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后,大少爷就问陈督察:“陈督察说是已经对王三这案子有了证据,您不妨说出来--王三杀妻实在是骇人听闻,又在我府上做事,实在叫人头痛啊。”
“已经有结果了。”陈督察说道,“得遇贵人方才相助,这案子已经完全破了--凶手就是王三。”
“哎呀呀,果真就是他!”
不同于大少爷及时遮掩住的庆幸,三少爷脸着实黑了彻底,不过马上就恢复了,没叫大少爷和孙德二发觉。他故意笑着问道:“我先前听陈督察说王三杀妻另有隐情,不可能是王三动的手,怎么这会子就一口咬定了他?不会是督查您嫌麻烦,故意来糊弄宁川县城所有的人吧,大家可都盯着呢,没个真凭实据的,恐怕别人不服。”
陈督察竭力忽略三少爷的威胁,道:“您先别着急,证据自然是有的。”
“那就请讲--”
“三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少爷不满的说道:“陈督察是人称陈青天的破案奇人,怎么能怀疑他呢。我看这事就算这么完了,不用再说了。”
......
陈督察等两个少爷你一句我一句的打机锋终于消停下来了,才开口道:“两位公子不妨给陈某一点时间,证据不长,要不了多少时候。”
他说道:“王三杀妻一案,经过多方调查和取证,确定无疑了。我已去看过那尸体,她脖子上的掐痕极重,而且是从后面掐住,用膝盖抵住后背心压制死者动作,以两根大拇指发力,硬生生的按断了尸体的喉咙,死者也曾经挣扎过,双手僵硬成爪,有两根手指指甲里还残留着他人的皮肉,想来她是掰扯王三的胳膊时,奋力抓破的--这点我在王三那儿也得到了证实,他右手胳膊上,确实有两条与指甲形状一致的伤口,从伤口位置也与推测的死者死亡时的发力的姿态情况一致,王三干的活主要就是靠胳膊和手上的力气,以大拇指发力就可按断喉管,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而且王三也对杀妻一事承认了。”
“那也可能受了什么胁迫才招认的。”三少爷紧接着问道:“好好地,他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媳妇呢?他这样的人,娶一个好品貌的女人难如登天,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致人于死地?”
“这个我也问过了,疙瘩胡同里的人说王三媳妇虽对外人温顺有礼,但对王三却毫不客气,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责骂他,十分的丢脸。正常男人都忍不下这口气,过激之下杀人并非是件奇怪的事情。”
“但是--”
“好啦!”大少爷把眉头都吊起来了,指着三少爷大声骂道:“我竟不知道你爱聒噪这些有的没的!妇人一般,没个教养!在外国留学都把你性子教坏了,这案子早日断定,对宁川县城的平安是有好处的,难道非得问出个子虚乌有的杀人盗匪,叫所有人都不能安心吗?我可要问问沈姨娘,平时在家的时候都是怎么看管你的!”
三少爷安静下来了。
他抬头对怒气冲冲的大少爷露出温和的笑容来,恭恭敬敬的、一字一句的说道:“大哥教训的对,我一定吸取今日的过失,然后必不能在犯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大少爷以为已经吓住了三少爷,王三杀妻的证据虽然出乎他意料,但是唯一真正值得他关心的是自己终于从这头痛的事情里脱离了,十分的轻松,于是也真心实意的跟陈督察告了别,准备带三少爷一起离开。
三少爷笑眯眯的摆摆手,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道:“大哥先回去吧,我特意要了古方茶吃,下面人在煎呢。等我吃完,还要去看戏呢。大哥还有事,就不必等我了。”
陈督察料定三少爷还有事要找他--找他麻烦,遂也一起留下了。
大少爷走后,过了好一会儿,三少爷仍是笑意不减,只是眼睛里暗沉沉的,好似戴了一张上下阴阳的面具在脸上僵着,他轻声对陈督察说道:“劳烦您给我个交代。”
刘贵脚下已经暗暗地挪动了步子,背也拱了起来--想来三少爷正在气头上,虽还有理智不必叫他把命留在这儿,但是看现状,要是说的不能叫他心服口服,只怕登时就能叫刘贵给他苦头吃。
该把二狗带过来的,那小子还有点巧劲,能跟刘贵过几招。等心气平顺了,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现下只能靠自己了。但愿三少爷能认理。
陈督察心里叫了两声“孽头”,叹了口气--这段时间怕是把三年的命数都叹出去了,道:“三公子,陈某先前说的证据确实不作假,尸体我也确实细细查过。方才大公子在这,我不好说,那尸体的脖颈上其实有两层掐痕,一处双手五指在正面,一处双手五指在背面,正面的掐痕较浅,若非人死,只怕不出三四天便可消退干净,我在旁人身上试了试,顶多只能感到疼痛,不会致死;而背面的掐痕才是致死的关键,正如我刚才所说,从后面掐住,以大拇指发力,活活将喉管掐碎。大公子娇生贵养的,决计不能有这样的本事和力道。而且方才您叫刘贵说的话,我细听了,更加确信不可能是大少爷。”
“怎么说?”
“疙瘩胡同离着赵府,路上七歪八扭的,就是脚步再快,也得走上二十多分钟。也就是说,刘贵带着人一路跟着大少爷回府,有二十多分钟的空档期,王三和王三婆娘在此期间是什么情况所有人都不能了解--王三是和大少爷前后脚进的门,如果说王三看见婆娘惨死,能一直僵持待到二十多分钟后被人抓个现行吗?而且我方才一直盯着大少爷的表情,他听到王三婆娘是被人从身后掐住、按断喉管而死后,那一瞬间的惊讶装是装不成的,后面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也就是说他确实不知道是这种死法。我问了王三,虽然他还是一味的装哑巴,但是愿意以点头摇头的方式来回答,我由此推断出来:大少爷因为口角与王三婆娘争执,王三婆娘又被吓住,正好被大少爷给掐的闭过去了气门。等王三发现,把她救活过来,后面又因为这事情彼此发生了更大的争执,王三当时一门心思的叫她不能反抗,他手上力气又大,就这样要了人命,后面正好被人抓住现场,给送到警察局了。”
他见三少爷不做声,便劝道:“三公子,我知道您心里头不甘心。但事实如此,如果真一味的举证大公子是凶手,他能按捺不动吗?既不是他杀的人,那就总会被他使唤人给查出来的,这案子又不算多复杂,不过当局者迷罢了。他这一查,您在里面的事情能瞒的严实吗?就是查出了一星半点有关于您的踪迹,想必大公子也不能放过的--就此算了吧。”
说是这么说,但是三公子真能就此放手吗?
陈督察心里头只能喊诸天神佛保佑三公子脑子还算清醒了。
三少爷静静地想了片刻,道:“陈督察说的对,这件事就这么定下吧。”说完十分礼貌的跟他道了个别,也离开了。
陈督察眼见得三公子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楼梯尽头,正想瘫倒在椅子上歇口气,哪知道这三公子突然又倒回来了!吓得他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那三公子被他逗得一乐,脱下帽子潇洒的冲他行了个西洋礼,笑的阳光灿烂,扬声喊道:“陈督察,下回再请您喝茶啊!”
陈督察笑比哭还难看,小心的拱手示意道:“承蒙厚爱--不敢当不敢当。”
14
张兰。
她被人从窒息的混沌中给叫醒了。
她呆滞的坐在床上,眼里好似有五光十色的光晕不断漂浮,中间有块最大的光斑,正不断的逼近她--像个吃人的怪物一样。
要来索她的命吗?
她惊愕之下不由自主的尖叫了起来,那个怪物一样的光斑晃动的更厉害了,庞大的热源包围住了她的全身--她的尖叫声转瞬即逝--她终于回过神来,是王三,王三回来了。
她终于哭了出来。
“三哥!三哥!赵家的大少爷要杀我!他要杀我!”
她靠着王三的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牵扯到脖颈上的掐痕开始猛烈的咳嗦,王三的胸膛好像石头一样僵硬,心跳好像打雷一样炸响在她耳边。“三哥!三哥!”她哀求道,满以为这个事事顺从她、一向唯唯诺诺的男人这次也一定会如她的愿--她曾经爱这样的本分,但后来又痛恨这样的本分,“我们去报官!他要杀了我!去帮我报官!”
但是王三拒绝了她。
他偏过头不敢看她。
她也僵硬住了,不敢置信的抬头看他,伸手一点一点的把王三的头偏正过来。
你看看多可笑啊!他眼睛里没有一点愤怒,只有叫人绝望的愧疚。
什么都不用说了,她听见自己异常冷静的问道:“你知道我跟赵家大少爷的事,对不对?”
他像个哑巴一样闭紧了口舌,仓皇的把面孔又转移过去,拼命的逃开她的眼睛。
“你知道自己老婆跟人家上床是不是!”
“你知道这院子到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
“你知道家里的钱、家里的东西是怎么来的是不是!”
她癫狂的骂道,恨不得将王三的脑袋从腔子里头拔出来,把它砸个稀巴烂!“王三你个孬种!你个窝囊废物!你从头到尾都知道,你还敢来花卖老婆皮肉的钱,你脸皮是叫人剐了、心肠是被挖走了吗?!”无尽悲凉从心头一波一波的涌起,这就是她该依靠一生的男人!也不是一开始就从了赵家大少爷,她也曾经反抗过,但是没有人肯来帮她......她为着能过日子,以为自己对不住王三,后面还生出了“令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的歪念头--她真的觉得愧对王三,一味地把从赵家大少爷那儿要来的大洋都填补家用、填补给他,但是时常想着这人这样窝囊,连自己老婆都护不住,活的还不如街头的傻子,就忍不住的要骂他,骂完了又心疼,只能再对他好.....
他都知道啊!
他什么都知道啊!
她觉得一辈子的泪、一辈子的苦楚都在这一刻流尽了,过大的悲痛使她的面皮、鼻子、耳朵、乃至大脑都一起麻痹住了,她嗤笑着说道:“当初就不该吃你家那几顿肉,该叫荒年都杀尽咱们的命......”
王三把脸偏过来,阴沉沉的,慢慢的,哑着嗓子说道:“你没吃过肉,那是野菜--”
“你骗地府里的鬼去吧!”她仍然挑衅的看着他,“你谁都骗不过,你看看,你连自己都骗不了!你个窝囊废物,我看你当初吃了那许多的肉,难怪大了把自己的心窍给胡住了!咱俩都是留着的祸害--”
“别说了--”
“你吃了肉!你吃了肉!”
“别说了!”王三气喘吁吁的,一双眼睛像牛一样突起,密密麻麻的血丝开始绞尽他的理智。
她意识到了危险,但是嘴上还是没能止住,“你吃了肉--”
王三呲着牙扑了上来。
第一下她惊慌着躲过去了,连滚带爬的哭着想往门外跑,但是背后突然袭来一股巨力--是王三,他像杀一只小猪仔或者别的什么畜生似的,膝盖死死的把她钉在了床上,两只大掌如同对待自己的生死仇敌一样紧紧的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发出“赫赫”的丝气声,在剧烈的痛苦中,双手胡乱而无助的拍动着那两条悍铁一样的胳膊。
好痛啊--
好痛啊!
她极为清晰的听见一声极清脆的断裂声--这是她最后的对世界的记忆。随后,失去了作为人的意识,永远的沉入了无尽的黑暗里。
15
“大哥,我敬你一杯。希望大哥能原谅我今天的失礼之处。”
晚间的饭桌上,三少爷突然当着全家人的面站起身来,端着杯酒,恭恭敬敬的敬了大少爷一杯酒。
大少爷看他那低眉顺眼的谦卑模样,心里头爽快的不得了,正准备摆架子在晾他一会子,挫挫这小子的锐气。老爷子慢悠悠的开口道:“你又惹你大哥生气了?”
“是,是我的不对。”
“你从小就淘你大哥的气,以前还僵着脾气不肯认错--现在毕竟算是长大了,会认错了。”
“父亲说的对,儿子毕竟是长大了。”
老爷子满意的点点头,跟大少爷说道:“既如此,你弟弟也认了错,不拘着什么事了。你喝了这杯就算了吧。”
都这么说了,大少爷也不好在装样子,总归气也消了,就站起来受了这杯酒。“大哥这次原谅你,咱两是亲兄弟,有些时候骂你,也是为了你好--下回可不能犯这样的错了。”
三少爷笑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夏夜的星子。
“大哥说的对,咱两是亲兄弟--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16
王三。
今天是他行刑的日子。
押送他的警员说他不知道得罪了谁,本来陈督察是准备直接一颗子弹送走他的,但是有人吩咐了,要用绞索,而且要等到黄昏动刑。
那就是绞索了。
王三沉默的被带上沉重的脚铐手铐,沉默的被套上密封漆黑的头套。沉默的走完了人生最长的一段路,沉默的站在了绞索前。
他仰起头,让那绳圈套上他的脖颈。
他看着天边那抹流淌着的、鲜红妖异的晚霞,恍惚间,好像又看见自己的母亲和父亲。
他看见母亲再次因为话语而触怒了父亲,父亲也照例用那根折了几段的、栓牛的绳子鞭打母亲,一直把她打到小河里还不肯罢休,还要接着打她。这个男人在他眼睛里像山一样高大、结实,永远是仰望的存在--但是这座山在踏进混合着母亲眼泪的小河里面突然滑到了--他本来可以站起来的,但是母亲--但是母亲--
她嚎叫着,将那块不知道搀扶过她几次的青石头高高的举了起来,然后高高的落了下去,
一下、一下。
又一下。
那座山终于彻底不动弹了,他的血液不像他脾气那样暴躁,它们温顺的与河水混合在一起,悄无声息的流淌到他的脚面上。
母亲扔下石头,抱住那座山,一头扎进河里--他以为母亲会像之前很多次做的那样,会突然从河里在站起来,然后跟在山后面一起温顺的回家。
但是这回他一直等到深夜里,山一样的父亲和温顺的母亲都没能从河里站起来。
绳索被调整了一下,于是粗粝的触感密密麻麻的束缚住他所有的感官。
他颤栗着,本来以为死水一般平静的心里突然涌现出极大的恐慌来。
山一样的父亲带着温顺的母亲离开的时候,他没有作声,他闭紧了嘴巴;
婆娘被人糟蹋的时候,他没有作声,他闭紧了嘴巴;
婆娘死的时候,他没有作声,他闭紧了嘴巴;
被人殴打责骂的时候,他没有作声,他闭紧了嘴巴;
被人问询证据的时候,他没有作声,他闭紧了嘴巴;
被表达善意的时候;
在遭到恶意的时候;
他没有作声,他闭紧了嘴巴;
他麻木了。
但是现在--至少现在,他不愿意闭紧嘴巴,他想说话了--
于是他开口,嘶哑的音结残破的从喉头溢了出来--
“我--”
脚下一空,脖颈上的绳索缠绕住了他呼吸的绝望。
没穿鞋的、腤脏的双脚在空中奋力的踢蹬了几下--也许是五下?或者是七下?总之他没能挣扎几下。
他不在动弹了。
晚霞终于消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