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白马的将军

2020-11-05 16:04:39

古风

骑白马的将军

灵堂里缟素一片,烛火摇曳闪着惨淡的光。少女穿着素衣,散着乌黑的长发,跪坐在一旁闭着眼睛低颂往生经。

萧衍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副景象,他瞧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那是陈庆之第一次见她。

皇帝夜棋时来人报,临安恭公主素服去替逝去的宫妃守灵,身为侍棋他便随天子一同去了。远远看了一眼,只看见一道单薄的身影。

他低着头随皇帝离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果然,没走多远前人便站住了,伸手解了外披往后递,一句话都没说。

他俯身上前接住,折身返回后殿。

萧玉姝还跪在那儿,脊背削瘦而挺直,像寒夜中的一枝竹。

他颔首将外披抖开盖住她的素衣,少女睁开眼睛抿着唇抬头看他。

陈庆之对上那张未施粉黛的脸,也不挪开眼睛。

她前些日子方过了十六岁的生辰,眉目尚青涩稚嫩,眼神却冰冷而坚毅。

陈庆之低下眉来,直身退到一旁。

“更深露重,公主早些回去吧。”

“是他让你说的?”萧玉姝仰头问他。

风吹过帘幕,拂动烛火,光影明灭,她在等他回答。

明明不该开口的,他却还是说了“公主这样做,陛下很不高兴。”

萧玉姝却似没听见,收回目光看向灵位,问道“她不可怜吗?”

陈庆之微怔,抬头。

她又将目光移了回来盯着他“主书不觉得她可怜吗?”

他很快明白过来,敛去眼中的讶异“可怜与否,如今都结束了。”

萧玉姝就这样望着他,也不再说话,似乎想从他平淡的神情中找到什么,却什么也没找到,她重新闭上眼睛颂起了往生经。

陈庆之躬身行了礼,退出殿外。

他合手行走于寒夜中,冷月高悬雾气凝成水珠落在他的衣袍上,凉意袭来。

他想起,四年前的今夜,国朝建立的那个晚上,宫里也死了一名后妃,是先皇后嫡亲的妹妹,临安恭公主萧玉姝的生母。

陈庆之再见她,已是开春过后了。

皇帝得了新的棋谱召他进宫,路过烟波湖时,他瞥见湖心有一个白影,像是一名溺水的女子。

来不及细想,他跳入湖中奋力向那团白影游去。待将她拉上岸后,陈庆之才发现竟是萧玉姝。

她坐在石头上狼狈咳着,发梢不断滴水,却用一双被湖水浸红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陈庆之微微偏过头去,不去看她湿透的衣裳,也不在意她竖起的爪牙,仍是温声道“公主千金之躯,万望保重。”

虽不知晓原由,但陈庆之觉得,她在寻死。好像从第一眼见她,他便有这样的感觉了,碧玉年华金枝玉叶的贵人,本该是娇艳明媚的,可她却像这潭湖水一样深沉幽暗,周身都透着寒气。

萧玉姝站起身来,像是忘记刚才她差点溺死这件事“主书多虑了,像主书这样的人,才最该忧心如何活下去吧?”

她的声音冰冷,毫不留情。

陈庆之并未因她的讥讽而窘迫,合手俯身行礼“如此,臣便安心了。”

因着这场插曲,陈庆之误了时辰。

皇宫里发生的事总逃不过皇帝的眼睛,所以当萧衍问起时他也直言承认了,但只说公主是不小心跌入湖的。

皇帝执棋子仔细瞧了瞧对面端身颔首跪坐着的少年“姝儿年少,冒犯庆之,庆之勿要怪罪她。”

陈庆之也落了一子“臣不敢,公主性情直爽,实属难得。”

一柱香的时间,棋盘纵横棋子错落,黑棋围城,白子困顿。香熄时,萧衍落下最后一子。

陈庆之微微笑道“陛下赢了。”

萧衍也笑了,话锋却一转“稚子愚钝,性情桀骜,庆之若能替我教教她,想必会收敛不少。”

陈庆之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仍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明日吧,明日再入宫来,由你来做公主的老师。”萧衍笑道,似乎不容他拒绝。

“臣,遵旨。”他颔首领命。

第二日到公主殿时,他被一众婢女拦在了门外,萧玉姝站在殿内看足了戏方姗姗来迟,将婢女捧着的女装接了过来递到他面前。

“女子未出阁而不得见外男,进这殿的无一不着裙戴钗,主书既来,便守我这规矩吧。”

陈庆之低头看了看那粉红色的宫装,又看了看她,也不恼“臣遵陛下旨从公主师,按理公主该唤我一声‘先生’,我见旨如见陛下,若有天子令,臣着裙戴钗也未尝不可。”

“可若无圣旨,便请公主许臣入殿,时辰不早了,公主该读书了。”他微微笑了,颔首往后退了一步,折身行礼。

萧玉姝无可辩驳,不再看他,自顾转身进殿了。

申时下学,陈庆之收了书,向她告辞。

“明日的文章,公主别忘了交予臣。”

削瘦的身影下至石阶,愈行愈远。萧玉姝垂下笔,望着远去的白影,嗤笑一声。

陈庆之早听闻临安恭公主文思灵巧,才气斐然。那篇文章萧玉姝写得气势磅礴字字珠玑,内容却大逆不道让人魄动心惊,直指萧衍薄情寡义道貌岸然,枉为人君。

他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将文章收好,传人送了香炉,理了理衣襟,照常进宫给萧玉姝讲学。讲得是伦常朝纲,春秋大义。

“先生在这儿同我说君臣之纲,什么是君臣之纲?”萧玉姝问他“你为何会来到这里,是为了你所谓的君臣,还是你想得到更多的东西?”

陈庆之放下书来看着她,华服少女跪坐在长桌前仰头直视他,神色不屑。

“你来这儿,不正是为了仕途为了荣华富贵吗?”

“我写的东西不合你心意么?拿去给他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了,何必同我在这儿做戏,装出这副清高的模样呢?只白白浪费时间而已。”萧玉姝步步紧逼,出言讥讽他。

“烧了。”

她还欲再说,男子却忽然开口,声音如同沁了珠玉的清冷。

“公主的文章,臣烧了。”陈庆之语气淡淡,像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臣确有抱负,可未曾想过从公主处得到什么。臣平生才疏学浅也未曾想过做公主的老师,作为臣子,只是遵守令旨而已。”

“臣读过公主的诗,十分仰慕公主的才情,陛下待臣有知遇之恩,臣亦不愿见皇家父子阋墙。”

陈庆之顿了顿,复道“陛下他,心中珍视公主。”

萧玉姝似听到了难以置信的话,气极,眸子泛红,连声音都止不住颤抖“你是在怪罪我吗?你懂什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怪罪我?你自认为自己侍奉的君主是明君,你去问问他,问问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

她越说越激动,红着眼睛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我的母亲死了,五年前溺死在烟波湖里。”

她浑身都在发冷,冻得牙关颤抖,像那次她跳入烟波湖,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她的鼻子、眼睛、嘴巴……她放任自己沉下去,心里在想那时候母亲是不是也这样冷。

若不是陈庆之救她,她可能真的死了,可她却没有丝毫感激之情。

“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救得了我吗?令堂安否?想必已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了吧?”她的眼泪落下来“死的不是你的母亲,你怎么会知道有多痛呢?”

风吹进书室将宣纸撒落在地,萧玉姝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陈庆之看着她,看着她倔强地仰着头,看着她泪痕斑驳的面庞,许久才开口。

“我没有母亲”他的声音很轻,像忆起往事,也带着不易察觉的伤痛“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便病重离世了。父亲在外经商被牵绊住了,甚至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那个时候我同公主一样,恨了他许久。”

萧玉姝愕然,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了丝惊讶。

他背着光,白皙的脸上并没有太明显的表情,语气仍是淡淡的“臣来此,是想看看,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眼泪从眼眶中滚落,萧玉姝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陈庆之退出殿外,和煦的春风拂过他的白衣,殿前的梨花落在他的肩头复被风吹落,在脚步间与尘灰缠绵。阳光刺得他眼睛涩涩的,他知道,在这个世上,他同萧玉姝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些逝去的人。

所以他明白她所有的痛苦,不甘与愧疚,明白她每一个难眠的夜里痛到麻木的心。

萧玉姝不再同她针锋相对,开始静下心来听他讲学,困惑时也虚心向他请教,依礼尊他为先生。虽然她还是仇恨萧衍,却渐渐对陈庆之放下戒心。

天监八年,萧玉姝的第五个姐姐出嫁,次年腊月生了一个女儿。特意差人请她去看了,是个冰雪聪明的娃娃,除了她谁抱着都哭。

她生性冷淡几近凉薄,无人愿意与她亲近,这样小的一个小人儿蜷缩在她怀中,她一动不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小心翼翼怕伤到她。

萧玉姝僵硬着手臂,看着怀中的娃娃,眼睛红红的,唇角弯弯,竟是笑了。

她回宫时已是深夜,兴起唤了婢女生了炉子温酒,窗外洋洋洒洒下着鹅毛大雪,夜风将她的诗稿吹进了炉子,点燃了一旁飞舞的帘幕,火势肆虐起来。

陈庆之侍棋出宫时,听闻宫中走水,转身便往公主殿赶。

他到时萧玉姝已经被救出来了,脸上占着火灰,裙角破烂焦卷,木然坐在一旁任婢女擦拭。见他来了方站了起来,眼中聚起光来。

陈庆之快步上前解了大氅披在她身上。

“先生……”她突然委屈起来,声音中染了哭腔。

“没事了”陈庆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拍她的脊背柔声安抚她“公主别怕,臣在这里。”

她终于抓着他的衣角放声哭了出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见了他才卸下伪装,露出柔软的一面。

上巳节宫中有场宴会,大臣可携家眷一同入席。陈庆之是闲官,但萧衍特意嘱咐他务必前来。席间有人借着酒意出言嘲讽他,他性情淡然从不理会这些,就算众人哄堂大笑,他也始终坐在一旁笑得温和,仿若局外人。

萧玉姝望着他,轻蹙起眉来扫了一眼人群“我竟不知皇家宴会如同市井一般容人乱嚼舌根子?”

“怎么?做公主的老师原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差事么?”

她冷眼瞧着那群人,众人顿时静下声来,无一敢出声。

人人都知道,临安恭公主有比文曲星的才情,更有极冷极硬的脾气,皇帝的面子她都不卖,遑论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萧衍出声才打破僵局。

宴会散后,萧玉姝请他看新作的文章。

“公主今日不该这样”陈庆之接过文章,不远不近跟着她的脚步“言官的笔是最锋利的刀,若传了出去,有损公主清誉。”

“他们写他们的,与我何干?”萧玉姝停下脚步,转身“先生,人的一生是很短的,我若为不相干的人计较,便过于浪费了。”

“先生是我的老师,学生护着老师,最平常不过了”她微微躬身“天色已晚,先生出宫当心些。”

陈庆之也拱手回了一礼,眼前的少女已转身快步走入黑夜中了。

宴会过后一连几天都在下雨,陈庆之收伞入殿时,婢女快步上前递了帕子,他颔首接过道谢。

萧玉姝看见他脸上还沾着未来得及擦去的雨水,心绪突然乱了起来,陈庆之望向这边,目光交汇时她忽然问道“过两天,中书侍郎府,我四姐姐府上有场马球会,先生会去吗?”

陈庆之微讶,宫里人人都知道他身体孱弱不善骑射,她也很快反应过来,面色发红。

陈庆之却笑了“公主若是想去,臣可以同往。”

她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飞快移开目光坐了下来。

马球会当天是萧玉姝二十岁的生辰,她其实并非真的想打马球,只是慌乱下搪塞的借口。

散席后陈庆之送她回宫,递给她一支白玉狼毫“来不及做准备,这支笔是我在府上挑出最好的,勉强可作为生辰贺礼赠与公主。”

萧玉姝接过笔,面露讶色。

他笑了笑“陛下同臣说过,公主最不喜欢的便是打马球。”

她也笑了,指尖摩挲着笔身,迎着夜风第一次笑得这样开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入冬过后,朝中忙着办祭祀之事,讲学也停了许久。

除夕夜,萧玉姝坐在廊下煮酒,抬头间见风雪中有人撑伞而来,她站起身来,语气中带了惊喜与欢快“先生!”

“你怎么来了?”

陈庆之抖落肩上的碎雪,笑着回她“陛下召棋,入宫前府里做了藕粉桂花圆子,臣想着公主喜欢,便送来些。”

说着他拂开大氅,捧着食盒放在桌上。

萧玉姝也笑了,请他坐“新温的酒,天寒地冻,先生也一同用些吧。”

院中大雪纷扬,她跪坐在廊下煮酒,梅子在酒盏中泛着淡黄的光泽,焰火与雪光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酒气爬上她的双颊留下淡淡红晕。

“先生从宫外来,今夜建康城中很热闹吧?”萧玉姝看着他忍不住问道。

“是”陈庆之笑着微微点了点头“今夜是万家团圆的好日子。”

“母亲也同我说过……”萧玉姝回道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声音顿住了,复而僵硬地笑了笑“确实是好日子。”

陈庆之瞧出了她的落寞,放下杯子,也说了起来“臣的母亲亦同臣说过。”

“先生的母亲……”萧玉姝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笑了笑,是极温柔的模样“她是这世上最善良美好之人,小时候,父亲不得空,总是她教我读书写字。”

陈庆之低头笑了“她唤我名字时声音很温柔,她最喜爱合欢花,在她的故乡江淮,有连绵的合欢树,花开时旖旎一片,她一直想再看看……”

他眼中的光开始黯淡下来,但很快又笑了“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

萧玉姝看着他也笑了。

酒过三巡之后,陈庆之起身告辞,男子穿着白衣走下长廊,站立于风雪之中,身形清瘦而挺拔,像寒冬挺立枝头一支孤傲的白梅。

“庆之!”萧玉姝突然开口喊他,陈庆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

“是这样的声音吗?”她也看着他,笑了笑“果真好听,从今往后,我便也这样唤你了。”

陈庆之听着,弯唇笑了“是。”

“岁岁平安,庆之。”少女敛去笑意,站在廊下望着他,说出最诚挚的祝语。

今岁已过,辞旧迎新,年年岁岁,岁岁平安。

陈庆之撑着伞隔着风雪遥望她,焰火高悬火光映在少女真挚的脸上,他也回祝她“岁岁平安,公主殿下。”

正月不必入侍,陈庆之给她留了临摹的字帖,萧玉姝用那支狼毫一遍遍写着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落款处她写了陈庆之的名字。

庆之,庆之,她执笔看着宣纸上的字,弯眉笑了。

公主殿的婢女云槐发现,萧玉姝不再似从前那样整日里冷着一张脸了,她笑得多了,待下人们也温和了许多。

时间在笔墨间流逝,清明过后萧衍召见陈庆之,萧玉姝到殿时发现他也在难免有些吃惊。

落座后萧衍便转头看了看陈庆之,问道“庆之今岁也二十有六了吧?”

陈庆之端坐着,微微点了点头“是。”

“未曾婚配?”

“未曾。”

“如此,我便开了这口”萧衍笑“你教导姝儿这些年,万事我都知晓,姝儿性子烈,却愿意同你一起,而今她年岁也合适,我便将她许给你,你可愿意?”

萧玉姝坐在一旁愕然,很快反应过来,瞪大眸子,愣了许久才出声“我不愿。”

“臣……亦不愿。”陈庆之直身跪坐起来,低头合手于额前。

他第一次直面回驳了君王,哪怕是萧玉姝自己也说了不愿,可听到这句话时她也还是愣了愣。

“公主千金之躯,金尊玉贵,臣鄙陋不敢相配。”

萧玉姝紧扶着木桌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她将手拢在袖中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些。

回到公主殿,想起刚刚的情形,她还是忍不住惊心。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应允了。

这段时间过得太顺利太温暖了,让她一度忘记过去那些冰冷的记忆,看见书桌上的千字文,她像是瞬间清醒一般,扬手将它撒落在地。

萧玉姝想,她不应该贪恋儿女情长,更不应该拖累他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早该认清他们之间没有结果,大逆不道的罪名陈庆之不该同她一起背。

萧玉姝从此不肯再见陈庆之,那些藏在笔墨间初露锋芒的情意和千字文一起被扔进了香炉,火星舔舐白纸将天地玄黄烧得一干二净,她再也没笑过了。

萧玉姝开始将复仇提上日程,她去找了她的嫡长姐,永兴公主萧玉姚。

那个骄傲不羁的女子,身在皇室却爱上了自己的叔叔,宁愿跪在大殿上挨打也不肯认错。

坚硬的如意落在她身上,同如意一起破碎的是她同萧衍的父女情分。

萧玉姝知道,她的姐姐同她一样,恨极了这样的父亲。

她将计划告知萧玉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天衣无缝,偏偏她这个长姐是个毫无谋略之人,派出的杀手都是有勇无谋的莽夫。

皇帝寝殿前遇刺,刺客伏法的消息才传来,萧玉姝正在布棋,指间冰凉,闭上眼睛嘲讽般笑了笑,低声骂了句“蠢货。”

她以为她满盘皆输,可没等到皇帝的圣旨,却等来了陈庆之。

他不再是一贯温和的面容,眉头皱着,盯着她“陛下是你的君父,你这是在弑君父,是天地不容的死罪!”

“那又如何?”萧玉姝执棋,挑眉笑了,极轻蔑的模样“他让你来杀我么?”

陈庆之看她无谓的模样,垂下眼来,带着倦怠“你知道他不会杀你的。”

“他不杀我,我就会对他感恩戴德了吗?”

“公主……我以为你总会有所改变的……”

“变?”萧玉姝闻言竟是笑了“忘记失去母亲的痛苦,忘记她的冤屈,你说的是这种变化吗?”

“你觉得我令你失望了吗?”

“臣,只是不想看公主受到伤害。”陈庆之看着她放缓了语气,像是在哄她。

萧玉姝却摇了摇头往后退“不,你不是,我早已经千疮百孔了,你根本不明白。”

“你走吧,从今往后,我做什么事都与你无关!”

陈庆之第一次动了怒气,也不顾君臣之礼“那永兴公主荒淫无度杀君弑父,你竟执意要与她为伍?她愚蠢发疯,你也要陪她一起?”

萧玉姝扬手打了他一耳光,红着眼睛,终于掉下眼泪来“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决定我要做的事情?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你应该庆幸没有过我这样的人生永远尝不到我吃的苦。”

她紧紧盯着他,任由风吹乱发髻,泪水模糊了妆容,明明狼狈至极却依旧倔强地说着狠话“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她亲口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在刺痛陈庆之的心。

萧玉姝不知道,从杀手嘴中说出她的名字开始,陈庆之便跪在萧衍面前为她求情,哪怕他知道萧衍根本不会对她如何。

空荡荡的大殿上,皇帝坐在龙椅上显出疲态来“庆之,我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太失败了,我的女儿们都想让我死。”

陈庆之跪着,喉中滚动几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久,皇帝长叹一声,挥手让他退下了。

萧玉姝被禁了足,陈庆之一连几月未曾入宫。

等她再听到消息时,已是端午了,她的婢女云槐听出宫采买的小太监说,陈庆之要成亲了。

听说是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姑娘,小时候他母亲订下的亲事,不远千里来建康寻他。

听云槐说罢,她只觉得浑身冰凉,连站都站不住了,勉强抓住桌角支撑着。

萧玉姝还是决定去见他。

时隔几月未见,萧玉姝觉得他瘦了,依旧是一身白衣眼睛里却少了几分温和儒雅,神色疲惫。

她红着眼睛笑了笑“建康城真的很热闹。”这是她第一次出宫。

陈庆之看着她没有说话,她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方鸳鸯手帕递给他。

“听人说你要娶亲了”她眨了眨眼睛“送给你做贺礼,算是还你的生辰礼,我绣的不好,你莫要嫌弃。”

陈庆之看着她红着的眼睛,终于软下心来,他叹了一口气,像宽慰,又像是恳求,“公主,放下吧。”

“庆之,人有时候很奇怪,明明知道忘记就不会那么痛苦,可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萧玉姝背过身去,自顾说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灵堂,我问你死去的人可怜吗,那时候我其实并不难过,甚至为她感到开心,那样凄凉悲惨的一生过完了,该是开心才对。”

“可我又觉得可悲,她那样可怜,活在深宫里,每日苦熬着,盼着不会到来的郎君,像我母亲一样。”

陈庆之听着,他也许早该明白的,那天晚上她忤逆君父缟衣素服以公主之尊去给嫔妃守灵,她跪得,其实是她的生身母亲。

“你不必担心我,无论路是怎样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这些年来多谢你照顾我,我听闻簌妤姑娘同你是旧相识,那样很好,她必然可以将你照顾得很好。”

她说了许多,转过身来重新去看他,弯唇笑了。

“公主……”陈庆之欲再说些什么。

“先生”她打断他,像从前那样唤他先生“我们,就此别过吧。”

纤弱的少女后退一步,笑着望向他,端正行了师生之礼,而后便转身决绝离开了,不给他任何挽留的机会。

或许萧玉姝也知道,他并不会挽留。

就如同她有顾虑一样,陈庆之也有。

那句“臣亦不愿”是花费多大力气说出口的,只有他一人知道。

他自知身份低微,身体孱弱,无法许给她什么承诺,唯一的愿望是以羸弱身躯报效家国,战死沙场。

陈庆之想,公主是如天上的月亮一般明亮高贵的人,她会有良人相配不该与他蹉跎年华,他不能亦不会拖累她。

长夜漫漫,萧玉姝掌灯坐在阶前看月亮,云槐拿来大氅给她披上。

“云槐,明日,明日他便要娶亲了,他会有一个好妻子,以后也会有很多孩子,他会过得很好的,对吗?”她抓着云槐的手问她,眼神恳切,她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来压制她不安的心。

“是”云槐低着头,也难过起来“可嫁给他的,本该是公主才对。”

萧玉姝笑了,眼睛红红的“喜欢一个人就要嫁给他吗?”

“我不想嫁给他,我希望他好好活着不要同我扯上半分关系。”

萧衍也听说了陈庆之的事,设宴宴请了他同簌妤。

本不想出席,可萧玉姝还是存了私心想看看那个要和他过一辈子,百年之后名字都能与他并肩刻在碑上的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宴会上,萧玉姝见到了那个姑娘,模样清秀,牵着陈庆之的衣角面上挂着明媚娇羞的笑。那笑扎了她的眼,她仰头喝下杯中酒,呛得喘不过气。

上菜的宫女一个接着一个,队伍中有个不起眼的身影,飞快从托盘下抽出一把匕首,直向萧衍刺去。

“陛下小心!”陈庆之反应最快,下意识冲了出去挡在萧衍面前。

“子云哥哥!”簌妤一惊,也跟着侧身护住了陈庆之。

萧玉姝瞪大眼睛,扯着云槐的手站了起来,眼见刀刃没入簌妤身体。

她看见簌妤浑身是血躺在陈庆之的怀里,那是她第一次见他落眼泪,他那样狼狈,白衣上沾了刺眼的鲜红,无比慌乱甚至去哀求怀中人让她不要走,可簌妤还是死了。

那个清瘦的男人终于红着眼睛望向她,萧玉姝看到他眼神中的失望和厌恶,脚下一个踉跄往后跌了一步,云槐忙扶住了她。

陈庆之在恨她,他以为是她害死了簌妤,他的结发妻子。

闹剧以簌妤的死终结,陈庆之抱着她离开再未曾瞧过萧玉姝一眼。

她合手在宫殿里站了许久,紧攥着手指,想起那个眼神止不住地发抖。

她转过头去看云槐,呆呆开口“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云槐也不知所措,红着眼睛低头不敢看她。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终于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如果不是萧玉姚自作聪明,她同陈庆之本可以有个体面的分别。

三日后,陈庆之向萧衍请辞回了他母亲的故乡江淮。

萧玉姝站在宫墙上眼见马车越走越远,他那样决绝,不愿再同她多见一面多说一句话。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有的人一旦分别,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第二次刺杀失败,皇帝仁慈顾念父女之情,萧玉姚只是被逐出宫自省,而萧衍并未多追究她什么。

丁贵嫔来找过萧玉姝,她是个虔诚的信徒,信奉佛祖珍爱世人可解一切怨憎恶仇。

她告诉萧玉姝,萧衍当年去郗家第一眼看见的其实是郗家的二小姐,她的母亲。

“他最开始想娶的一直是你母亲,却不知为何郗家会错意,将大小姐嫁过去了,大小姐仁慈善良,哪怕待我这样身份低微的人都是极好的。”

萧玉姝的手开始发抖,她本能抗拒丁贵嫔接下来要说的话,那话却像魔音一样钻入她的耳朵。

“那天晚上,你爹爹刚入建康宫乱党余孽挟持你母亲,你母亲不堪受辱才投了烟波湖。陛下在湖中找了整整三个时辰,他抱着你母亲在烟波湖旁枯坐了一夜,不让任何人靠近。”

“你想想你母亲,她也是豪门贵女啊,若不是真心相待怎么会嫁与他人为妾。你母亲若是还活着,见你如今这样恨他,她也会难过的。”

萧玉姝红着眼睛,眼泪扑簌落了下来,她一直在摇头,不愿相信,明明是萧衍负了她母亲,为了天下又舍弃了她,什么真心相待,不过是丁令光骗她编出来的谎话罢了!

丁贵嫔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悲悯“你觉得他爱的只有自己,你只是不愿相信,手握天下的帝王也会有平常的人心,不愿相信你同你母亲在他心中是这样珍贵的存在。”

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张着嘴巴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无法呼吸,她终于哭出声来,绝望而凄厉地嘶喊着。

这些年,所有的痛苦悔恨,到头来竟是一场错。

她亲手斩断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亲手毁了自己也毁了陈庆之。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活在了黑暗里,悔恨与内疚在光照不到的地方疯长蔓延,一步步将她压垮。

她终于病了,开始咳血,太医说是郁疾,可能医她的人远在千里之外。

她蜷缩在阴影里,靠着有关陈庆之的消息活下去。陈庆之应是又成亲了,陈庆之有两个孩子了,陈庆之也生病了,陈庆之病好了……

天监十三年,陈庆之离开的第四年,萧玉姝二十四岁。

夏日的梅雨季来得早了些,萧玉姝倚在贵妃榻上趴在窗边看雨,远处雾蒙蒙的,朱红的宫墙隐在雾气中看不真切,探出身去有细密的雨滴打在脸上,竟不觉得有一丝冷。

她笑了笑,突然想,江淮会不会也正下着这样的雨呢。

云槐端着茶盏从外间进来,见了她惊呼一声,忙从床上拥了一床被子将她遮盖起来,又给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公主……要好好珍惜自己才好……”

小丫头的眼睛红通通的,她生怕她的公主死了。萧玉姝也生怕自己就这样死了,于是她同云槐说“枕下有一封布函,你替我发到江淮吧。”

云槐闻言抬起头来,略带讶异却很快明白过来,眼睛更红了“是……”

云槐走后,她又靠在窗边看雨,心底不知为何生出些许悲凉,约莫是因为这样缠绵的雨日后再也看不到了吧。

十日过后,梅雨式微,萧玉姝越发的没精神了,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她开始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个梦,她梦见了陈庆之,她随他一道去的江淮。陈庆之待她很好,替她掩鬓间滑落的碎发,还带她去看他母亲最喜爱的合欢花。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会在人流涌动的街道上紧紧握着她,不让她离散。他会写她的名字,然后不厌其烦地唤她姝儿,姝儿,声音低沉而缱绻。梦里的他是那样温柔,仿若她是他的珍宝,不舍得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她贪恋这样的温柔,辗转流连于梦中不愿意醒来。

直到云槐哭着摇她,她方才睁了眼睛,满头大汗,枕巾全是湿的。

她从云槐眼里看见了面色惨白的自己,她知道,她快要死了。

“公主又被梦魇住了么,奴去找太医开些安眠的方子……”云槐见她醒了才松了一口气,拭了拭眼泪转身要离开。

她拉着云槐问“信函发出去了么?他……回来了么?”

云槐僵着,回过头怕她难过小心翼翼地开口“还没有。”

她垂下手来,云槐又很快补道“许是……许是路上耽搁了,或是正在回程的路上了……”

“那是公主函,没有人敢拦它……

她转过头去看云槐,惨然一笑,有眼泪落了下来“云槐,庆之他,不会原谅我了。”

萧玉姝到底去求了萧衍,她想用天子的名义逼他回来,她想至少在死之前可以见他最后一面。

天子令八百里加急发往江淮,她等了陈庆之三日,第四日亥时她气淤积,吐了口血卧床不起。

宫殿内灯火通明,宫人跪了满地不敢出声。

她的眼睛红肿着,发丝散乱贴在惨白的脸上,整个人都软将下来,抬眼恍惚看见萧衍坐在床头。

萧玉姝抓着他的袖子,将头枕在他膝上呜咽着,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又绝望。

“庆之他不愿来见我……他还是不愿来见我……爹爹,他在惩罚我,他不肯原谅我……”

萧衍抱着她像小时候一样,年老的皇帝红着眼睛拍着她的脊背低声宽慰她“江淮路远,便是快马也需整三日路程,爹爹派了最好最快的马去接他,姝儿,你再等等,再等等……”

她看见萧衍哭了,他原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因为她哭了。

萧玉姝扯着嘴角,努力伸手想抹去他的眼泪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

她开始神志不清,又哭又笑说了许多,说尽了年少时的无知愧疚与懊悔。

“我好累,爹爹,我累了……”

皇帝老泪纵横,拍了拍伏在他膝上的小女儿“姝儿乖,累了便不等了,睡吧,有爹爹在,不怕,不怕。”

“我好想他,可他不会回来了……”她咧嘴笑了笑“不等了,不等了……”

天熹微时,建康城里响起了丧钟,临安恭公主薨。

陈庆之日夜兼程赶回来看见的是满宫缟素,天子大恸质问他为何不愿早日回京。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临死时一直在问我,问我为何庆之不肯来看她,她说你恨她入骨,她哭得那样伤心……”

他捏着拳伏在地上,紧咬牙关浑身止不住颤抖,有眼泪砸在地上,他一句话都不曾说出口。

也许是上天在惩罚他,天子函送至江淮的路上遇到了山洪,等他接到消息时已经误了两天的时间了。

从前陈庆之不肯相信她不愿给她机会,现在,她也没给他机会。

皇帝终是挥了挥手,长叹一声“停灵七日,我只许你一人守。”

“臣,叩谢圣恩……”

萧玉姝下葬后,他未再离开建康,萧衍开始重用他。

后来,他终于领兵上了战场,穿着初遇她时的那样一身白衣,运筹帷幄一生未尝败绩。

他死时有子孙相送,那两个从江淮捡到的孩子,一个鼻子像她,一个眼睛像她。

他告诉他们,生死有命不必伤心,他说有位想念许久的故人,马上要见面了,该为他高兴。

陈庆之想起那年除夕夜在雪地里,他撑伞在大雪中同她说“岁岁平安,公主殿下。”

少女眉眼弯弯,或许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爱慕她。

他躺在床上看见了漫天的雪花,二十六岁的陈庆之撑伞转身,扬眉笑了,迎着风雪低声说了一句话,萧玉姝一直不知道。

“岁岁平安,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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