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天上做净坛使者做得有些无聊了。
自从五百多年前和猴子师傅他们取了西经回来,我就再也没有下过凡,这次瞅着守门将在打盹,我一个鹞子翻身就跳下了凡间。
老实说,我对凡间也没有什么留恋的,唯一熟悉点的地方,就是高老庄。
但可惜,五百多年过去,高老庄从过去的繁华小镇,变成了一个破破旧旧的村庄。
我望着一片绿油油的瓜田,叹了口气,准备转身就走的时候,一根绳子飞过来套住了我的脖子。
嗯???
我回过头正想看看是哪个无赖瘪三这么大胆,还没等我看清楚,就听见一声尖叫:
“猪啊!”
拿着绳子的那个女人扑通一声晕在了地上。
……靠。
1
这个村姑长得普普通通,穿得破破烂烂。我天蓬在天上待了这么多年,亲过嫦娥戏过七仙,最不济也是当初和翠兰这种庄花拜堂成亲。
扛这么一个磕碜的女人,还是我仙生有史以来头一回。
我把村姑扛到了土地庙,抬起脚来正要走,突然脚被死死抱住。
低头一看,那个村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紧紧抱着我的腿,一边抱还一边说:“你……你要娶我!”
我特么都给气笑了。
忘了说了,为了不被路上的村民围观,扛村姑回来的时候,我捏了个法术,变回了人脸。
我说:“大姐,你哪来的自信学别人以身相许?”
村姑说:“你……你一路把我扛着走,大家都看见了,我的清白都没了,你就得娶我!”
我:“不然我让你扛着我再走一回,咱俩就算扯平了?”
村姑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说话,大概是被我的不要脸震惊到了。
看她一脸目瞪口呆的傻样,我正准备开溜。脚刚迈出庙门,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石破天惊惊天地动鬼神的怒吼:
“你给我站那!”
2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这么听过一个人的话,连师父都没有过。
要不然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呢,又有道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一边背着这位村姑,一边默默诅咒她。
她的心情看上去倒是好得很,走着路还唱着歌,就差吃火锅了。
她问我,“喂!你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能给我多少彩礼啊?”
我咬牙切齿地不说话。她又笑眯眯地道:“彩礼少一点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没什么嫁妆,但是房子没有可不行,地也得多……”
多字才说到一半,她却突然乖乖闭嘴了。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往前望去。
通往她家那条土路的正前方,本来毫无一物,猛的一下灿灿地发着金光,一层又一层的金甲,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层层金甲的旁边,是一根根寒光乍现的银枪,金银交辉,耀眼夺目,把一条小小土路,居然堵出了星光大道的感觉。
……是一群望不到边际的天兵天将,整整齐齐地拦住了路口。
在天兵天将的最前方,笑吟吟地立着一个老头儿。
那老头儿一边笑着朝我作揖,一边说:“净坛使者,小老儿可算找到您啦。”
村姑问我,“这谁啊?咱爹吗?”
我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她吞了一口口水,把嘴重新闭得紧紧的。
我把她从背上放下,一边从空中缓缓地抓出钉耙,一边说:
“你不是要地吗?”
“送地的来了。”
3
没想到才溜下凡,追兵就赶到了。但土地公和天兵天将不是我的对手,几招过后,就全部倒在了地上。
我从地上背起村姑,转身要走的时候,土地在身后猛地叫了一声:“天蓬元帅!”
我一溜烟走得更快了,默捏了个口诀,化成一个光球,瞬间遁入了空气里。
村姑在我耳边喘气,我飞多久她喘多远。终于,快要飞到忘川河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把她掀翻在地,怒吼道:
“你!有!哮!喘!啊!有哮喘你就好好喘不行吗!娇喘做什么!”
村姑羞涩地说:“夫君勇猛过人,奴家按捺不住……”
我一个眼风扫过去,村姑又低下头,娇滴滴地说:“……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听到村姑这么一说,我怒火熄了七八分,摆了摆手道:
“说吧,你想去哪?土地去过你那,难免你会有牵连,你想去哪,我都送你去。”
村姑一脸娇羞道:“奴家就想跟着夫君。”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中涌起来的愤怒强压下去几分,又说:“是我连累了你,你有什么条件,只管开。”
村姑羞涩说:“奴家想要七八间大瓦房,三百亩地,一百两彩礼,还有两三个孩儿……四五个也行……七八个也不嫌多。”
我特么给气笑了。
没想到我猪八戒纵横一世,把玩无数美女娇娃,到今天反倒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村姑调戏。
我抬起腿想直接走人,还没走出两步,突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村姑在我怀里娇羞道:“哎呀,你这个死人,要洞房也不是在这里嘛。哎呀算啦算啦,你想在哪就在哪吧。”
我紧紧地抱住她,低声在她耳边道:“闭嘴。别说话。”
她趴在我怀里,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安静地闭着嘴。
在我们背后缓缓起了一阵阴风。一阵又一阵刺骨的冰冷猛地扎进我的后背。
一阵一阵,扎得我生疼。
4
三个月前,我来过忘川。
我来这,是为了找一个人。
他在忘川里捞着人们遗失的记忆,这些记忆被汇成了一个个光球,在河底里浮浮沉沉。他站在河中间,木着脸伸手去捉。
有一个球怎么捉都捉不住,滑溜溜的,他却总是好像跟这个球过不去似的,一遍遍地捉,又一遍遍地掉。
我走过去,把那个球拿在手里,递给他。他低声说了一句“多谢”,想要去接,可球到他手里,却又溜回到河中。
我说:“老沙,别捞了。”
他好像听不见我说话似的,弯下腰,继续一遍又一遍捞着,我坐在忘川的河边,看他那么捞了一整天。
临走的时候,我说:“老沙,我走了,下回我再来看你。”
忘川没有白天,在满河起起伏伏的光球里,我分明看到他停下了捞球的手,笨拙地直起腰来,望着我的方向,好像要说什么。
可是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5
我和村姑暂时在忘川附近住下了。
村姑问我:“夫君,这是哪呀,这儿比我们那儿冷多了,刚刚你抱我那一会儿,还冷得扎人呢!”
我往火里丢了一根木柴,说:“刚刚那是阴兵,阴兵过境,当然冷得扎人了。还有你能不能别叫我夫君,我什么时候答应娶你了?”
村姑傻气一笑,一口大白牙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她说:
“夫君,你是神仙吧?那我现在是神仙夫人了,我可太有出息了,嘿嘿嘿,我们村还没出过神仙夫人呢。”
我又往火里丢了一根柴,懒洋洋地道:“做神仙有什么好的?”
“做神仙还不好呀!”她托腮望着忘川河,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做神仙呢,就不用种地,不用挨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还可以到处飞呢!”
我说:“你说的这个,除了最后一句,凡人有钱也都能做得到。”
“那可不一样。”她笑眯眯道,“凡人再有钱,还是要去求神仙拜菩萨的,所以,还不如直接做神仙的好。”
是啊,凡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求神仙。
那神仙遇到事情,又该去求谁呢?
村姑小心翼翼地凑近我,小声地问道:“夫君,我能不能求你个事啊。
“我看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样子,嗯,你应该是猪仙吧?是不是专门管凡间猪的啊?嗯?你咋不说话呢?我说对了是不是!
“是这样的,我二表姑和四表舅家这个母猪总是不下崽,你有空能不能去看看啊,施个法术让他们的猪多生点猪娃啊?
“哎,哎,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也不要求多嘛,让它们正常生就好了嘛!当然啦,可以多生当然是最好的啦,不能多生也……”
我从牙齿里逼出两个字:“闭嘴!!!”
6
村姑的世界里,好像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
我们住在忘川,她第二天起来就去探视周边地形,准备开荒种地。被我拦住之后,又摩拳擦掌,锯了几根木头回来,打算做个床,再打个梳妆台。
我问她:“你哪来的锯子?”
她笑眯眯地说:“你的那个耙啊!别看是个耙,原来锯木头也很方便呢!一耙过去全都倒下了,嘿嘿嘿。
“而且,我还用它耙了几个地瓜,还耙死了几只野鸡,原来这里长了这么多地瓜,夫君,今晚我们就可以烤鸡和地瓜吃啦!”
造孽啊!!
我扶着额不想说话,村姑兴冲冲地说:“啊呀,夫君,你不说话是饿了吧!没事没事,等会儿我烧个火,把地瓜烤了,再把鸡架到耙上一起烤,我们一会儿就开饭啊!”
我深吸一口气,想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村姑又望着我身后道:“呀,夫君,这是你的朋友吧!”
“刚刚奴家都忙着干活,都没注意到来客人了。这位,额,老哥?稍坐片刻,奴家立马收拾茶饭。”
我身后传来一道极熟悉的和缓的声音,“呵呵,不用着急,小娘子,我只是来找你夫君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走,一会儿就走啊,哈哈。”
说完,他拉着我的袖子,道:“净坛使者,来,和小老儿我,且叙叙旧吧。”
忘川附近的树林龙吟细细,凤尾森森。
我随着他一路走,树枝一路伸过来,都像要抓住我的手。
终于,走到森林边上,他站住了,回过头来,冲我深深一揖:“净坛使者,得罪了。”
7
那一尊禅杖朝我天灵盖打来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当初,快到大雷音寺之前的一个晚上,我,猴子,还有老沙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老沙傻乎乎地看着,猴子叼着根草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在吃一根香蕉。
猴子说:“我们成佛之后,会像师傅那样,变得无悲无喜吗?”
老沙说:“大师兄,佛是不是都很安静,都不喜欢说话?”
我一边吃着香蕉,一边说:“白痴,佛当然不喜欢说话了,佛一开口就是讲佛经,要不然就是说道理。
“没听见说什么拈花微笑吗?你成了佛之后就整天对着朵花傻笑就好了。”
老沙扑通一声跳下了房顶,我惊得一下坐起来,“干什么?不想成佛也不至于自杀啊?”
老沙说:“不是啊,二师兄,我找找看附近有什么花,我想先练习一下。”
我又坐回了原地,继续吃我的香蕉,猴子望着月亮,突然对我说:“呆子,你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
我把香蕉最后一口吃完,说:“遗憾?我堂堂天蓬元帅,遗憾的事情太多了,嫦娥妹被吴刚这个混蛋骗走了,这是我最遗憾的事情。”
猴子继续望着月亮,说:“我觉得,成佛不是我的道。”
月光皎洁,猴子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晚上的风把他的猴毛吹得猎猎作响,居然显出几分威风。他说:
“跟了师傅这么久,一路上,师傅打坐,我打妖。师傅说做佛要无悲无喜,心怀大爱,普度众生。但是大爱又是什么?
“坐在佛堂里念佛经,普佛法,就是大爱了吗?就足以普度众生了吗?
“我总觉得,大爱不应该只有成佛一条道。做妖为何就不能拥有大爱?无悲无喜,又如何拥有大爱?
“如果心中无佛,即便成了佛身又有何用。如果心中有佛,何必一定要成佛身?”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往日一向玩世不恭的猴子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话。
这些话乍一听离经叛道,但是细想想又很有道理。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他回过头来,望着我笑着说:
“八戒,那你的道是什么呢?”
八戒,你的道是什么呢?
8
那一根禅杖到底没有落下来。
在我闭着眼睛准备受这一杖时,从远处突然飞来一个黑影,“叮咣”一声,把禅杖击飞出去四五米远。
我睁开眼睛一看,居然是我的钉耙。树林处远远地传来一声怒吼:
“谁敢动我的男人!!!”
我猪八戒生平第一次被女人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啊。
村姑几乎是转眼间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挡着我。
我小声说:“你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她回头冲我自豪地笑笑,“我在家是犁地的!”
我默默地给她鼓了个掌。
太白金星飘在半空,把禅杖抓回在手,我抬起手来,钉耙即刻飞回我手里。我把还在喘粗气的村姑护在了身后,拿起钉耙对准太白金星,沉声道:“来吧。”
太白金星的脸浮现出一丝怜悯,他把禅杖扶正,低声说:“净坛使者,小老儿今日降服不了你,来日定会有他人前来。
“你最好早日回到天庭,免引起玉帝的震怒,到了那时,可不是你我对峙这么简单了……”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都慢慢消隐在空气里。最后一丝余音结束时,整个天空又回归了黑暗。
村姑在我身后问我说:“他是谁啊??”
我扶着钉耙,望着黑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天空,说:
“一个良心未泯的人。”
9
忘川不能再住下去了,我打算带着村姑连夜奔逃。
本来是不想带着她的,结果她抱着我的腿又哭又叫就是不肯走,还满嘴叫着什么陈世美啊秦香莲,吵得我头疼无比。
一想到她已经被太白金星和土地看见过,再把她放回凡间,难免受到牵连,只好就带着一起了。
可是去哪儿呢?
村姑说:“回我们庄子吧。夫君你跟我都快成亲了,我们还没有去拜祖宗呢。”
这位村姑的思维总是和我奇异地不在一条线上,出的主意却又觉得有那么一点可行。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忘川已经暴露,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她的庄子。
我捏了个口诀,悄悄带她遁回了庄子。
村姑住在村尾的一个小破房子里,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把从忘川河边带回来的地瓜和野鸡放在灶台上,笑笑说:
“我父母早就过世了,只有叔叔和婶婶,就住在对面,平时互相有个照应。夫君,我来伺候你洗脚吧!”
我掸掸身上的灰尘,满身的泥灰伴随点点金光消失不见。挑了挑眉望向她,村姑“哇”地一声,扑上来抓住我的袖子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热泪盈眶地抬起头道:
“夫君,你真好,这下我以后不用洗衣服了!”
她又直起身来,笑眯眯地说:“但你总要吃饭吧!嘿嘿,我给你做饭去,我做的菜可好吃了,你肯定爱吃。”
没等我说什么,她就麻溜地拿起桌上的鸡和地瓜,一边哼着歌一边跨进了厨房。
凡间。
我倚在门上看她做饭,村姑做饭很利落,一看就是常年干活,一会儿就袅出了阵阵炊烟。
不多一会儿,一盘烧鸡,一盘散着焦香的红薯,就都端上了桌。
自从做了净坛使者之后,我经常吃佛前剩下的贡品。这些贡品有十分名贵的,也有山间野意。有过极其珍贵的三牲,也有一碗只放了盐的素面。
但是它们都是冷的。
不像面前这盘红薯和烧鸡,它们是热腾腾的。
村姑笑眯眯地剥开一只红薯,递给我,说:“尝一尝。”
红薯发出诱人的香味,在烛光底下幽幽地露出橙黄的薯肉,我接过来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薯肉在唇齿间研磨开来。
村姑说:“我不知道你们神仙吃不吃荤,这个红薯不错吧,烤好了比肉还好吃呢!”
我没有说话,她又开开心心地说:
“明天我们就去拜祖宗,我父母的坟就在村子山头那边,听说他们生前最虔诚了,总是烧香拜佛。要是知道我嫁给了神仙,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对了,夫君,你有没有父母呀,我们什么时候去见见你父母?”
我一边吃着红薯,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没有?那兄弟姐妹呢?一定有吧,我听说七仙女还都是一家子呢。夫君,你的兄弟姐妹也都是猪仙吗?或者鸡仙?”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了猴子和老沙的模样。我又吃了一口红薯,低声说:
“没有。”
10
土地和太白金星确实遗忘了这个小村庄,我和村姑在村子里住了好几天,一直都没有人来找。
村姑在外面买来了红绸,每天在家做着嫁衣,一边做还一边哼着歌,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这个村子虽然不大,但是依山傍水,瓜果累累。白天我们一起出去耕作,晚上回来,村姑会把新鲜摘的瓜菜拿去烹调,然后端出一碗碗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目前的生活居然让我感到一丝惬意。也许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太累了。
我逐渐开始想,也许像这样做个凡人,也不错。
村姑看上去一点烦恼也没有,整天兴头头的,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嗯,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了个猪,看上去也不错嘛!”
……算了,当我刚才那句话没说。
这天村姑从地里挖了个大南瓜,拍着胸膛说,让我尝尝这世界上最好吃的南瓜粥是什么味道。她去厨房生了火,又把南瓜削了皮,就开始架锅煮。
我坐在堂屋里修理一只凳子,这个凳子崴了脚,怎么修都有点歪。为了影藏踪迹,我不能动用仙术,只好绞尽脑汁地琢磨它。
可是凳子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往正道走,越琢磨越歪,最后索性直接断了。气得我把凳子一把掼在地上。
一只手从地上捡起这个断腿的凳子。
这个手极其美丽,柔弱无骨,同时逼近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股香气太过熟悉,我还没抬头,一阵恐惧就袭上心头。我“蹭”地一声站起来,转身就要跑,跑出没两步,身后就响起了一声哀哀的呼唤:
“天蓬。”
“天蓬,见到我,你还要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