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2019-09-10 18:51:54

世情

我数着砖块向前走,十五步,刚好走到阴影的边缘,一条模糊的边界将两种颜色分隔开,鞋尖会覆上一层橘黄。第七次重复走到阴影边缘时何云穿着白大褂提着一袋垃圾从楼里走出,余晖正从她身后不远处的高楼擦过,打在她的身上,那些炸裂在她白大褂上的色彩就此鲜艳起来。我又向前走了一步,覆在身上的阳光轻柔,温暖,人如杯底的茶叶,不觉中舒展开来,这一次,走了十七步。

何云走了一段距离后侧过身,右手朝后一摆,打量了一下垃圾桶的距离,向前奋力一掷,有点歪,她拍拍手未做停留,两人默契的一前一后向着门外走去。

等红灯时她没回头的问:今晚玩什么游戏?

到穿过人行道我也没开口回答,提问源于半月前她产生的一个想法,并立马敲定下来,即,下班后要玩一个童年玩过的游戏,然后看会儿动画片,用来缓解疲劳,间断的延长童年。

到昨天为止,我们玩了沙包、弹珠、四角、卡片、跳绳、羊拐、狼吃羊、踢三千,基本我能想到的都玩了,除了捉迷藏。动画片断断续续的从《天书奇谈》看到《中华小子》,《大力水手》到《安徒生童话》。何云只管玩与看,所以越往后这个想法的实践越困难。

站牌下,我犹豫一会儿,试探说:要不真心话大冒险。

何云说:你觉得这算是童年游戏?而且你怎么就能知道我说的就是真心话。

我说:就是靠自觉。

何云露出一抹嘲讽的神色,说道:那抱歉,我没自觉。过了一会儿,问我刚才杵着头干嘛?

我说:没干嘛,等你。

“你看,这样怎么玩真心话大冒险。”

我无奈的笑了一下,“我想写一封信,刚在想写什么。”

“女朋友?”

“我父亲。”

何云扭过头看我,短促有力的哦了一声后不再说话,坐在长凳上嗑起了瓜子,左兜拿右兜放,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就搞混了右兜是该拿还是该放。

车驶来时,顺势眺望而去,西面像一张画布,被人刷了几笔浓重的深红。

吃过泡面后何云下了楼,我回到房间拿出纸笔,可能想写的都是连不起来的片段,一时竟无从下笔,窗外蝉声密集,一波一波的传入耳中。捋了捋思路,蝉声间隙中我写道,现在的工作不累,就是熬人,我每天上午要去捉一堆梨木虱,是一种很小的虫子,能跳很远,然后分雌雄,下午就用它做嗅觉行为实验,一直盯着Y形管看,枯燥是有些枯燥,但也还好,有同学跟我一起,是个女孩,长得不是很漂亮,并且老不打理短发,看起来邋里邋遢。这段时间,我们每晚都到学校的操场上玩儿会儿小时候的游戏,她次次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我也会被感染,那种小时候的感觉就会出现,像时光倒流了一样,尤其昨天我们看了大力水手,我记得你原来也有那样的一个烟斗,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

絮絮叨叨一番,结尾时我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写好后我没立即起身,而是算着那件事发生后已经过去多长时间,这些时间里,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觉着在我面前失去了做父亲的资格。我盯着对折好的纸出神,在感受不到时间流转中何云推开我的房门,提醒我该走了。脱下白大褂的她可隐约看到被袖口半遮的纹身,图案是一节树枝,我没什么兴趣,所以也没问过她这是什么寓意。她背了一书包,鼓鼓的,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声音。

要去的是不久前才离开的学校,不远,差不多十分钟的路程。我看着那栋隐入灰暗中的烂尾高楼轮廓行进,突然想起了王二住的那栋立新街甲一号的破楼,唯一不同的是,它不摇摇晃晃,更像是地壳运动碰撞而出的,直挺挺的屹立在那儿,风涌入它的内部,会发出阵阵呜咽声,偶尔也会看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光亮,我就想,会是什么样的人住在那儿呢?

前面的何云突然停下,来回翻兜,眉头蹙了起来,转身等我走近后伸手要火。她最近开始抽烟,不过肺,大概纯是为了打发随夜晚而来的无聊,我教会她吐圈圈,于是两人每晚都要比试一番。

我们停下来抽烟,何云察觉到了什么,指着前面问我去过没。我摇摇头。

“也就外面看起来挺有压迫感的,会有敬畏感。”

我说:毕竟一百多层,整个城市最高的建筑。

何云说:然后呢,烂尾,其实里面一片恶臭,从一楼倒十楼都是屎,估计往上也是,你说会不会有人特意去楼顶往下拉屎,我估计有,你说为了什么呢?

烟聚集缭绕在眼前,像雾,有些梦幻,想了一会儿,说:大概那样会很有成就感。

何云深嘬一口,将烟弹飞,似一颗即将坠落的流星,以一种不可捉摸的轨迹从前方划过。

学校已经是放假的时间,留校的人不多,篮球场上依旧热闹。操场上零零的几个人,我们找了块地方坐下,坐下后我便开始解鞋带,两条连起来形成一个封闭的环,玩翻花绳,这是我在路上想到的。不过我只会玩一个最基本的招式,就是将绳子穿过两手的小拇指、拇指和手心,然后抻直,中指分别挑起穿过对面手心的线,在抻直,对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两条对角线交点,从边界线翻过去,另一个重复对方的动作,如此反复。一开始何云不情愿玩,觉着没什么意思,可由于操场今晚没开灯,只有不远处居民楼与小吃街的灯光传来落下,她就没去跑步,耐着性子玩了一会儿。

我将鞋带重新穿回时她在打开书包,问我:一会儿回去看什么?

我说:《山林小猎人》,讲一家原始人的生活趣事。

何云哦了一声,随后我提高音量说了句哒哒基,她楞了一下,我看着她笑了起来,她重复了几遍哒哒基,嘴角微微上上翘起一点。

我看着她难得的笑,就想若是那个大猩猩活到了现在,跑到那栋烂尾楼顶上,冲着那些背着帐篷辛苦爬上来拉屎的人吼,哒哒基,哒哒基,那该是一个多么有趣的画面,想到这些,我再次笑出了声。

何云从书包掏出两瓶啤酒,递给我,我凑近才看清,是大乌苏。我问干嘛喝酒。

何云说:真心话大冒险,起子忘买了,你拿牙撬吧。

何云喝了一口,吧咂了一下又喝了一口。

我说:这个度数比一般的高,你慢点。

但显然我的提醒没什么说服力,因为我表现得更像一个酒鬼,一小口一小口的,没停过。

何云说:还不错,接下来呢,要怎么玩。

我想了想,说:打手背,一次机会,要是你没打住我你就算输,真心话大冒险选一个,反之,打住我,算我输,你看行不。

她直接将手伸出。前几局我用假动作赢了下来,何云全选的是真心话,刚开始玩,我选择问了几个平常的问题,她回答的很干脆,中间有个问题出格,我问她都是怎么解决生理需求的。她没有任何扭捏态,直接回答自渎,接着又说,跟你一样。

接下来双方各有胜负,皆是选择真心话,她问我为何爱喝酒。

我说:有一段时间,每天醒来都会被一种感觉包围住,怎么说呢,不是悲伤,就那种无力感,加上有几晚都是躺倒天亮也毫无睡意,我就开始喝,晚上喝了好入睡,白天醒来接着喝,好挨过。

她说:那种做法一点用都没有,就跟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样。

我说:还是有一点用的,起码我现在坐在了这里。

何云喝了一口,没急着咽下去,而是将脸颊撑起来,让口腔中的液体来回移动,发出咕咕声,最后一口吞下,呢喃道:大部分人不都是生活在一种平静的绝望中吗。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着游戏,中间她输了选择大冒险,我也不知道该让她做什么又不至于出格,就从手机中翻出一首诗,爱伦坡的《厄舍府的倒塌》,让她用英语朗读一遍。

何云原先是校广播站的,我还记得那会儿听歌时间她只放汪峰的《花火》,导致广播站收获了不少骂声,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抽烟的缘故,她现在的声音带一点点沙哑,所以在我期待中何云开了口:

“Duringthewholeofadull,darksoundlessday

在那年秋季枯燥,灰暗而瞑寂的某个长日里

Intheautumnofthatyear,whenthecloudshungoppressivelylowinheaven

沉重的云层低悬于天穹之上

Ihadbeenpassingaloneonthehorse'sback

我独自一人策马前行

ThroughtheSingularly,drearytractinthecountry

穿过这片阴沉的,异域般的乡间土地

andatlengthfoundmyself,astheshadesoftheeveningdrewon

最终,当夜幕缓缓降临的时候

WithintheviewofmelancholyHouseofUsher

厄舍府清冷的景色展现在我眼前

行进到一半时,声音戛然而止,何云将手机还给我,呼吸有些粗重,调整一下,举起大乌苏说这样玩没意思,停留在了表面。

我说:你有什么建议。

何云沉思一番,说:规则还是你定的那样,但要让对方不堪。

新开始的一局我便输了,何云直接指着跑道上散步的那个说:看见那个女孩没,去,把她的裙子扒了。

说完盯着我看,一脸认真,甚至严肃。我有些不知所错,不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耗着时间,但说实话,我内心却隐隐兴奋着,我极力避开脑中一个声音,不往那侧偏,可越避它的吸引越大,那声音怂恿着:这不是你好久就想做的事吗,趁现在,这个游戏给了你一个充分的借口。

在何云的目光下,这个声音的催促下,我开始动摇,我坚信用不了多久那某种道德文明的什么就会全然崩塌。摇摇欲坠中何云再次开口:要不你就去那个小超市偷一把瓜子出来,不许买,全凭自觉,两个你可以挑一样。她依旧流露出嘲讽的神色。

看店的是一老头,借他转身给我拿东西的空隙我抓了一把小瓜子,还拿了点花生,一气呵成,手也没抖,放入裤兜的瞬间我产生一种成就感,并沉沦在其中。

何云嗑瓜子极快,这在于她神情专注,两只手一直往嘴里送,让瓜子皮就那样悬垂在嘴唇上,有时会形成一个小山峰,等支撑不住时便轰然倒塌,嗑完,最后在用手在嘴上这么一刮,便干干净净的了。

拍了拍手与衣服,喝了一口啤酒,何云打了一个嗝,她说:大冒险太费时间了,换成真心话。

我说:都可以。

何云手里的酒已经下去半瓶多,我则还剩个瓶底,可能喝的有点急,反应慢了下来,被何云接连打到。

何云问我那会儿在纸上写了什么。

我说:写我刚刚毕业,正在植保所兼职。

说完何云盯着我眼睛看,似乎是在边等待我露出说谎的痕迹边寻找蛛丝马迹,也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何云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问道:听到那些声音你是什么感觉?

我伸出食指说:一局一个问题。

何云嘁了一声。下局我换了一只手,没有假动作,趁她还没提起防备时上来直接出手,并顺利打在她的手背上。何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冲她一乐说了句哒哒基。

我问:为什么砸校园的巡逻车?

何云反问:你就确定是我干的?

我说:不确定。

何云说:因为晚上保安开着它巡逻,停在楼前,车上的那个闪烁的灯就会晃到我,受不了,便砸了。

不知道是不是换了手不适应还是酒精的作用,她出手不在果断迅捷,自然没打到我。于是我接着问:毕业典礼的时候,演小品时你为什么不按事先排练好的剧本走,那几句我查了一下,源自北野武《花火》中的台词,每次你广播时老放这首同名的歌。

我说完后,何云没回答,而是食指轻扣酒瓶,哼了起来,她突然说:你在做什么?

我怔了一下,随后懵了起来,看着她,正想开口问她,发现她此刻的神态与典礼那天的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我想了下,说道:你能把那灯卖给我吗?

何云接着说:你指那盏警灯?你要它来干什么?

我说:我想打劫银行。

“听起来不错,但一会儿你得先找到我,找到了,它就是你的了,祝你好运。”

何云开始用瓶盖敲击,有某种韵律蕴含其中,“这是我跟父亲玩捉迷藏前要进行的一段对话,他很喜欢那部电影。”

“我不懂,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我也不懂,可能那会儿我只是想有人出丑,看他们胀成猪肝色的脸我就觉得很高兴,我猜你也是,我总觉着你猜到了一切,你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我举起大乌苏,只有几滴汇成的细流顺着舌尖流入,何云将她的递给我,我喝了一口,放下,举起又喝了一口。

我说:558步,七分钟,我可以走完一圈操场。

何云问我然后呢?右手支起来撑住头,眼睛弯成了月牙。

掠过身躯的风势头一次比一次足,你能听到你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剥落,脱离,蔓延。我说:声音很刺耳。

何云说:可你无法反驳,每一个声音都是溃疡前期的那个小白点,只是开始不痛不痒。

我将酒瓶放到何云面前,我说:说好的一局一问,这样破坏游戏规则了。

何云喝了一口,说:可你喝了我的酒,我先来,那声音最开始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

何云举起酒瓶,透过酒瓶与液体看我,她在等待着,等待着一种解开谜团后的崩溃,事实上,我未有任何表示,何云也未有失落感,她说:你多会知道的。

我指着她的胳膊说:纹身,我小时候见过,水彩笔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何云问:你当时在旁边?

我说:在,两人为了棋盘上的炮吵了起来,我跑到父亲身边,他踢了我一脚,我父亲抡起砖头拍了上去。

何云撅起嘴,说:我设想过很多他没回来的原因,没想到真的也那么不堪。

我说: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包括离它最近的人。

骑驴打盹
骑驴打盹  作家 友人,起哄,搞了个叫「余立」的公众号,平时写点,自嘲自讽,乐呵乐呵,给个交代,做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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