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儿村

2020-10-25 15:02:58

爱情

豫西北一个靠近太行山麓的小山村。这个村子有一个闻名瑕迩的名字----光棍村。因为严重缺水的缘故,这里的人家经年靠天吃饭。村里打的井的深度到了令人无法想象的程度。往往是刚打了一口极深的井,在村人们的兴奋还没有消退时井就干涸了。可想而知,这里人家的生活该是怎样的光景?山村固有的名字早已化作历史的尘埃。人们领受了村外人付于村子的新名字:光棍村。也许在一开始村人们是心有不甘的,但时间磨蚀了一切。他们渐渐接纳了这个名字,并再也不愿提起村子的真正名字了,因为那名字一当被唤起时是那么令他们深感羞耻,感到那名字欺哄了他们。

这一刻,王家山的眼前是一片深浓的绿意。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里。眼前的情景和那个梦里一模一样。那个梦总是夭折在他的惊醒中。岁月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是岁月的洗涤让他终于敢把目光投向那片意识深处的所在。周身的场景与以往何其相似,是意识牵出了过往?还是那段不堪的过往第一次挣脱了心志的束缚?

两只鸟嬉戏着划过视线。它们是那样快乐。一阵企羡的酸楚掠过王家山的心头,他知道这种快乐永远不会属于他了。是的,永远~~~

快乐中断在那一年,中断在那一年的荒唐里~~~四野的苍翠让鸟儿啼唤得几欲滴出水来。这如诗如画的风景却怎么都洇染不开王家山的心绪,因为这颗心在那一年的那一刻就已走到了它的尽头~~

王家山家里受村人羡慕是因为他有一个妹妹。女孩子可以用来换亲。王家山还有一个哥哥。村里的光棍们对他们哥俩艳羡不已。那艳羡明显是带着恨的。村里的媳妇分两种,一种有明显的缺陷,如跛腿,哑巴~~一种是正常人,是靠村里的姑娘换亲换来的。这里重女轻男的习俗像这里的缺水与贫困一样根深蒂固天惊地义。女孩可以换亲,可以永远离开这里,男孩则极有可能成为又一个光棍。

王家山也许是村里最快乐的人。他的快乐与村里多数人淡淡的与生俱来的忧郁很不协调。村里人不明白王家山怎么会这么快乐?即便家里有可以换亲的妹妹也不必这样啊。村里人人是唱情歌的好手,尤其是那些光棍们的情歌更是缠绵悱恻,凄酸得让人鼻子发涩,能让朗朗的青天淌下泪来。王家山很小就会唱很多情歌。他的情歌像成双入对的野鸟的欢唱,充满了无忧无虑和无比的快乐。村人们觉得他是个异类。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心没肺,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傻啊?

王家山几乎是哥哥带大的。因为父亲死得早,母亲又常年多病。哥哥比他大十岁,有着同村人一样的淡淡的忧郁。也许王家山并没有意识到哥哥在他的生命中一直是父亲的形象,只有父亲才会这样温和亲切,一如他的母亲。哥哥有着母亲的眉眼,相貌不中看,但哥哥身上的温暖却淌过了他的一生,也折磨了他一生。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时常会有这样的臆想:如果哥哥对他差一点就好了。他宁愿哥哥对他不好,甚至虐待他。那样他兴许就不会那样痛苦了。但哥哥那胜似父亲的爱绵绵无尽地淹没了他,覆灭着他的一生~~~

换亲那年王家山二十八岁。这时的他健硕高大,眉宇间一股勃勃的英气。哥哥几乎矮他半头。哥哥的意思是把亲换给他,但母亲决意要换给哥哥,因为哥哥已经三十八岁了,不能再拖了。而王家山长得出众,应该不会太难找媳妇,大不了找个有缺陷的。王家山也同意母亲的想法,哥哥在无奈中只好答应。

结婚那天闹洞房时本家的几个兄弟很是把新嫂子折腾了一翻。王家山第一眼看到她时怔了一下,他第一次在与人对视时有了想躲避的心思。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的脑海中经常会出现这最初的一瞥,他始终弄不清楚他怎么会有想躲避的念头。他当时是否躲开了眼睛?还是他在那一刻仅仅是木木地盯着她,盯着她那双让他感觉毫无头绪又千头万绪的眼睛。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在他弥留之际,他才识获当时有可能是怎么回事:他当时是在一瞬间陷进了那双眼睛,他心里掠过一阵恐慌,他心里掠过一阵甜糯。堂弟们一拥而上,像一群饿狼。许多年以后,王家山回想起这一幕时依旧激动不已。他拼尽蛮勇地护着嫂子,即便终不敌那些饿狼们地围剿,最后他被他们当作叛徒扒得浑身只剩下一个裤头,惹得众人把天都笑翻了。

那以后一切都不同了。他感觉他和哥哥的关系有了奇异的变化。他在面对哥哥时再也做不到以前那样自然清澈了。但哥哥一如以前,依旧亲切温和。越是这样他越苦恼不自在。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看哥哥的眼睛。在面对她时他感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了。他感到某种东西在他心中多了出来,又感到某种本属于他的东西再也无从寻索,永远失去了。也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面对她时或看到她时心中的愧疚感和负罪感在一瞬间就隐遁了,这种感觉只有面对哥哥时才会倏忽升起。他没有意识到一种无奈的牵动正一丝丝孕酿出使他无力回还的酸楚。她是性情乖顺的女人。她的美或许并不算突出,但她举手投足都自有一种风情。她无意识丢给你的一个侧影,她有意识的一个低眉顺眼都让你感到像是给你出示了一处处谜面,让你不得不去探知其后的谜底。终于在一天晚上,她的身影潜进他的梦中,他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他开始有意回避她,尽量不与她照面。另一方面他强迫自己在与哥哥相处时回复以前的状态。但他发现越刻意越弄得不堪收拾,一踏糊涂~~~

哥哥结婚的第二年有了一个儿子,取名王焕。王焕长得随母亲,一双眼睛清亮逼人,像两汪深潭一样朝你瞧过来。时间像流水一样划过。转眼王焕已经四岁了。这几年间哥哥无时无刻不在操心着王家山的婚事。托媒人说了几个有缺陷的都被他拒绝了。母亲叫他别太挑了,哥哥并没说什么,他尽量让媒人给介绍正常的姑娘,可正常的姑娘谁愿意嫁到这有名的光棍村呢?所以就这样托了下来。王家山已经三十三岁了,母亲愁得唉声叹气,哥哥也是整夜无眠。仲夏时母亲走完了她的一生。临终前一手拉着哥哥一手拉着王家山,让他别挑了,好歹娶个媳妇,让哥哥无论如何也要帮他把媳妇娶了。哥哥哽咽着让母亲放心,他一定会为弟弟娶上媳妇的。母亲在欣慰与遗憾中闭上了眼睛。母亲去世后哥哥就着手弟弟的婚事,却一时没有茬口。这年年底正当盛年的哥哥也一病不起。哥哥自觉时日无多,他最痛心的就是弟弟的婚事。弟弟和妻子立于床前,他一时间惊觉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也许一开始就错了,应该让他们结合才对,也不至于害得他们两个以后孤清一世。都怪他,怪他当时没有坚持到底,以至现在出现这样的结局。弟弟已经三十多岁了,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但仍是那么俊朗悦目,身上多了一种中年人的成熟与稳重。他定定地看着弟弟,想是要一眼把他看够。他觉得自己有愧于弟弟,当时弟弟要是和他挣是可以挣到妻子的,但弟弟没有丝毫挣取。他想他是不是有点傻呢?他当时怎么就不挣一下呢?他只要挣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他也会让给他的。他心说真是个傻弟弟啊。那张俊朗的脸再一次映入他的眼帘,这真是一个须眉丈夫啊。他竟一时有些恍惚,他忽然想假如自己是女人自己也会选择弟弟做自己的丈夫的。他叹一声,心说真是可惜了。他把眼睛移向妻子,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活下去。他在这一刻自问:我从见到她时是不是就已经不再后悔没有把她让给弟弟?是的,他在弟弟面前从没有过私心,这也许是唯一的一次。他在当时是否庆幸没有坚持自己的初衷?他承认和她过得这几年是他一生中最舒心的时光。这个迷一样的女人。他以为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时他就了然了她的一切。她是让人一眼看到底的人,但他又觉得直到现在还是对她一无所知。她的快乐与忧愁从不写在脸上。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多像家里那只温驯的母羊。他从不知道她的内心是怎样的,他不确定她是否因为他而把自己无意识地弄成这样一副素淡的不迎不纳的样子。

王家山发现哥哥的去世远比母亲让他悲伤。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没有丝毫的罪恶。他想到母亲去世时他的悲痛来得缓慢而又轻淡,像只是失去了一位普通的亲人。但哥哥的死却让他感到疼痛原来可以这样凶猛。哥哥去世前半个月王家山开始全天侍候哥哥,他感到哥哥的味道在无法逆转地一丝丝离去,他知道他将再无从寻觅与耽溺这味道了。哥哥脸色青白,唇色深紫,眼里那他最熟悉不过的温情渐趋稀薄。他知道哥哥在撑持,撑持着在临终前可以让自己的遗憾被奇迹收走,可以看到弟弟娶上一房媳妇。哥哥已经大小便失禁,话也说不完整了,有时只是一些几不可闻的呓语。王家山给哥哥端屎端尿,帮着哥哥翻身给哥哥搔痒,擦洗身子~~作这些时他忽然之间就会泪流满面。哥哥是握着王家山的手走的,哥哥的脉搏与体温缓缓隐去,一如王家山感到自己的血液从指尖一点一点地淌出~~~

那件事发出在哥哥离去两年后。这一年王家山三十五岁。侄儿王焕已经六岁。他像哥哥当年把他背在背上一样整日背着侄儿,侄儿一如当年的自己一样在他背上获取欢乐与溺爱,侄儿会天真地问这问那,经常淘气地把尿撒在他的背上,他总是佯装生气地把长满浓密胡茬的脸噌在侄儿的脸上,侄儿在痛痒难耐中总是咕咕笑个不停。侄儿会在他睡觉时冷不丁揪下他一两根胡须,或轻轻用肥肥的小手给他搔痒,让他睡不成觉。侄儿遗传了嫂子的眉眼,直到弥留之际,他也弄不清他和侄儿的天然亲呢是否与侄儿的相貌有关?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会时常紧盯着侄儿的脸,盯着那来自另一个人的眼角眉梢痴愣半天,直到侄儿嬉笑着说他的样子像傻子他才醒过来。

那件事发生前嫂子第一次在哥哥死后进入他的梦里。梦里的他和她一如现实中的他们。后来他回忆那个梦时他觉得他在梦里胆大多了。他抱住了嫂子,抱得不顾一切。这在现实中是决不可能发出的,他抱住嫂子的同时现实中的胆怯与负罪感追袭上来。他在多年以后依然可以清晰看见他在梦里的战栗与惶恐~~~~

那天他和嫂子侄儿去收玉米。嫂子穿了件月白色棉布褂子,更衬得一张脸白细匀净。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嫂子脸上有了笑容。但他确定那一定是在哥哥去世之后。那天他在她脸上看到一种如水的浅笑,淡得就像她一贯对他的态度。他觉得她有了那一抺似有若无的浅笑自是不同了。神采,气韵都不同了。嫂子好像嵌在玉米叶中的一束花朵,叶片多几分青绿,嫂子就添几许白艳。他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梦里,梦里的战栗汹涌在他此时的血脉里。他没有感到他的肌肤已开始欢快而痛苦地抽搐。他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喉间像滚过一阵无声的轻雷。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始终无法寻索他当时的内心状态,它在那一刻应该是以耽妄的形式搁存了。那一刻他的意识第一次听命于身体地指拨。这在他的生命中是唯一的一次,这唯一的一次让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侄儿本来在地边玩,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颤抖着抱着嫂子,把他自己都抱疼了。他莽撞而笨拙地撕磨着她的颈子,这一动作他在侄儿的脖子上,小脸上已演练了无数回,但这一回真的不同。他感到心里一阵荒芜一阵繁茂。他早已熟悉的味道这样切近得地让他伤感不已,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她发际的清香让他的心更加酸涩。她的心跳开始牵引他的手指,它们这样畏怯,又这样骁勇。他感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开始痉挛。她忽然说:“焕儿不见了”。她口腔的气息使他耳际一阵滚热。他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手指继续游走欢唱。她又说:“我得去找找,别出什么事儿”。他对女人没有任何经验。他只懂得死死地抱着她,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从没感觉到时间这样漫长。他感到自己汗湿的手迷失了道路。漫长的时间已经使他浑身湿透,在他无力回旋时他听到了侄儿凄厉的尖叫。待他们赶到时侄儿已是浑身血污,他从一个小断崖上摔了下来。

侄儿只保住了一条腿,他将成为终身的跛子。

失眠从这一天开始光顾王家山。那天晚上他一夜无眠,悔恨与愧疚使他痛不欲生。那么聪明的孩子,就这样残废了。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仿佛看到哥哥阴冷地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紧。他现在才意识到他太对不起哥哥了。他真是鬼迷心窍了。屋子像夜一样空旷,他浑身发冷。哥哥面影时而阴冷,时而亲切,时而远遁,时而无限地迫近········嫂子哭肿的眼睛,侄儿血污的断腿,他感到屋顶和四壁向他挤压过来·······

种上麦子后王家山扛着行李离开了村子。走时没有跟嫂子告别。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面对她了。他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他的心乱得像荒冢一样。他只知道暂时离开会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王家山的第一份工作是工地小工。比干农活累多了。一天下来骨头像散了架一样,躺下很快就睡着了。真该感谢这劳累的工作,使他的心暂时无暇他顾,暂时没那么痛苦。干活时他总是抢着干最累的活,他只有用身体的疲累来减轻心头的负荷。让他的心暂时失忆。他会在下工时把手上的血泡撕破,撕裂的疼痛会让他身上掠过一层一层的温暖。

王家山两个月后支了一百块钱,并向老板请了一天假。他上街买了一大包东西,都是给侄儿买的。离开村子两个多月了,侄儿长高了吗?两个多月能长高多少呢?但谁知道呢?小孩子的发育都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他想到侄儿那粉嘟嘟的小脸时就一阵鼻子发酸,多好的孩子啊。他依然可以感知到胡茬上侄儿留下的幽幽的奶香气。他买了城里孩子穿得各种时装:胸口绣着机器猫的小褂子,草绿色儿童军裤,鞋面缀有卡通人物的鞋子,还有一顶小小遮阳帽,一支小墨镜·······侄儿比较调皮捣蛋。他给侄儿买得玩具有手枪,匕首,冲锋枪,变形金刚·····然后买了孩子们吃得各式各样的零食。买完东西还剩五十多块钱,这在八十年代是一笔不算少的钱。他把东西和钱一块儿寄给了嫂子。他本想写信的,但终是没写。

小王焕的腿已经不疼了。在妈妈地搀扶下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妈妈在打开那一大包东西时小王焕高兴的跟什么似的,这些东西太新奇了。妈妈看着他那张天真的喜孜孜的小脸忽然就一阵泪湿,真是一个孩子啊,天大的事在孩子面前都是毫无作为的。小王焕一会儿比划着长柄的冲锋枪,一会儿端看着小遮阳帽,高兴得忘乎所以。妈妈一时走神了。忽听小王焕问:“这是叔叔给我买得吗?”妈妈没有回答,拆开一袋零食:“吃吧,焕儿”。“我要和叔叔一起吃,叔叔去哪了?”“叔叔不要我们了吗?”“别问了”。王焕被妈妈呵斥得张大了嘴巴。他从没见过妈妈这样生气。

腊月时嫂子收到了王家山的第一封信。信上说他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干活。一天六块钱,管吃管住。问她他上次寄的钱和包裹收到没有?让她给侄儿多做好吃的,别不舍得花钱。他说工地马上要完工了,到时他能结六百多块钱,会全部寄给他们。一个星期后嫂子收到了一个大大的包裹,比上次的还大。还有五百多块钱。包裹里的东西全部是买给小王焕的。穿的,吃的,玩的。离过年不远了,深冬的天色总是灰蒙蒙的,满世界的草木凋零。嫂子会在拣柴时无意识地望向城里的方向,呆呆地失一会神。

嫂子没有等到王家山回家过年。结完工钱后王家山来到了一个小煤窑。小煤窑早早就放假了。所有的人都回家过年了,整个煤窑静悄悄地像一座坟墓。他喜欢这里的静。从那件事后他的性情就变了。变得沉默木讷,变得喜欢独处。他漫步在凄冷的寒风中。两边黑黝黝的低矮房舍让他感到亲切。他爬上煤窑边的小土坡,俯瞰灰败的小煤窑。他感到自己的心和它是多么相似,蒙了一层薄薄烟尘。他定定地看着它,像看着自己疮痍的内心,就这样一直看到黄昏。除夕那天他听到毕剥的爆竹声,这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幽远而迫近。他简单地置办了点年货,一室的清冷无法提醒他去准备年夜饭。没有开灯,夜色涌满了房间。月亮的清辉撒在窗前空地上,撒在他的心上。室内的冷气令他神清目爽。他感到手指冻得冰凉,微微泛起疼痛,这很好。他就这样在黑暗中坐着,不知坐了多长时间。远处的爆竹声渐渐寥落,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和衣睡了过去。

转眼王家山已在这里工作十年了。十年间他没回过一次家。这十年他觉得是那么的漫长,又那么的短促。他每月都给嫂子寄钱,给侄儿买东西,只给自己留最低限度的开销。他每封信都询问侄儿的情况,长多高了,胖了还是廋了?他在最近的一次信里跟嫂子说等攒的钱差不多了就先把侄儿的新房盖起来,留待给侄儿娶媳妇用,他说咱们一定要盖全村最好的。

王焕已经十六岁了,个子已经超过母亲了。这孩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只上到小学四年级就缀学了,不管妈妈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去了。问他为什么他就是不说。她不知道王焕在学校总被同学讥笑,歧视,欺辱。缀学后他也整日不出门,因为他受不了其他孩子鄙视的眼神。他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让他不敢对视。有时他听到他们低低的兴奋的私语,说他母亲和一个光棍在山坡上好被人发现了。他在这时会像狼一样地阴毒地瞪向他们,他们起先一惊,但他们的眼里立时窜上一种东西,这东西一下就把他给压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的皮在被他们层层撕剥开来,他这时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

他应该感谢那块塌方的石头。它生生砸在他的脚面上。他一瞬间听到脚骨碎裂的声音,疼痛前所未有地剧烈,像野火一样串向全身。他的那颗永远不会被痛苦所麻痹的心在那一刻却像水一样平静恬适。他看到工友们慌乱的如幻灯片的身影,耳旁的叫喊声渐渐遁去,遁成一片浑沌。他的眼前出现了哥哥的身影。哥哥怜爱地看着他。他想说:“哥,你能原谅我吗?”他想说:“哥,我想跟你去·····”他被工友们拖出了航道,他心里的意念真切异常:那该死的石头怎么不砸向我的头呢?只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让我过去了。就可以让我解脱了。但他忽然想起侄儿。他想还没给侄儿娶媳妇呢?他真是太自私了。几天后煤窑发生了瓦斯爆炸,兴好他在修养。事故令二十多人丧生。他想真是天意。看来老天还不想让他死。但他不敢再在这里等了。他结清了所有的钱来到了沿海的一家工厂做工。

王焕时常看到母亲站在院门外向远处眺望着。一站就是好长时间。有时他叫她几声她都听不见。有时王焕来到母亲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搜寻:只有座座的青山。他想母亲应该是在想念去世的父亲吧?王焕已经二十一岁了,唇上已有淡淡的胡须。母亲的脸上也爬满了密实的皱纹。母亲的头上已有了根根的白发。一天,母亲忽然告诉王焕他二叔快回来了。他已经忘记母亲的笑容是什么样了,当它出现在母亲脸上时他感到很不习惯。他感到母亲像换了个人似的,洒扫的背影充满着跃动。母亲告诉他二叔回来是为了给他盖新房,是为他娶媳妇准备的。他自然很高兴,他看到母亲脸上也泛起红晕。

嫂子推开王家山的屋子,仔细地洒扫起来。动作和心思一样缓慢。十五年了,她无数次打扫这间屋子。她记得她第一次打扫时还对他充满着怨恨。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恨他?她每次打扫时都想象他在这个屋子里的情景。她擦拭镜子时会想:他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时会为自己的相貌感到惊讶吗?没事时他是喜欢躺在床上还是晃悠在躺椅里?他晚上睡觉洗脚吗?她想他在的时候屋子里的气味一定繁杂而浓烈。真应该有个女人给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她没有意识到她的脸红了起来。今天,她又一次来到这里。屋里的空气中有着他的味道,这味道历时十五年依然萦绕不去。十五年中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耗去多少光阴?如果没有这间屋子,她不知道她将怎样熬过这十五年。可正因为这间屋子她感觉自己像度过了三十年一样漫长。她再一次站在镜子前,像每次一样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知道他也曾无数次站在这里,站在她的后面。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时间,所以,时间是最大的错误。她每次打扫完都会陷在躺椅里再不愿起来。在躺椅中她一遍遍摸索着两边的扶手,一直摸索到往昔里。她的心也摸索到往昔里。这一刻,她又一次耽进躺椅。她感觉到它已预支了远方主人的温度。她的心悠悠地浮起来。

十五年了。王家山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妥帖的借口,这借口已经十五岁了,依然无法逃脱它的原罪。他本打算永远不再面对她的。王家山从箱子里提出那个包袱。这包袱也已经十五岁了。它的个头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王家山端详它一会儿,又把它放回了箱子。他盖上箱子时听到自己心里咚的一声。他一咬牙又把包袱提了出来,眼前忽然出现了哥哥亲切的笑脸。他顿时两眼一黑·······王家山给本家一个忠厚的堂哥写了一封信。让他帮衬着嫂子把房子盖起来。说他在外面工作太忙,实在请不了假,不能回去盖房子了,嘱咐堂哥转告嫂子一声。

新房花去了所有积蓄。五间大瓦房,出厦,墙面帖着莹白的瓷砖。新房就在老院左近,是完全按照王家山的交待盖的。落成时轰动了全村。这是目前村里最好的房子了,简直是豪华。村人们艳羡得眼睛都红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孤儿寡母的会盖出这样的华厦来。他们的道贺都嘶哑了,他们的笑比哭还让他们难受。流言像野火一样疯长,这流言解救了他们。要不他们会发疯的。这流言太及时了,是必须的,带着每一个人的仇恨,带着整个村的仇恨。凭什么,凭什么是他们孤儿寡母?太不天惊地义了。村长家,会计家,都不会让他们这样愤怒。这样像吞了苍蝇·······

王焕更不敢出门了。真的是不敢。他感觉他在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变成了蛆和苍蝇,甚至更不堪。他想像的到他们怎样议论他们母子。但当他亲耳听到时他还是差点背过气去。他们甚至都不压制地嚷出来:“他妈跟全村的男人都睡过了。他妈就是个卖货,卖了一座房子”。他已丧失了用眼睛剜他们的勇气。他们的眼神令他胆寒。他们也知道他不敢回头,他们就是知道。

王家山是新房盖好三年后回到村子的。十八年过去了,他的两鬓已经斑白,眼睛也失却了年青时的清亮。回到村子后就立即着手侄儿的婚事。嫂子向他建议说娶个有缺陷的比较好。因为儿子本身就有缺陷,能娶上媳妇就烧高香了,更别说还挑拣了。可他没有想到王家山会发那么大的火。他尖吼着说必须找正常的姑娘,花多少钱他都愿意出,他说一切必须听他的。最后定下了外县的一个女孩子,代价是四万元的财礼。是村里俗成的数目的数倍,之后王家山就作迎娶的准备。一切准备妥当后双方择了迎娶的吉日。择定日子的这一天王家山深深地缓了一口气。这口气堵了他十八年,这口气用了十八年的时间,终于走完了它的历程。

择好日子后王家山就病倒了。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希望老天可以让他亲眼看到侄儿的婚礼。这些天他瘦了很多,两颊已经陷了下去,两个颧骨高高地耸立起来。他脸色腊黄,眼睛更加浑浊了,他想他一定要撑持着亲眼看到侄儿的婚礼。

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王家山把嫂子叫到了自己跟前。他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哥哥,对不起焕儿,你能原谅我吗?”嫂子一下就哽咽了,抢过他的手(她感到它的瑟缩与恐惧):“他叔,你别说了,我早就原谅你了”他感觉到嫂子的泪滴到他的手上,像水一样化进他的心里。他用头努了努放在箱子上的包袱,说:“那是送给你的,打开来看看吧。”嫂子来到包袱前,轻轻打开,像用自己的一生。包袱有两层,里面一层是白细的缎子。嫂子抚摸着柔滑的缎子,像抚摸过自己的一生。她打开第二层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叠衣服。她抖开最上面的一件,手感柔顺滑腻。她知道这是时新的款式,她前些日子还见村长的女儿穿过这种褂子。第二件的款式她也不陌生,那是去年流行的款式。她一件一件地翻看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颤抖不已。她哆嗦着翻到这一件,这一件应该是九十处代初的款式。当时村长的媳妇像她现在的女儿一样年青,就穿着这种褂子整日在村里招摇。她翻到最后一件,那是一件八十年代末的款式,她有一模一样的一件。她想他每次寄东西肯定想要寄一件衣服给她的,每次都最终没有寄出,积攒了这一大包。她禁不住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脸上已是一片泪水。

她不知道她差点与这个包袱就错过了。她不知道他经受了怎样的煎熬才把这个包袱送于她。它是他永不磨灭的深情,它是他永无尽头的罪孽。它是他一生的情,它是他一生的罪。她不会知道他是在医生告诉他时日无多时才下定决心的。她不会知道他本来是要把它当作殉葬品带入坟墓的。三年前他的一个工友的弟弟在一家研磨厂得了矸肺的病而死去。他得知后毅然辞去工作奔赴那个工厂。他想如果上天眷顾他的话一定也会让他病入膏肓的。他一直以为他只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减轻他对哥哥的愧疚与负罪感。他从没有问过自己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吗?难道不是为了另一件事铺垫基石?一当医生告诉他结果时他就改变了他的初衷。他知道它一直等在那里,等了十八年。

第二天的婚礼异常热闹,他听到喜庆的爆竹声时流下泪来。他喃喃地说:“哥,我终于有脸见你了,你原谅我了吧?”他说:“哥,你原谅我吧,我和嫂子毕竟什么也没发生”。他说:“哥,你是待我最亲的,最亲的·····”夜色中传来闹洞房的嬉闹声。王家山的精神一别这些天的萎靡,他的心像夜色一样溶化开来。他心说看来我还可以多活几天呢。

王家山是七天以后去世的。七天里他心情平静,他感到阳光是那样明媚,天空是那样湛蓝。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从来没有!他看到侄儿和嫂子幸福的样子鼻子霎时一阵酸涩……

在最后的时刻王家山感觉自己身处一片花海之中,空气清新布满花香。他看到哥哥向他走来,哥哥一脸的笑容,亲切无比。哥哥的笑容像水一样漫过他的心头。他拉着哥哥的手说:“哥,我要跟你走!”

不,是哥哥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家山,跟我走!我带你去天堂……”

相关阅读
粉红的纽扣

那枚粉红的花纹纽扣,染着鲜红的血枕,静静的躺在男孩的掌心,躺在两人之间。夕阳下,一个小山丘上。 男孩和女孩相对而立。 男孩缓缓摊开伸在两人之间的手,一枚粉红色的花纹纽扣正枕着落日的余晖静静地躺在男孩的掌心。男孩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好看吗?” 女孩看着精致的纽扣,微微张开了嘴,用小手捂住嘴以掩盖震惊。女孩很喜欢收集纽扣,尤其对于粉色更是十分喜爱。但在这个贫瘠的小山村,她这个简单的爱好,却成了一个

医吻定情

对你,从来都是有预谋的非分之想。对你,从来都是有预谋的非分之想。——傅言泽 C市怡和医院顶楼 “咚咚咚——”院长办公室门被敲响。 “请进!” 门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随即门被打开,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女子走了进来。 “院长。”方瑾含叫了一声坐在办公椅上的年轻男子,走到办公桌前递给了他一张纸。 季泽接过纸,抬头对方瑾含笑了一下。“小含,这什么东西?” “辞职申请?怎么想要辞职?是对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山长水阔,然后是你

那些不经意对她的好不过是糖衣炮弹,她却错被烟雾弹迷惑酝酿出喜欢。那些不经意对她的好不过是糖衣炮弹,她却错被烟雾弹迷惑酝酿出喜欢。 文|二又 【第一章】 教室的灯关着,窗外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隔开,黑暗像是滴入清水中的浓墨,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 黑板被幕布取代——是周杰伦主演的《头文字D》。 电影放映至陈冠希扮演的高桥凉介在车边喝饮料,丁琬拿着饮料瓶起身,椅子在地板滑划过发出长而刺耳的声响。 “敬凉介

卡其色男子

此时刻在这个空间,你遇他,你们互相熟悉,却无法辨别相认。旅行的过程总是美妙的,窗外的树木慢慢向后退去,远处的田野向后面慢慢移去,近处和远处移动的速度不一样,把世界似乎切割成了很多个平行的空间,同一个空间,不同的时间维度。 有时候,有些人和有些人的相遇,也似乎是这样子的,在某个空间,此时刻的你和另一个时刻的他相遇相爱,可是,此时刻在这个空间,你遇他,你们互相熟悉,却无法辨别相认。 遇见柏是在一次晚间

BOSS很丑

井凉因为成长环境的问题导致审美异常,成功刺激到爱脸如命的豪门美男萧狄……NO. 攻击了我的肉体还攻击我的审美 “你……还好吧?”井凉又试着唤了声,背上的男人仍没反应,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拐向最近的一家小诊所。 诊所的大夫说他是腿断了,疼昏过去了,诊所不足以应对,最好能赶紧送去大医院拍个片子,免得落下病根。诊所里唯一的小护士盯着井凉看了半天,又看着昏死的男子眼睛发直,手下倒还算麻利,迅速给他处理好外

出车祸的未婚夫,被我甩了后,怎么会这样呢?

王娜是用自己的个人魅力征服了郭金帆的原创内容抄袭必究 文:谢汶青 郭金帆的出生就是他爸刚开始创业的时日,后来他爸创业成功后,家里的经济一下子由贫变富,他爸妈在一定程度上认为是郭金帆带给他们的好运气。 没有郭金帆之前,他们干过很多的工作,也创业很多次都失败了。 郭金帆出生的那一年的那一月收入就翻倍,好事都给他们遇上了。所以呀!他爸妈还有家里的爷爷奶奶都特别的疼爱这个小子。 金帆的名字也是他爸给

民国的爱情太多,见你太难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往往是真假难辨,相见不相识!天上乌云片片,到处都是浓烟,一片废墟中传来一声声撕裂的叫声。 “哥哥,哥-哥,你在哪里?” 四周都是战乱留下的残垣破壁以及一些来不及逃生的尸体,这样的叫声在这样凝重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诡异,叫声不止却无人应答,回答的只有伴着浓烟的阵阵风声。 “阿暮,哥哥在这里,不要害怕。”终于有人出声了,打破这一种凄烈的气氛。 哥哥在妹妹的叫声中忍着剧痛醒了过来,此刻他正忍

你来时冬至,但眉上风止

我就像一尾近视的鱼,而你是太阳,照进我一池死水般的生命里。 .骗子可以用暴力解决,但是对沈楷,我束手无策 商业街人影稀疏,斜阳掉落在黑色瓷砖地板,明晃晃地刺眼。 冷风穿堂而来,将裙摆吹得猎猎作响,我站在饮吧“茶时”门口,哆嗦着给“买家A”发信息:我到了,你在哪里? 店里走出一位穿米色针织衫的青年。他的短发微卷,剑眉衬得眼眸幽深,笑起来如装在玻璃杯里的薄荷水,清爽动人。 “站着说话不方便,我们进去

哑妻无忧

梅九郎知道一个秘密,那就是他的妻子云双并不爱他。简介:梅九郎知道一个秘密,那就是他的妻子云双并不爱他。云双的一颗心都扑在梅家香铺上,却从来不肯看他一眼。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刁难他新纳的妾,又为什么要处处维护他呢? 哑妻双儿 文/九唔识七 民国初年,战火连天,北方受北平军阀孙征珐控制,民不聊生。 可坐落在北平城内的梅家大宅却好像丝毫不受战乱的影响,当然,这不过只是因为梅家大宅内,有另一种烦恼罢了

迷路在纽约(一)

这年头不负责任的男人多,不负责任的女人更多,顾文秀就是其中一个。迷路在纽约 文/籽月 故事简介: 这年头不负责任的男人多,不负责任的女人更多,顾文秀就是其中一个。在纽约留学期间,她甩掉比自己小四岁的前男友大提琴天才少年就跑回国创业。五年后,天才少年终于成为了全球知名的演奏家,回国后看着这个曾经抛弃他的大龄、未婚、恨嫁、创业失败的女青年冷冷一笑:“说吧,想怎样?” 顾文秀:“求复合。” 简今作:“脸

手机读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