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2019-09-10 16:47:46

古风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1

九月初七,黄泉日,生人可入黄泉,代价是舍弃生死簿上最为恣意畅怀的三年时光。

是蜻蜓点水,飞鸟如林,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是白堤看柳,徐风唱晚,画船歌眠,莲叶清香。

这般如诗如画的日子,荀景竟为了一名素未谋面的女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黄泉,地处大漠之中,常有大风刮过。

那一日黄泉刮来一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龙卷风,飞沙走石窜入孟婆庄撞在墙上砰砰作响。

绛红裙角翩飞,飞沙卯足了劲往面纱里钻,我牢牢捂住面纱,低头往孟婆汤里撒化沙粉。

我舀了碗孟婆汤递给面前的鬼,他抠了抠衣角,斩钉截铁地道:“老子不喝。”

我特别能理解,像他这种粗布褴衣且喜剁手的青年,活着的时候铁定没少吃土,好不容易熬到下黄泉,孟婆汤还掺了沙子,要我我也不喝。

我在他倔强的眼神中往孟婆汤里又撒了一把化沙粉,他淡定地退后一步,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弹出数丈远,后边排队投胎的鬼均是被吓得连连退步,指着荀景惊讶地说不出话。

孟婆摇曳着妖娆的身姿步来,在荀景面前寻了把椅子坐下,勾起红唇,饶有兴致地道:“人间的帝王,来我黄泉有何事?”

黄衣玉带的青年朝孟婆谦恭有礼作了个揖,抬眸道:“在下荀景,来黄泉寻一女子,名叫温乔。”

世间叫温乔的女子遍地都是,谁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个温乔呢,孟婆意味深长地瞧着他,并未应话。

荀景无奈地笑了笑:“我与温乔素昧平生,却时常梦见她,每每夜寐,心中惆怅不能自已,想是我与她前世羁绊颇深。”

孟婆素手轻挑,翻开生死薄看了一眼,薄唇轻启:“温乔早在一百年前就投胎了,陛下同她的羁绊也早该烟消云散了。”

荀景温和的面容变得肃穆,有些沙哑的喉咙微微发颤,喃喃道:“可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孟婆应道:“地府有规矩,不得透露凡世人的往生消息。”

荀景向孟婆拱手告辞,连带着风沙一同出了孟婆庄,黄泉上方夕阳西下,青年骑着骆驼一路向东。

“大漠上的落日苍凉悲壮,一心想见的人不知去向,比叮叮作响的驼铃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徘徊还要空虚。啧啧,这得多寂寞啊,你说是吧,温乔。”

孟婆弯起一双潋滟的美目,风情万种地瞧着我,我不语,将面纱取下,抖掉上头的尘沙,抖了她一脸。

她说:“你哭了。”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好吧,我承认我哭了,不过这不是伤心的泪水,这是为我终于将仇人折磨得肝肠寸断心如死灰,为家国父母报仇雪恨而留下的喜极而泣的泪水。

我往黄泉入口处瞧去,黄沙铺陈了一地,上方似乎有一只白鹭飞过,姿态傲然,如同白马少年春风得意,一日赏遍八荒花。

我知道这是白马少年第三次入黄泉,也是最后一次,东隅已逝,尔后沧海桑田,我与他再无干系了。

2

我是个算命先生,随师父行走四方,我脚下这片土地是西域的国土,师父说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早晚会成为东隅国的疆土,要趁陛下收服西域之前来一趟,体验一回出国的感觉。

师父说他是岐山道祖座下的大弟子,有知晓天命,窥破天机之才,但天机不可泄露。

“所以这就是你让徒弟看摊,自己偷偷出来蹲点捡钱,偷偷吃肉的理由?”

我盯着他手中香气四溢的荷叶鸡,目光如炬,我瞧着鸡肚里深藏的莲子桂圆,垂涎三尺,我浅浅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荷叶鸡。

师父嘿嘿一笑,笑得高深莫测:“小乔啊,你可是要成为东隅皇后的人,别那么小气,快,把荷叶鸡还给师父。”

我安之若素地咬下一口肉,随后云淡风轻地抿一口茶再咬下一口肉。

师父:……

我作为一名长相端正的双十年华大龄少女,至今未婚,这都归功于我的师父自八岁起就与我灌输我是那传说中黄衣翩然,清容俊貌的东隅陛下未来皇后的思想。

我对此深信不疑,直至我在二十岁的某一天,有位如黄莺般的小娘子,含羞带怯地让我替她选个良辰吉日,她家情郎好去提亲,我这才幡然醒悟,我连东隅陛下的面都没见过,他又何故来娶我。

东隅国的陛下,荀景,三箭平定天下,征战十年,先后将九国并入东隅疆土,荀景治下百姓平安喜乐,淳善质朴蔚然成风,黄色战袍所及之处,四海升平。

在他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光景里,倾慕于他的姑娘早已遍布大江南北,但如我这般会算命的姑娘,世间唯此一个。

夜幕降临,远处灯火点点,夜市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我提了壶酒坐在酒馆门前,怀念我逝去的青春。

对门烧烤摊上青烟四散,露着盈腰莲足的西域小娘子朝我和师父热情地招手:“客官,来吃烧烤啊,买十送三。”

师父笑得春风拂面:“我买一百串,送美人吗?”

西域小娘子别过头,轻哼一声,手舞足蹈地同她哥哥抱怨,她一晃朱红纱裙上的银片哗哗作响。

我喝的酩酊大醉,坐在酒馆门前一会哭一会笑,师父起身走到对面烧烤摊,与我四目相对,假装我与他不是一路人。

我偏过头对着倾泻而下的月光,胸中怅然,悲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我嘹开嗓,嚎啕大哭,把对面的师父吓了一跳。

“我温乔,是齐国的公主。”

师父从对面跳过来,用他沾满孜然的手捂住我的嘴:“丫头你不想活了。”

有仙踩月而来,衣袂翩然,青丝于长风中逸散,他疾步走来,如踏流云。

我眼中的小星星明明灭灭了无数次,痛下狠口咬了师父的手,朝那人横冲直撞过去,却不偏不倚看花了眼,直直地往他身侧的地上撞去,我不该喝那么多酒的,这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岂不是很丢人。

公子稳稳接住了我,朝我淡淡笑道:“姑娘,没事吧?”

孰料我却趁机抱住他的大腿,死活都不愿松开,放声嚎道:“我都二十岁了还没嫁人,你说我惨不惨啊。”

他万分艰难地将我扶起,无奈道:“我二十四了也没娶妻,岂不是更惨。”

我眨着明亮的星星眼道:“不如你娶我,我当你娘子,你做我夫君。”

他说:“姑娘,第一回见,这样不好吧。”

“我很厉害的,算命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不信你问我师父。”

我指东师父往西,我指西师父往东,指着指着我就把自己晃晕了,沉沉睡了过去。

3

清晨微曦,晓月初悬,外头欢天喜地,锣鼓鞭炮声震天响,震惊得我从床上一个激灵弹起来,这么大的阵势,这是哪家皇亲贵胄要娶媳妇,谁家卯时娶媳妇?

桌边一个声音晃晃悠悠冒出来:“昨日陛下带使臣入西域同西域王洽谈,西域王不取分毫,直接将西域送给了陛下,眼下正是西域王同西域百姓为陛下入主西域举办的盛会。”

西域王不费一兵一卒,在这场两国之间的洽谈会上以一己之力保全了西域万千子民,且未伤自身分毫,温某人佩服啊,佩服。

师父把玩着一块暖玉,瞧我的眼神有丝丝钦佩。

我疑惑道:“哪来的?”

他啧啧赞道:“还能咋来的,你抢来的呗。”

我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昨夜我慌乱中摸走了谪仙公子腰间的玉佩,说以此为信物,教他选个良辰吉日来娶我。

我仰首干干一笑,收起暖玉踱步到门外看热闹去了,如今我欢天喜地去凑人家的热闹,可曾想过自己也被人瞧过我的热闹。

此刻距离齐国亡国已有十二年,当年阳春三月,母后抱我入怀教我习字,楚王攻破齐王宫,逼迫父王母后自裁,师父趁乱中带我逃入东隅国。

楚王苦果自尝,时年九月荀景便将楚国连同齐国一并收入了东隅疆土。

荀景入主齐国时,我同师父奔走在逃亡的路上,未能亲眼目睹他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天人之姿。

西域的清晨微凉,纵然是夏季,也颇有些凉意,我环抱手臂挑了个绝佳的观景位置。

西域就是好啊,地广人稀,连凑热闹这种事,不用挤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隐隐能瞧见一位黄袍公子骑在白马上缓缓朝城内走来,仪仗队紧随其后,手持长矛的御林军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在两侧护道。

那位黄袍公子不言而喻,正是东隅国的陛下,荀景。

还未看清脸,我身侧的西域少女已然同黄莺般悠扬婉啭,载歌载舞,少女情怀总是诗,我的少女情怀埋葬在拥堵的人潮中。

四年前我十六岁,也如今日这般,赵国百姓对东隅入主赵国欢呼雀跃,我奋力向前,试图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让荀景对我这个未来皇后另眼相看,可我挤啊挤,人潮如浪,人声似海,我连荀景的一角衣袍都未能见着。

西域让我那颗沉寂的少女之心重新燃了起来,我身着青衣淡然立于一群手舞足蹈的红衣少女之中,铁定十分显眼。

白马优雅地甩着尾巴,步履稳重,上面的人玉冠高束,黄袍上的金龙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好似要飞到我眼前来。

这位出尘俊逸的谪仙陛下越瞧越眼熟,一阵清风拂过我的面庞,扬起他的青丝,我一掌自拍脑袋,师父说我是东隅皇后的事好像是真的。

师父冷哼一声:“窥破天机,知晓天命。”

我眨着星星眼,指间摩挲暖玉,见荀景下马,朝我步来,他道:“听闻姑娘算命天下第一,想请姑娘算下姻缘。”

他拉过我的手,在我掌心写下他的生辰八字,指间细腻,如同蝴蝶在我掌心翩翩起舞,随后他把手放在我掌心处,央我看他的掌纹。

他命理极好,九世功德,两世帝王,尔后位列仙班,万神敬仰。

遗憾的是这九世里唯有此生有过姻缘,能做这谪仙公子唯一的娘子,温某人窃喜。

我将暖玉放入他掌心,粲然笑道:“陛下天赐良缘,一生一世一双人。”

4

师父说女大不中留,既然嫁人了,就别妨碍他老人家浪迹江湖了,大雪初下的那一天,梅花开了满枝,师父挎着金银财宝肆意江湖去了。

两年后的冬天,我斜躺在红梅树下的躺椅里看皇宫银装素裹,回忆我与荀景的点点滴滴,有些怀念与师父行走四方的日子。

近日,宫里的人见了我均是神色怪异,步履匆匆绕道而行,就算不小心同我打了照面,便如临大敌,道一声皇后娘娘飞快地跑开。

这也不怪他们,荀景下了命令,谁敢同我多说一句话就砍了他们的脑袋,在这偌大的宫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没过几天,宫里的太监宫女悉数被换成了聋哑人,还不识字的那种。

我在这宫里,宛如黑夜中一颗石子投进湖,湖中涟漪轻漾,声轻响,不知来路,不晓去向。

院子里那棵梅树红艳娇酣,开得正盛,坐在屋里瞧怎么都瞧不真切,我索性抱着暖炉坐在院子里看,这棵树足有一丈高,是我嫁给荀景的那一年从他的紫阳宫移栽过来的。

起初我同荀景闹别扭,他日日变着法子来哄我,哄了一个月不见我消气,索性不哄了,连着一个月未曾踏足我这凤阳宫,大抵人心都是薄凉的,从前恩爱的夫妻,因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变就变。

我同他的矛盾大抵是从半年前失去孩子的那一刻就深种了,那一次流产,我身体受损,此生都不能有孩子,他驳回大臣劝他选妃的谏言,立了皇侄为太子。

夜色微露,琉璃灯内星光点点,长风拂过,暗香浮动,我拾起一片花瓣,放在鼻间轻嗅。

远处一盏宫灯晃晃悠悠地随人踏进凤阳宫,好久没看到能听会说的活人了,我起身主动去迎他。

“阿恒。”

阿恒是荀景的近侍,自五岁起便跟着荀景,是荀景征战时从街上捡回来的,荀景的眼光很好,阿恒口齿伶俐,常能将人哄得心花怒放。

他冲我笑笑,示意宫女将桂圆莲子鸡放进殿里。

“这么大的雪,娘娘怎么坐在院子里,要是受凉了,陛下该担心了,就算不为陛下考虑,娘娘也该顾惜自个的身子。”

阿恒苦口婆心地劝我:“陛下是在赌气,过两天就好了,娘娘向陛下服个软,说几句好话,陛下就能早些消气了。”

我扫了眼已经没过脚踝的雪,是啊,这雪都下了两天两夜了。冽风卷起雪横在我与阿恒之间,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瞧见他手上带着一双羊绒手套。

我扯了扯嘴角,笑道:“随我去紫阳宫。”

阿恒笑得开怀:“娘娘终于肯见陛下了。”

叶逢斋
叶逢斋  VIP会员 月更二三,不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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