷切地盯着正坐中央的男人。突然,她跑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他的双腿:“将军大人,求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老鸨一看,慌了,忙上前拉起言颜,顺势朝她手里狠狠一掐,“死丫头,说什么胡话!”

“放开她。”

牧枳卿将手中的酒盏轻轻放下,声音却压得极低,老鸨松开她的手,堆满笑脸道:“将军,这丫头脑子有毛病,恐怕会冲撞了您,我这就让人把她带下去……”

“将军大人,我是被人贩子卖进来的!我求你救救我,我一定会当牛做马报答你!”

“来人,把这丫头带下去!”老鸨怒不可遏,却听“嗖”的一声,她的发髻霎时散落,蓬头散发,十分狼狈。而牧枳卿则好整以暇地望着面前的小女孩,问她:“进青楼的人,有几个是自愿的?我凭什么救你?”

言颜咬紧了唇,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水泽横生,她盯着他的脸,捕捉到一丝微不可见的惊诧,猛地握紧拳头,“将军,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

牧枳卿又看了看她,忽然转身,就要出去,而打手已一左一右抓住她的手,她看向老鸨阴沉的脸,突然喊道:“将军大人,将军大人!爹爹,爹爹……”

她夹杂着哭音喊着他“爹爹”,他走了几步,哭笑不得,忽然听见几声掌掴,还有女孩的哭叫,他回过头,眸中阴晴不定:“过来。”

打手望着老鸨,不知该不该擒住她,言颜用力甩开他们的手,三两步跑到牧枳卿身后,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袍:“爹爹……”

他抿紧的唇微微松动,从怀里摸出几枚金叶子抛下给老鸨,“这些钱,够给她赎身了吧?”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已带着言颜离开了绵香阁。

2

言颜来到将军府后,大半个月都没再见到牧枳卿,他像是供佛般,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令她心生不安。直到一天,他来到她的院子,将一袋银子递给她:“我如今跟皇上请辞,要回乡下去了,你带着这银子走吧。”

他转身之际,言颜慌忙抓住他的袍角:“爹爹,我跟你一起回乡下。”

“怎么,演别人女儿演上瘾了?”他嗤笑道。

言颜松了手,眼里蕴满泪水,雾蒙蒙的,牧枳卿不再看她,出府上了马车。一路上,心事重重,却说不上为什么。

“将军,那孩子跟在马车后面跑,怎么办?”

他心一沉,修长的手指撩开帘子,果然看见言颜正拼命跟在后面跑,她跑得费力,突然摔了一跤。

“将军,要停下来吗?”

他摇头,压下眸中的火焰,“让她跑。”

说罢,放下帘子,再也不看身后一眼。到了正午,牧枳卿在酒馆落脚,他往身后看了看,见言颜没跟上,忽然对身边的侍卫道:“你去看看那孩子在哪儿?”

一炷香功夫,侍卫回来了:“回将军,没有看见小姐的踪迹。”他的胸口堵得慌,却没说什么,睡到半夜,实在熬不住,忽然起身出门,顺着来时的路找过去。

树林黑漆漆的,月光洒在瘦骨嶙峋的枝桠上,有种难言的诡异感。忽然传来一阵狼嚎,他咬牙,无比懊恼,如果因此让那孩子丢了性命……

“爹爹……呜呜呜……爹爹……”

听到言颜的声音,他大喜。循着那声音而去,见她缩在一株老榕树下,月光洒在她脸上,泪痕未干,一双浓墨似的眼里水光潋滟。一见到他,她睁大了双眼,欣喜地喊:“爹爹!”

很快,便抱住他的腿,不停抽泣:“我以为爹不要我了……呜呜呜……”

他用右手将她提起,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你真想做我的女儿?”

言颜点头如捣蒜:“求爹爹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颜颜,”他忽然和颜悦色地喊她,令她有一瞬微愣,“那么,今后咱们就相依为命。”

言颜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平安落地了。

来到秋山县,牧枳卿遣散众人,自己动手盖了一间木屋,又替言颜用竹子做了一张小床。

“你跟着我,今后只有吃苦的命。”

言颜跳上床滚了滚,笑道:“只要跟爹爹在一起,吃苦我也乐意!”

牧枳卿没有说话,眸中明明灭灭,压下的是多年的怅惘,年幼的言颜不懂。

“爹爹有喜欢的女子吗?”她问出这句话时,牧枳卿的脸色沉了一分:“谁让你这样问的?”

言颜努了努嘴,指着隔壁家的王婶:“我可不想问你,是人家要替你做媒呢。”

王婶这时正躲在门外,听见这话,忙进来笑着道:“牧将军,不知道你对我们家翠芝……”

“抱歉,不感兴趣。”

言颜憋着笑,几乎涨红了脸,看见王婶顶着一张猪肝色的脸出去,嘴里碎碎念:“好歹我们家翠芝也是黄花大闺女,怎么就配不上你一个缺胳膊的……”

言颜腾地起身,将门“哐当”一声关上,岔愤道:“黄花闺女怎么了?黄花闺女一大堆呢,我爹爹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要慢慢挑!”

牧枳卿本不在意这些,但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浮出一抹笑意,霎时如春花秋月,璀璨夺目,这满院子的奇花异草都被压下去了。她看痴了,良久才道:“爹爹笑起来真好看。”

3

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地过去,在秋山,牧枳卿亲自教她念书写字,教她基础的武术防身,也督促她别把琴棋书画丢了。

言颜听了这话总要生气:“爹爹,琴棋书画是在青楼学的,我今后再也不想碰了!”

牧枳卿不生气,轻轻抛给她一个问题:“假如你买了一件名贵又华丽的衣裳,但有一天,这衣裳被弄脏了,你是洗干净继续穿,还是直接扔掉?”

言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忍不住道:“但是,但是,我想爹爹教我……”

牧枳卿笑道:“我是一介武夫,哪里会这些文雅的东西。”

她的嘴一撇:“那爹爹怎么随身携带着竹笛?”

牧枳卿摸到腰间的竹笛,一瞬失神,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旧时光里豢养着他心爱的女子。

言颜讨厌他这样的表情,一扭头便转身出去,一个人在院子里抚琴,琴声嘈杂至极,令牧枳卿忍不住皱眉。

“你这是怎么了?”

“我生气!”

“生什么气?”

她将琴一通乱气地弹奏了几个调,很快响起一阵杂音,“爹爹明明通音律,但是却不肯教我,所以我生气!”

“傻丫头。”

牧枳卿抓住她的手,令她弹奏出正确的琴音,她却忽然屏住呼吸,连心跳都骤然加快,唯有手上一点冰凉的触感是真实存在的。

言颜十二岁生日,牧枳卿亲自为她下了碗长寿面,面上撒着几点青翠的葱花,一个荷包蛋枕在上面。

言颜一言不发,捧着那碗面慢慢吃,头一直垂着,等她把碗搁在桌上,他才看见她满脸的泪水。

“怎么哭了?”他替她揩去泪水,又从怀里拿出一块足金小方牌替她戴在脖子上,“听说民间的父母会在子女生辰时祈福,这块方牌,希望能庇佑你一生平安喜乐。”

言颜听罢,心头一酸,抱着他的右臂哭起来,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牧枳卿任她抱着,只是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

她偎在他肩上,忽然生出一种天长地老的感觉:“爹爹,这辈子,咱们两个能一直在秋山生活,该多好啊。”

牧枳卿忽然被她的话惊醒,眉头微不可闻地跳动,却又掩饰得极佳,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等你及笄,爹爹会为你找一个如意郎君。”

言颜听罢,半是调皮半是撒娇:“要是找到比爹爹还要厉害的人,那我才肯嫁,否则我宁愿一辈子照顾爹爹。”

牧枳卿点了点头:“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的。”

但言颜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在她心里,从遇见牧枳卿起,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人,可偏偏,牧枳卿要把自己从她心里连根拔去,哪怕她的心口血肉模糊般疼,他也要这样做。

七月流火,天空下起了小雨点,牧枳卿出了趟远门,言颜撑着一把油纸伞,天天站在门前张望。雨天雾气腾腾,空中缠绕着看不见的蛛丝网,她望向远方,第一眼就看见牧枳卿的身影,挺拔修长,一步步朝她走来。

等走近些,她才看清,他身边还有个少年,一袭玄衣,剑眉星目,只是异常沉默。

“颜颜,这是阿昭,今后与我们一起生活。”

言颜朝少年友好地伸出手:“你好啊,阿昭。”

少年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从她面前过去,径自进了屋内。留下满头雾水的言颜,盯着他的背影咬牙骂道:“真是个不懂礼貌的臭小子!”

牧枳卿伸手捂住她的唇,声音里忍俊不禁:“他性子是冷淡了点。”言颜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我不喜欢小屁孩。”

阿昭换了身玄衣出来,目光似寒冰射向她:“我也是。”

从此,她与阿昭的梁子结大了。

4

阿昭比她小一岁,言颜总是逼着他喊自己“姐姐”。

平时,阿昭总是瞟她一眼便算回应,但这日,言颜非要他开口。

“谁让你在旁人面前喊我妹妹的?”言颜气得满脸通红。在私塾,众人问他们的关系,他居然淡然地笑说:“这是我妹妹。”

“明明我比你大一岁!”

“可你没我高。”他比她高上一个头,总是能轻易地伸手揉乱她的头发,看她像只炸毛的狮子朝自己张牙舞爪,他的心情出其地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开心的时候了,等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快乐,忽然伸手将言颜紧紧抱住。她对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有一瞬怔愣,下一刻,却是猛地推开他。

“爹爹!”她奔向牧枳卿,脸上绽开笑意,像春日里的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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