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个了？”
“第七个了。”
“找到死因了吗？”
“没有受到任何物理伤害，没有可导致死亡的突发性疾病，初步检测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就和之前六位死者一样，没有发现死因。”
“而且他们全都死在深夜最后一趟地铁上。”我向面前这个年轻的下属问道，“你怎么看？”
“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件。”小周那严肃而笃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哦？”我继续追问，“那你觉得杀人工具是什么呢？”
小周的脸红了：“这个……我还没想明白。”
“我也没想明白。”我叹了口气，“在刑警队干了十八年，这是我最茫然无力没有头绪的一次。”
“我看了网上的讨论。”小周有些欲言又止，“有人说这是鬼怪作祟导致的超自然事件。”
“是吗？”我耸耸肩，“我只看到有不少人说我们警察都是废物。”
“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纯粹是扯淡！”小周愤怒地提高了他的声音，“谁能比我们警察更了解案情？”
“如果这真的是一起连环杀人案件，那么至少凶手比我们更了解。”我朝小周的身后努了努嘴，“另外，我觉得那个人可能也比我们更了解。”
小周转头朝后面看去。那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神情肃穆，高大而瘦削。几分钟前，他来到站台上，在候车区的座椅上坐了下来。除了一些地铁工作人员和我们这些正在做现场调查的警察，他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地铁都已经停运了，他还跑到站台上来干什么？等等……上一次他好像也来过案发现场，不过那时候他站得很远，我就没太在意。”
小周皱起了眉头，“队长，你觉得他就是凶手吗？可他为什么要在这种可疑的时刻现身？这不是主动引起我们警方的怀疑吗？”
“谁知道呢？也许他有恃无恐，觉得我们就算怀疑他也找不到证据来逮捕他。”我拍了拍小周的肩膀，“这里就先交给你了，我去和他谈谈。”
那个男人注意到了我的走近，他平静地用目光迎接着我。
“先生，今天的地铁已经停运了。”我学着电视剧里那些和民众打得火热的亲切警察的语气，“您如果要回家的话，建议您叫一个出租车。”
“不必这么拐弯抹角，警察先生，我知道你的来意。你如果想知道最近这些死者的死因，就和我一起做一次尸体检查吧。”男人站起身来，递给我一张纸条，“这是我的名片，等你安排好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任何时间都有空。”
说罢，他就转身离去了，我没有去阻拦。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张所谓的“名片”。那是一张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方形纸条，上面没有名字，没有地址，没有职业，只有一串数字，应该就是他的电话号码。
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第二天傍晚的停尸间里，费了好一通唇舌才让上级允许我带一个可疑的陌生人进入。
“我姓陆，单名一个‘敬’字。”我先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请问您怎么称呼？”
“认识我的人都叫我赵武，但那不是我的真名。”自称“赵武”的男人回答，“我的真名待会儿尸检之后再告诉你。”
“没问题。”我点点头。这个男人身上神秘的因素太多，名字反倒无关紧要。
“你可以开始了。”
赵武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露出一具赤裸着的尸体。那是昨晚的死者，男，二十八岁，外地人，是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的中级雇员。稀疏的头发，硕大的啤酒肚，矮胖的身材。
在本地没有亲属，也没有恋人，只身一人住在一间狭小的出租房里，死前最后一刻还在购物软件上挑选着手办，谁知下一秒钟生命就突然离他而去。直到现在，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笑意，乍看上去似乎正处于幸福的睡梦中。
“他的脖子上有咬痕。”赵武伸手指了指死者除了几颗痘痘之外并无任何痕迹的脖子，“这就是他的致命伤。”
我沉默着没有回应。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怀疑，笑了笑，问道：“陆队长，你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吗？你相信鬼魂吗？你相信幽灵吗？你相信灵异事件的真实性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但我向来敢于接受各种可能性。只要你能拿出确实的证据，我可以相信任何事情。”
“你的思想很开放，这就好办多了，至少我不用多费唇舌。”他从外衣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递给我，“你先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我接过这看起来像是口服液的小瓶子，举起了对着灯光看了看。
“目明水。”赵武回答，“你喝了就能看到死者的伤痕了。”
“哦？那可就值得一试了。”我微笑着说着，一仰头把瓶中的液体倒进了口中。味道酸酸甜甜，活像小时候喝过的葡萄糖口服液。我咋了咋舌，满意地说道：“味道不错。”
“现在再看看死者的脖子吧。”
赵武说的没错，死者是被咬死的。他脖子的前后各有五个深深的小洞，我可以想象某种东西张开大嘴，将锋利的獠牙刺入脖子的画面。
“所以说这确实是一起灵异事件？”我问，“一个普通人看不见的凶手咬死了他，留下了普通人看不见的伤口？”
“没错。”某种微妙的神色在赵武的眼中一闪而过，“你说的凶手是一种异兽，它的名字叫做‘怪哉’。”
“‘怪哉’？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我笑道，“但更奇怪的是，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很多地方都记载过‘怪哉’的故事，你听过也不奇怪。只不过常人听过之后，只当它是故事和传说，并没有当真。”
赵武缓缓地说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汉武帝时期。汉武帝游幸甘泉宫时，在驰道上发现了一只红色的小虫，有头有牙有耳有鼻，但是无人认识。汉武帝便让当时的异士东方朔来查看。
“东方朔看完之后说这种虫子名叫‘怪哉’。他说那里曾经关押了很多无辜的人，他们哀愁怨恨，都仰首叹息说‘怪哉怪哉’。他们的怨气凝聚成了这种小虫，因此它的名字就叫做‘怪哉’。
“汉武帝当即翻阅地图，发现那里正是当年秦国的监狱。汉武帝又问该如何驱赶这种虫子，东方朔说酒可解愁，只要用酒灌它自然就消失了。汉武帝照做了，过了一会儿虫子果然消散了。这就是‘怪哉’的故事。”
“你说的有些问题。”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道，“既然‘怪哉’只是一条小虫，怎么会这么大的牙齿呢？”
“‘怪哉’的形态并非一成不变，怨气较少就成小虫，怨气较多就会长成巨兽。”赵武说，“咬死这个死者的‘怪哉’，显然不是一条小虫。”
“等等！”我问，“既然秦朝那些满是无辜之人的监狱里都只能凝成小虫，我们S市莫非是人间炼狱，怨气之多竟然可以凝成巨兽？”
“幸福是相对的，怨气也是相对的。”赵武说，“一个人习惯了吃山珍海味，偶尔吃一次家常菜便能生出不少的怨气。相反，另一个人经常忍饥挨饿，那么只要能吃饱对他来说就已经很幸福了。S市虽然不是秦朝的监狱，但也不可能让人毫无怨气。”
“那你说，袭击死者的这条巨兽是由什么怨气凝聚而成的呢？”
“七名死者遭到袭击的地点都在地铁上。”赵武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地铁就是这座城市排泄怨气的地方。”赵武说，“这些上班族们每天清晨的时候就挤上第一班地铁到公司工作，到了深夜加班结束之后再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到租来的小房间里匆匆入睡。
“这样的生活，他们每周要过上五天、六天甚至七天，但他们的收入却不足以买下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怎么可能没有怨气呢？
“他们在公司的时候不得不强颜欢笑，回到出租房里累得只能埋头大睡，因此他们的怨气就只能在通勤的地铁里散去。久而久之，这些怨气便凝聚成了‘怪哉’。”
“这样的凶手和杀人动机，我可没有办法报告给上级。”我叹了口气。
“但我们至少可以阻止它继续杀人。”
“你的意思是要我给它灌酒吗？”我问，“没问题，这也算是我的职责所在。你可以帮我找到它吗？”
“我自然可以帮你找到它，但灌酒可解决不了问题。”赵武说，“那只是第一代东方朔说来哄骗汉武帝的谎话而已。你没有听说过‘借酒浇愁愁更愁’吗？灌酒可以让‘怪哉’消散一时，但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再次凝聚，而且比之前来得更加强大。”
“第一代东方朔？”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是汉武帝时期最为优秀的方士，与‘怪哉’这类超自然力量打交道是他的本职工作。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前辈，此后他的历代传人都以东方朔为名。”赵武说，“我就是这一代的东方朔，这才是我的真名。”
“嗯……怎么说呢，你这真名听起来比你的假名更像假名。”我没忍住笑出声来，“我还是和别人一样叫你赵武吧。”
“随你的便，名字本就只是一种称呼而已。”
“说正经的，第一代东方朔为什么要哄骗汉武帝呢？”
“关于超自然的力量，普通人知道的越少越好。这是所有方士共同的信念。”赵武说，“第一代东方朔之所以说出‘怪哉’的来历，只是想警醒汉武帝要公正、仁慈。至于如何应对‘怪哉’，他并不愿意向汉武帝透露。
“历史上的那只‘怪哉’，第一代东方朔在哄完汉武帝之后就自己悄悄地去解决了。”
“他是怎么解决的？”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赵武说，“你也是普通人，对于超自然力量你了解的越少越好。”
“也就是说你知道怎么对付‘怪哉’咯？”我有些不高兴，“那你自己去对付他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赵武的脸上有一丝尴尬，“我没法找到那只‘怪哉’。从第一个死者出现开始我就知道是‘怪哉’下的手，于是我开始追踪它，但却始终晚了一步。
“现在已经是第七个受害者了，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像我这么无能的东方朔。”
“你需要我的帮助？我可什么都不懂，能帮助你什么呢？”
“你有资源，有技术，能够对所有的地铁进行实时监控。”赵武说，“你现在已经喝了目明水，已经可以看到‘怪哉’了。你通过监控确定它的位置，我来解决它。”
对S市所有的地铁进行实时监控需要相当大的权限，即便是作为本市刑警队长的我也不得不费了一番周折。直到四天之后，我才拿到了许可。
当晚九点，我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监控室里，在数十个屏幕之间来回切换，找寻着那只传说中的异兽。
据赵武说，“怪哉”是一种狡猾的异兽。平时它会进入沉睡状态，即便喝了目明水也看不到。只有当它开始寻找攻击目标的时候，它才会现身。正因如此，赵武对它的追踪才会总是以失败告终。
但今晚的情况会大不相同。在实时的视频监控之下，“怪哉”只要一出现就会被我发现。得到位置消息的赵武立刻驱车前往，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慢上半拍。
当晚十一点整，稀稀拉拉的人群上车之后，最后一趟地铁开始发车。与此同时，一只奇形怪状的巨兽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个屏幕上。它通体深黑色，身体大致呈蛇状，却比蛇四只利爪。
它的脑袋比身体整整粗了一圈，两眼浑圆，锋利的獠牙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散发出可怖的杀气。
我把它所在的站台输入到短信中，按下了发送键。
赵武所在的位置离那里不远，十几分钟之后他就开车到了那里。当他进了安检，跑到站台上时，“怪哉”依然保持着它刚刚出现时的姿势，双眼注视着最后一趟地铁到来的方向，紧绷着的身体蓄势待发。
随着赵武的走近，它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的到来。它猛地转过头来看着赵武，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仿佛在警告对方不要再靠近。赵武不为所动，他把长长的背包放下，从中取出一把长长的冲锋枪。
“怪哉”感受到了这把冲锋枪中散发出来的浓浓敌意，它愤怒地吼叫了一声，后足一蹬，猛地向前扑了过来。赵武面色不变，沉着地扣下了扳机，但从枪口中激射而出的却不是冒着火花的子弹而是一条透明的水柱。
那水柱刚刚碰到“怪哉”，它便发出一声惨叫，硬是在半空中转向跳到了另一边。赵武没有追击，但依然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它。
酒精虽然无法真正消灭“怪哉”，但也足以对它造成伤害。
尝到厉害的“怪哉”没有再继续进攻，它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方向和姿势，寻找赵武的破绽。赵武则一手紧握着冲锋枪，一手却从外衣口袋中拿出一个老旧的铃铛，原本金色的外壳已经斑驳、褪色。
赵武举起铃铛，开始摇动。
尽管有些锈蚀，但铃铛的声音依旧清脆悦耳。那声音仿佛巨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怪哉”的身上，使它不停地颤抖着。那异兽不甘就此屈服，不顾一切地向赵武扑了上去，但赵武早有准备，用酒精做成的利箭击退了它。
“怪哉”退下，又扑上，再次退下，又再次扑上……如是四五次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没有了取胜的可能，便转身打算逃跑。它朝着站台外一跃而起，不想却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狼狈地摔回了站台。
那是赵武设下的结界。在进站台来与“怪哉”对峙之前，他在外面贴上了一道符咒，将这小小的站台变成了那异兽的牢笼。
那异兽见逃跑不能，便返身再次朝赵武扑了过来。与之前斗志昂扬的进攻不同，这仅仅是它绝望之下的反扑。
赵武没有得意忘形，依旧谨慎地使用着铃铛和冲锋枪，渐渐地将那异兽逼入了绝境。它失去了刚出现时的摄人气势，双目黯淡，动作迟缓，几乎都要站不稳了。随着赵武摇响最后一声铃铛，那异兽轰然倒地，双目紧闭，失去了意识。
赵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走到那异兽的旁边，放下冲锋枪，把铃铛塞回口袋，取出一只小小的布袋子。他张开布袋，将那异兽吸了进去。装完之后，那布袋子依旧扁平如故，看起来空无一物。
“很精彩的表演。”
看到我走入占站台，赵武有些吃惊。他试图挤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却没有成功。
“你想干什么？”赵武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
我用一柄手枪对准了他的咽喉。这是一柄真正的杀人武器，小巧而致命。
“把夺魂铃和乾坤袋交出来。”
“你怎么知道它们的名字？”赵武不敢相信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个隐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