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轻烟缭绕,带着淡淡的香气淌过案上女子的墨发,让几缕发丝也沾染上了这份幽然的水兰香。女子的素手轻轻托着右腮,双眸阖着,脸色苍白,似有几分病态。
水兰香依旧燃着,房中静谧无声,连时间在这儿仿佛都凝固了一般。窗外的莲池里,一尾锦鲤从水底探出头,日光晒得它又躲入了水中。
一朵未开的菡萏稍稍动了动,不知是被锦鲤的尾巴打中,抑或是空中有风在流动。
1
“小姐?小姐?”
方倾珑被丫鬟的唤声惊醒,放下手时才发现手已经有些麻痹了,不禁皱了皱眉。思莲见到自家小姐看着手面露难色,便立刻了然,小心翼翼地揉搓着方倾珑的手,边嗔道。
“小姐若是困了便去榻上眠一小会儿,坐着来睡多不舒服,还受了苦。”
“原本只是眼睛累了想休息片刻,没想到睡了过去,只怪这水兰香安神的作用太厉害了。”方倾珑笑了笑,瞥了眼香炉,水兰香已经燃尽了。
思莲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书信塞给方倾珑,又继续按揉着她的手,道:“萧公子的信来了。”
方倾珑连忙抽回手,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打开里面的信件,仔细阅读后,才露出了一个笑容。“我都不禁有些期待了……”
“小姐期待什么?”思莲问道。
“萧郎说过几日带我去玩。”方倾珑把信给了思莲,思莲熟络地将它扔进铜盆里用火烧了。
“小姐,你也别怪奴婢多嘴。萧公子只是一介商人之子,论财力,萧家也还没到富裕的程度;论权力,我朝向来轻商,商人是不会拥有任何权力的。”
思莲顿了顿,方倾珑抬眸看向她,她吞了口唾沫,继续道:“这门不当户不对,老爷是绝对不会答应这头亲事的。”
方倾珑仿佛已经习以为常这些说辞,对思莲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走到梳妆桌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道:“思莲,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重门户的人。”
思莲顿时泄了气般,垂头丧气道:“奴婢也知道,可是老爷……”
“先继续瞒着他吧,总有办法的。”
思莲也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自家小姐也是个倔脾气的,认准了无权无势的萧家公子,偏生自家老爷十分看轻商人。抛开面子不说,夫人早走,老爷是既爹又娘地带大小姐,他又怎么舍得小姐委屈下嫁一介商人呢?
“思莲,别愣着了,爹快回来了,你得配合我找到过几天出门的借口啊。”方倾珑从匣子里选出一支珍珠簪子插入发间,兀自俏皮一笑。
2
方老爷才刚走进府,一个身影便风风火火地冲过来缠上了他手臂,定睛一看,那不可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吗!“珑珑,早就让你矜持些,被人看到又要笑话了。”
方倾珑撅起小嘴,撒娇道:“女儿很久都没有见到爹了,好不容易等爹回家,女儿自然是心急了些的!多日不见,爹又瘦了一圈了,等下吃饭时爹要多吃一点补回来!”
“哈哈,还是珑珑贴心啊!”方老爷朗声笑道,伸手拍了拍方倾珑的手背。
“爹这么辛苦,女儿怎么能不好好慰劳一下呢?”
父女俩边说边笑地走入偏厅,八仙桌上已经布好了饭菜,待两人落座之后,婢女们才将盖在菜肴上的碟子拿走。
“哟!都是我素日里爱吃的。”方老爷一看到菜肴,便欣慰地一笑。
方倾珑亲自夹了一块东坡肉到方老爷碗里,道:“爹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女儿定要费些心思让爹舒心的。”
“你这丫头,今日倒比往昔要殷勤许多。怎么了,可是有事要求爹?”
方倾珑吐了吐舌头,“果然还是被爹看穿了。”
方老爷宠溺地戳了戳她前额,道:“你是我女儿,我如何不懂你?”
“爹,是这样的,我听别人说城东将会有一场庙会,里面可好玩了!有表演,有美食,热闹非凡,我过几日能不能也去玩一下?”
“你是大户小姐,怎可去那些市井集会胡闹呢?”
“爹,您这外出办事两个多月,女儿都没有迈出过府一步呢!女儿真的很想去看一下庙会是怎样的,女儿会戴好面纱的,而且思莲也会照顾女儿的!”
方倾珑瞥向思莲,思莲忙应道:“是的老爷,小姐最近都有些要闷出病了。”
方老爷皱着眉看了看方倾珑的脸色,的确是略显苍白病态,考虑片刻之后,最后叹道:“若是戴着面纱倒也无妨,只是你出门一定得小心,我到时候请几个打手跟着你。”
“没事的,爹,思莲也是有功夫在身的嘛!派那么多人不是更引人注目吗?”方倾珑又是看了一眼思莲,思莲立即抬头挺胸,倒是现了几分飒爽的气质。
“罢了罢了,你这个鬼灵精,我是拿你没办法了。”方老爷长叹一声。
方倾珑欣喜地在方老爷肩膀上蹭了蹭,又夹了好些菜给他,哄得方老爷放声大笑,才暗暗地朝思莲眨了眨眼,让思莲忍不住都想仰天长叹一声。
3
三日后,方老爷约了县令去天香楼品佳肴谈国事,方倾珑也按照约定的时间跑去了城西和萧冉致见面,原来说去城东也不过是她找的借口。彼时碰巧下着细雨,萧冉致撑着油纸伞,立于树下抬头望雨,可谓是翩翩公子、举世无双之模样。
方倾珑按捺住心底的激动,原本急切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萧冉致听见脚步声,回过身,只见方倾珑一袭青衣,墨发倾泻于背后,头上松松扎了个流云髻,斜插了一支流苏簪子,走起来时流苏也跟着晃,煞是生动。她皮肤太好,无需脂粉修饰,只涂了点唇脂装点气色,可是他依旧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
“倾珑。”萧冉致温柔一笑,轻轻唤道。
“萧郎。”方倾珑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脸上一抹红云飞过,眸中似有星光纷繁。
萧冉致心里有很多话想对方倾珑说,只是千般言语涌上心头,没有一句能够脱口而出。细细看去,才能看见他眼底有着微不可察的复杂情愫。
方倾珑恍若未觉,从腰间取出一个锦质荷包,荷包的绣工十分精致,上面还绣着一个工整的“萧”字。她将荷包递给萧冉致,低着头,羞得说不出话。
萧冉致见状,忍不住地打趣道:“这荷包,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了?”
方倾珑脸色更红了,她嗔怒道:“谁说和你定情了!想得可真美!不要就算了……”
萧冉致比她要缩回去的手更快一步,他抢过荷包,立马便别在腰间,却只打了一个活结。“这荷包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我收了,你日后便是我的人了。”
“就会耍嘴皮子。”方倾珑忍俊不禁地瞟了他一眼,伸手替他重新系好荷包,绑了个既好看又不易松散的结。“既然你知道独一无二,丢了可就没有了。”
萧冉致低头看着方倾珑认真地为自己打结,日光洒在她的眼睫上,投出了一小片阴影在她眼下,他心念一动,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握着。
方倾珑一愣,他手心的暖意源源不断地从她手上传到了她心里,抬头望向他,便回以柔柔的一笑。“方才只是说笑的,这个丢了,我再绣一个给你便是了。”
“倾珑……我……”萧冉致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方倾珑疑惑地看着他,眸里清澈如水。
萧冉致皱起眉,沉吟半晌才正色地说出几个字:“我要娶你。”
方倾珑睁圆了双眸,满是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萧冉致面色镇静,但红透的双耳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我萧冉致,要娶你方倾珑为妻,护你一生周全,予你一世无忧。”
每一句话都没有很激动的语气,但字字铿锵,他的“要”字,掷地有声。
方倾珑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也悸动起来,面对这样坚定的誓言,她如何能不感动?“我会等你,等你向我爹提亲。”
这番话从大户人家的小姐口中说出来,得需要莫大的勇气,萧冉致感受到了她的信任,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将她拥入怀中。“你放心,方老爷那边我会好好表现的。”
方倾珑倚着他肩膀,安然得仿佛还能感受到他胸膛里平稳有力的心跳。她笑了笑,正欲开口,却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忙挣脱萧冉致的怀抱,回头看去。
思莲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抓住方倾珑的手边往回跑边道:“小……小姐!大事不……不好了!”
方倾珑猝不及防地被思莲拉走,她在某个空当回过头去,萧冉致伫立在原地,一直看着她渐行渐远,皱起的眉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
4
方倾珑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这天她没有出去,假如她在家陪爹聊天,爹是不是就不会离开她了?而她第一次这样想,是在方老爷的尸体被抬至她面前的时候。
萧冉致承诺娶她为妻的这天,她失去了唯一的至亲。
方倾珑无力地跪倒在尸首旁边,颤巍巍的手伸出去慢慢掀开了盖在上方的白布,原本早上出门前还宠溺地对她笑着道别的脸,此时失去血色,苍白如纸,双目圆睁,仿佛在诉说着死前的痛苦。方倾珑握起方老爷的手,这只手在早上还抚摸过她的头顶,她分明还记得从掌心传来的阵阵暖意,此刻却是冰凉刺骨。
“爹……别玩了……您是不是对我生气,所以做出这样的戏?我以后都听您的话,爹,您可以醒过来了……”方倾珑原本只是带了哭腔,说到最后已经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周围的婢仆们无不动容,皆是眼圈泛红,有的已经失声痛哭。
方倾珑只是嘶着嗓子大哭,她现在心里很痛很痛,像是被人用锤子不断地猛击心脏,一下又一下,她只觉得唯有放肆哭喊,才能缓解这种贯彻心扉的痛。
“小姐……小姐……”思莲很想安慰方倾珑,可是她自己现在也乱得很,老爷生前对他们这些下人不薄,如今骤然离去,让他们如何能接受得了?
方倾珑趴在方老爷尸首上,任谁也拉不开来,哭累了,她也还在呜咽着,眼泪在白布上氤氲了一大片。“爹……女儿真的会乖了……您回来好不好……”
萧冉致在人群外层,身形颀长的他一眼便望见了那个撕心裂肺的女子,此刻的她崩溃得如此无助,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拥她入怀,给她依靠。
可是不行,他贸贸然冲出去,只怕会影响了她的清誉。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当中,没有人发现一个身影紧握双拳,忿然离去。
下人们能够拉开方倾珑时,是因为她哭着哭着就昏过去了,一时间部分人忙着去叫大夫,其他人忙着将方老爷尸首安置好,准备协助方倾珑处理身后事。
“那时人群混乱,刺客们都是冲着两位大人来的,刀刀致命。”
“县令大人伤势呢?”
“伤势也颇为严重,方大人是因为中了刺客刺入胸膛的一刀而毙命。”
“有查出刺客的信息吗?”
“刺客都被后来的援兵杀了,没有一个活口,身上的衣服也是普通的黑衣,面孔都是些生人,只知道是外地人士,其他一概查不出。”
方倾珑睁开眼,倏地坐起身来,双眼直直盯着正在聊天的二人。二人瞥到动静,皆转头看过来。思莲连忙从八仙桌上倒来一杯水,走到床边扶着方倾珑想喂她点水。
只是方倾珑没有喝水,她看着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她之前见过一面,好似是县令身边的随从,别人都称他叫肃叔。
“为什么突然会有刺客?”方倾珑忽而开口问道,声音格外嘶哑。
肃叔轻叹一声,道:“方大人虽是六品官员,但一直以来以清廉而深受百姓爱戴,但他的清廉势必会成为某些官员的威胁,再过不久便是官位晋升考试,这次考试圣上会亲自督考,小姐是知道方大人的才能的,这么些年来方大人之所以都没被圣上注意到,那些官员在其中定起了不少作用。若方大人此次在考试中被圣上瞧上了,龙门一跃,那他们的利益便会受到很大影响,试问他们又岂会坐以待毙?”
“肃叔为何会觉得是这个原因?”方倾珑微微眯起眸,试探地问道。
肃叔脸色不变,道:“自古以来,贪官污吏都一直存在,权势越大,黑暗覆盖的范围便越大,若一把刀硬要将这片黑暗划出一道口子来,谁都不愿意让见不得光的东西公之于众。”
“那肃叔可有幕后黑手的头绪?”
“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官官之间盘根交错,若是牵起一个,势必会牵扯更多,所以难以断定到底是谁先忍不住出手。”
见方倾珑沉默不语,肃叔补充道:“小姐还是莫要卷进朝堂的风云里去了,此事我们也还会继续调查,不会让方大人枉死于奸人刀下。”
方倾珑眸中闪过一丝凌厉,“我也断不会轻易放过害死我爹的人,一个也不!”
5
萧冉致是在丧礼过后两日登门的,方倾珑坐于偏厅的主座上,身着素衣,发上别了一朵白绢花,映得她的神色也是病恹恹的。她的手不时地摩挲着椅子的扶手,眼神也跟着涣散,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倾珑,你脸色甚是不好。”萧冉致再次唤回她的思绪,剑眉紧锁。
方倾珑淡淡地笑了笑,低头看着雕着栩栩如生的山茶花纹的扶手,兀自道:“爹招呼客人的时候都会坐在这椅子上,这山茶花纹是爹特地让老匠人雕上去的,因为我喜欢山茶花。”
“倾珑……”
“爹生前很宝贝这椅子,有一次一个下人不小心在花纹上刮了道微乎其微的口子,向来不发脾气的爹却把那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扣了他一年的工钱,你知道为什么吗?”方倾珑突然抬头看向萧冉致。
萧冉致微微一愣,只是摇摇头。
“爹说,这山茶花就是象征了他最爱的女儿,损了它就等于在他的心头肉上割了一刀。”方倾珑本来是想笑的,笑她爹原来也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可不知怎么眼睛酸酸的,眼泪不断地往外涌,止都止不住。
萧冉致看着又哭又要勉强笑的方倾珑,终是忍不住上前将她拥入怀中。这丫头,实在是太让人心疼了。“倾珑,以后你还有我,等你守完孝,我们就成亲。”
“萧郎……我爹看不到我出嫁了……这是他最大的心愿啊……他原本很快就能如愿以偿的……为什么不等等……”方倾珑埋头在他怀里,哭得那般心碎,他都能感觉到她的泪水那么滚烫,灼了他的心。
萧冉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用手轻抚她的后背,紧紧拥着她。
最后方倾珑哭累了便在萧冉致怀里睡着了,萧冉致轻手轻脚地将她送到内间榻上,找来薄被给她盖上才松了口气。
熟睡的方倾珑面容安和,只是脸颊上还留着斑驳的泪痕。萧冉致伸手抚摸她柔软的发丝,在她额上印上了一吻,才不舍地离去。
待方倾珑醒来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过后,思莲见她醒了便指挥着准备晚膳。
“思莲,做碗粥便可,我没什么胃口。”
思莲听后便也顺着去吩咐了,只不过还悄悄地让婢女多做几个小菜,她家小姐现在这身体,不吃多点怎扛得下去?
“小姐,县令大人递了拜帖来。”守门的小厮匆匆进来禀报。
方倾珑接过拜帖,居然是现成的。“请大人去偏厅稍坐片刻,勿怠慢了。”
小厮躬身退下,忙不迭地又跑回去。
方倾珑不紧不慢地下榻,让思莲替她梳妆更衣。一路走过去时,思莲瞄了瞄她的脸色,面容沉静,虽说十分得体,却总感觉她在思索些什么。
县令冉沅见到方倾珑袅袅走入偏厅,出于礼节也起身相迎。方倾珑走上前,朝冉沅福身行礼,冉沅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却没有看见她的眉头浅浅地皱了皱。
方倾珑走到冉沅对面的位置坐下,客套笑道:“大人的伤势可复原了?”
“方小姐有心了,本官之前受的伤虽多,却都是皮肉之伤,没太伤及重要部位,这些天倒是愈合很多了。”冉沅礼貌笑道,而立之年的岁数,却透着一股老练,甚至可以说是圆滑。
“大人此番突然登门,可是因为这案子查出了一点头绪?”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因为前两日本官伤重在身不宜出行,所以没能参加令尊的丧礼,这次冒昧前来是想献一炷香聊表心意。”冉沅轻轻一叹,见方倾珑面色有变,便补充道:“方小姐,此案背后可能会牵涉许多权贵,我们不能操之过急。”
方倾珑扯了扯嘴角,笑道:“是我焦急了,但希望大人谅解,我也是因为想快点知道害我父亲的幕后黑手。”
冉沅略略颔首,道:“本官理解。”
“我先带大人去灵堂吧。”方倾珑起身,带头离开。
“有劳小姐。”
冉沅礼节十足,思莲跟在他后面走,却始终猜不透他挂在唇边的那抹笑意。
6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担心她的心情,萧冉致来得越来越频繁,有时拜帖递多了招人闲话,他就不递了,但晚上定会悄悄地潜入府中来看她。
第一次潜进来的时候把方倾珑吓了一跳,也因此被思莲当成采花贼暴揍了一顿。后来她们也渐渐习惯了,方倾珑还有意无意地撤走了一些守卫,就为了不让萧冉致被发现。
虽说这走向仿佛在朝着坊间话本里书生夜会千金小姐的故事发展,但二人的感情迅速升温倒是真的。
萧冉致每次潜进来,不是给她带些话本解闷,就是带些美味的吃食来,方倾珑胃口小吃得少,却是苦了思莲每次都得解决剩下的食物,半个月来便圆润了不少。
想来是翻墙翻上瘾了,萧冉致开始不再光明正大地递拜帖,而是每晚都选择行小贼途径进来。旁人以为萧家公子因为总被方府拒绝而决定与其一刀两断时,当事人们正在房中相依相偎,打得火热。
这晚,方倾珑正在桌前仔细地绣着新的荷包,前几日她看到挂着萧冉致腰间的之前送他的那个荷包已经有些破旧了,想着应该是翻墙翻多了,所以磨损较多,便想再绣一只给他。
身后有些许动静,方倾珑没有回头,以为又是那爱翻墙的小公子来了,嘴角含笑道:“你呀,天天这么翻墙也不怕累着。”
话音落下,身后却没有回应,方倾珑一怔,察觉到不妥时已然晚了,来人迅速地点了她的昏睡穴,一把将她扛起便又从窗子逃了。
思莲因为知道两人每晚都会相会,所以每到这个时辰她都会乖乖避嫌,直到萧冉致来了没看到方倾珑而跑去问她,这才发现出事了!
萧冉致环绕了下房中,物件还维持着原样,唯有桌上放着一个绣了一半、还插着一根银针的荷包,看来方倾珑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抓走的。
走到窗边,他才看到除了他的脚印,居然还有另外的人的足迹,不禁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看着足迹上隐隐的有些熟悉的纹路,他心里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7
方倾珑被解穴之后,片刻便苏醒了。睁眼瞧见的光景,除了有卧室模样的摆设外,便是坐在八仙桌旁、正悠闲地喝着茶的人。
“大人这邀请客人的方式,可真独特。”方倾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嘲讽地笑道。
冉沅轻笑一声,狭长的眸中闪过一抹玩味,“方小姐既不肯答应本官的邀约,本官只能对你无礼一次了。”
方倾珑不屑地冷哼了一下,前两日她的确收到了冉沅送来的邀请帖,想约她过府一叙,她转身便把帖子烧了,若不是今晚这事,她都记不起来。
“本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小姐,让小姐不愿赏脸过府?”冉沅转着茶杯上的盖子,幽幽问道。
“我不过是一介女流,又如何敢轻易过来……面对你这只老狐狸!”方倾珑话锋一转,眸中露了憎恶之色。
“看样子,方小姐是查到了什么?”冉沅挑眉道。
“在毫无证据之下,你们却总是一口咬定我爹的死与官场黑暗有关,很难让我不起疑心。”
“啧啧啧……可惜了,”冉沅摇了摇头,一脸惋惜,那笑容让方倾珑恨不得扑过去割下他的脸皮。“方小姐生得这般貌美又聪明,本不应红颜薄命,若是你肯答应本官的邀约,或许过不久你就顺利当上了县令夫人了。可惜可惜……”
“呸!”方倾珑恨恨地啐道,“谁想当这恶心的县令夫人!”
冉沅的脸色变了变,笑容骤然冷了下去,“你若听话,我还能给你两个选择;但你若还是这般执迷不悟,就别怪我送你去见你爹了。”
“那你便一刀给我个痛快!”方倾珑瞪圆了双眼,怒道。
冉沅倏地又恢复了以往的笑容,虽然温文尔雅,却透露着满满的危险感。“可是没能娶得小姐为妻,本官倒是有些遗憾了。既然我们做不了夫妻,不若来一段露水情缘可好?”
“你!下贱!”方倾珑猛然明白他的意图,心不禁揪了起来。
“方小姐这样说可就太伤本官的心了……”冉沅蓦地抬眸,眸中的光亮恍如狼见到自己的猎物挣扎时的嗜血兴奋感,“这样吧,本官下面的衙差们苦劳多时,正巧都没成家立室,若是本官把小姐送给他们……”
方倾珑的眸中现了恐惧之色,她想逃,想杀了他,可是她有心无力,从方才醒来后,她就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逐渐流失,恐怕现在连动动手指都成问题。
“怎么不反抗?啊……忘了告诉你,肃叔封了你身上的大穴,即便你想逃,怕是也难了。”冉沅凑上前,伸手摸了摸方倾珑的脸,方倾珑下意识想躲开,却力不从心。
“果真娇嫩。”冉沅勾起笑容,方倾珑现在才发现这人居然还生得一副不错的脸,隐约还有些熟悉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出现幻觉了。
见她的眼神依旧如刀似的剐在自己身上,冉沅却也不恼,他重新坐到凳子上,好整以暇地看向她,问道:“你爹死的那天说过,他已经收集好了众多贪污罪证,就等考试那天呈递给圣上,你若是告诉我罪证在哪,我便放了你。”
“我不知道什么罪证。”方倾珑轻易地否认了。
“方小姐,嘴硬也是要看时候的。”冉沅笑着警告道。
方倾珑冷眼瞧着他,道:“你若愿意,随时都可以杀了我,不过你就别妄想知道了。看样子你也是偷偷派人去我府上搜过了,不然肃叔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就知道我房间的位置。”
冉沅的继续翻玩着茶盖,似乎陷入了思考。的确,肃叔曾趁她不在府上的时候偷偷潜进去搜过,但一无所获,所以他才得把方倾珑抓过来套话。
方倾珑余光一瞥,眼神稍稍一变,说道:“即便你不杀我,想对我做别的事,我照样会找机会将罪证送给圣上,你和你背后的势力不瓦解也会重创。”
冉沅微微眯起眸,脸上闪过一丝狠厉,还没等他发作,背上被人迅速点了几下,便定在了原地。
无法转头的他转动眼珠子,瞧着一个丫头快速地从自己身边掠过,扑到床上将方倾珑的穴位解开,扶住她起身下了床。
“思莲,你怎么会找到我?”方倾珑恍若劫后余生,瞬间热泪盈眶。
“先别说了,小姐!我们赶紧走!”思莲搂住方倾珑的腰身,搀扶着她往窗外跑。幸而刚才方倾珑发现了正在蹑手蹑脚潜进来的思莲,于是说话引开冉沅的注意力,才让思莲有机可乘暗算了冉沅。
不过走了几步,府上的打手便都来了,思莲带着方倾珑双拳不敌四腿,只能瞧准空当又回到了房中,用方倾珑的簪子直指冉沅喉部,道:“若再动一步,我便杀了他!”
房门被人破开,肃叔闯进了门,同样挟持着人质。“你若轻举妄动,他也不用活了。”
方倾珑回过头,惊呼道:“萧郎!”
冉沅敛了敛眸,微微地冷笑了一声,“我就猜到了是你这小子干的好事,早就跟你说过切勿被感情误了大事,真是废物。”
方倾珑一愣,这句话听起来……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冉沅故作惊讶道:“方小姐还不知道吧,这个臭小子正是我不成器的外甥,上次也是我让他约你出去,支开你离开你父亲身边的。”
方倾珑错愕地看向萧冉致,对方也满脸悔意地回看她。
怪不得,她第一次见到冉沅时,便从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山茶花香,只有萧冉致因为常接触她而沾染上,后来与冉沅接触时才会把香味染到冉沅身上。
她能说什么吗?她爱着这个男子,可是他却是她间接的杀父仇人。
“枉我们一直视你为正人君子,却不想你也是和他们一般狼心狗肺!小姐的痴心真是错付了!”思莲亦是大失所望地怒道。
萧冉致张了张唇,最终也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舅舅以家族性命威逼利诱于他,他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而行差踏错。“对不起……之前你父亲看不起我,我才……”
“你错了。”方倾珑低着头,轻飘飘地堵住了他的话,让萧冉致一怔。
“那天外出见你之前,我爹和我说了几句话,也是被思莲打断前我想告诉你的。他说,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他说我朝轻视商人,怕我嫁过去会受人白眼,所以故意刁难你……”
方倾珑抬起头,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他说,萧冉致虽是商人之子,但撇去身份,作为女婿他也欢喜;他说,若是我真的喜欢,他就算被天下人耻笑也会风风光光把我嫁出去!”
萧冉致被方倾珑蓦然尖锐的嗓音惊住,但更多的是她说的话。他之前……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事情!“倾珑……对不起……对不起……”
冉沅挑了挑眉,这小子哭了?软弱无能,果然是废物。
方倾珑受的刺激太甚,加上方才情绪格外激动,一时间她有短暂的眩晕,吓得思莲连忙去扶稳她,萧冉致也惊慌地唤着她的名字,也不顾肃叔横在他颈边的匕首,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抱住方倾珑。
趁着思莲分了心,肃叔飞快地解了冉沅的穴道,把他护在了身后,数个护卫也从窗外进来,包围住了三人,待思莲几人回过神来,已经是刀砧上的鱼肉了。
方倾珑坐在地上,拉住了思莲的手,歉疚道:“思莲,我连累你了。”
思莲回握住她,道:“小姐,是思莲没用,救不了你。”
“倾珑,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你带了思莲过来,救了我一次,是我的救命恩人……”方倾珑止住了萧冉致的话,“但你终究间接害死了我爹,我不能嫁给你。”
萧冉致一滞,木然道:“倾珑……”
方倾珑顺着思莲和萧冉致的搀扶站起身,她轻轻握住萧冉致的手臂,深深地看着他,浅笑道:“从小到大,只要是关于我的事情,我爹就十分上心。他爱我、疼我,我不能辜负他。”
萧冉致低下头,看向她的手,眸中的光渐渐黯了下去。
8
方倾珑松开了手,转过身对冉沅道:“我把罪证给你,你放了他们两个。”
冉沅负手而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这丫头要和我斗,怕是还差得远。”
“让他们先走,不然我不带路;若你要用他们性命威胁我,那我立刻咬舌自尽。”方倾珑微微抬起下颚,骤然间贵族小姐的傲气萦绕着她。
一番话堵死了冉沅的后招,他不耐烦地朝围着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们便退开让出了一条路。思莲还想带上方倾珑跑,被方倾珑一个坚定的眼神阻住了行动。
“我要跟着你去。”萧冉致皱起眉,不安道。
“你走吧,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方倾珑侧过身,不看萧冉致。
“可是……”
“好了,冉致。”冉沅喝住了他,“今天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很失望,念在你是我唯一的外甥,便就此作罢,以后你还是老老实实跟着你爹混吧。”
“舅舅!”萧冉致忙不迭地叫住正欲离开的冉沅,哀求道:“别伤害她。”
冉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自顾走出房门。
方倾珑临走前也看了他一眼,突然柔柔一笑。
萧冉致心里忽然钝痛钝痛的,这感觉,真的很不舒服。他一拂袖,也离开了房间。碍于身份,府里的人又没得到冉沅的其它指令,所以萧冉致即便光明正大地走出府也无人管。
他轻车熟路地抄了捷径,娴熟地翻墙而过。所有事情都是猝不及防,府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安然沉浸在梦乡中。
萧冉致摸入偏厅,厅里没有掌灯,他摸索着往前走,直至摸到了一张椅子。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吹开后借着光亮左敲右打,无意中发现了一条裂缝。顺着裂缝,他拆开了扶手,原来在扶手的雕花处早已被割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沓纸。
“倾珑……”萧冉致浑身一软,像是突然泄气了一般,一手攥紧纸张,一手捂住脸,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哽咽痛哭。
他心痛方倾珑一直背负着这些罪证和责任,他庆幸方倾珑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一回,他高兴自己还是懂了她……
方倾珑暗示着他,罪证就在偏厅的主座里,因为椅子上雕着她最爱的山茶花,方老爷这么疼爱她,定然最宝贝这椅子;她握住他的手臂,就是想告知他罪证藏匿在椅子的扶手之处。
至于最后的那一笑……萧冉致在不久之后也明白了。
香炉里的水兰香已经燃尽,只留了几缕余香在空中飘荡着。一阵突兀而清脆的碎裂声在静寂的空间里乍然响起,惊了一角时光。
素手撑于案上闭目的女子忽而身子一颤,双眸蓦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