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为臣

2020-06-30 15:24:53

传奇

反派为臣

女人我见过不少,这个陈圆圆,长得不算差。

姝姝婉婉,盈盈冉冉,莺声呖呖,六马仰秣。

老吴捧来剥好的瓜子仁:“大人您瞧,天仙的脸蛋搭配妖精的身材,完美不?”

我抓起一把便往嘴里拈:“一般般,凑合看……哎,怎么端走了,还没吃完呢!”

“主子,先别吃了,您是什么时候瞎的?”

“……美人贵在不自知,动情只在方寸间,唱曲便该老实唱曲,非要隔空乱抛媚眼,殊不知用力太猛,反而失了味道。”

“味道咋样暂且不提。”老吴皮不笑,肉也懒得笑,“陈圆圆毕竟是御赐名伶,您好歹顾及圣上的脸面,别总是模仿黄花梨,多少给点反应成吗?”

“呸!”我懒懒捧起茶杯,不懂声色地漱了漱口:“老吴啊,下次剥瓜子仁,记得把壳挑干净,如果剥出来的果仁还带壳,那还不如让我自己嗑,明白吗?”

老吴听弦音而知雅意,连忙挥手暗示在旁侍候的小厮把这位御赐名伶带下去。

顾及龙颜?呵,武英殿上朱由检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还不够看吗?

太祖爷的确彪悍,但老朱家稀稀拉拉传到这一位,就只剩下彪了。

与满清的松锦之战整整折腾了两年,折腾没了边塞的十万将士,折腾空了国库的金山银山,折腾垮了辽东的铜墙铁壁。折腾来折腾去,大明关外只剩下一座孤城——宁远。

所以,自从我那个不怎么忠君爱国的舅舅祖大寿以及忠君爱国但惜命的恩师洪承畴组团投靠了清廷,崇祯便使尽浑身解数,对我这个宁远总兵百般讨好,赏金赐银,加官进爵,送把尚方宝剑就跟玩儿似的:“三桂,大明不可失宁远,朕也不可失去爱卿啊。”

然后就搞来这么一个搔首弄姿的眼线安插到我身边全天候视奸?

这跟香喷喷的瓜子仁吃得正开心,突然就被瓜子壳剌了嗓子眼有啥区别?

君圣臣贤是千古佳话,如今的大明,君不圣臣不贤,完全就是个笑话。

内忧外患,非常时期,崇祯的脑细胞本就有限,还把绝大部分都费在内耗上,作为被算计的对象,我都替他臊得慌。

老吴递来漱口茶:“主子,陈圆圆是根刺没错,但这根刺不好拔也不能拔,您得安排周全。”

我没心思和女人计较:“好吃好喝,也别白吃白喝,过几日带回军营,为兄弟们慰问演出。”

“哪种演出?可以申请某种颜色的互动环节吗?”

“……唱戏!唱戏!唱戏!”我恨铁不成钢地举扇连敲三下,“啧,女人,无聊!”

“呵,男人,嘴硬!”老吴边揉脑袋边嘟囔:“被这种颜值暴击,怎么可能不心动。”

我下意识地抚住胸膛做了个深呼吸:规律运转,健康鲜活。

老吴扶额:“主子,奴才说的心动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您又知道了?”

我难得没骂回去:“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即便目睹铁树开花,老吴也不会这般惊讶:“厉害了我的主子,敢问让您含苞待放的心动女生到底是哪位天仙下凡啊?”

机智如我,此刻除了“嘿嘿嘿”,啥也说不出来。

———

三年前,杏山脚下,我的初次心动和突发心梗的感觉差不太多:胸闷气短、连哼带喘。

这不能怪我不浪漫,毕竟当时与清军苦缠数日,胸前还插着一支穿甲箭:六道木箭柄,金雕翎箭羽,箭头……扎在肉里瞅不见。

反正看见的看不见的,这支差点要命箭都挺神奇。

再次遭遇伏击,原本就稀稀拉拉的队伍死伤更为惨重,奄奄半息的我连同幸存的十几个将士被一群亮脑门围得水泄不通。

差点被射成筛子的副统领心态已经崩了:“大人,咱们是不是马上要玩完?”

从目前的力量对比分析,我们给清兵当活靶子都不够数。

唯一的侥幸就是对方应该尚不清楚我的底细,如果被当成小鱼小虾,即便沦为囚犯,也有机会跑路。

然而还没等我吱声,就听见副统领视死如归一声吼:“保护我方总兵大人!”

“……你要不要再大点声,我怕他们没听清楚。”

“……大人,实在对不起,属下一时没能控制住悲愤的情绪……”

也罢,眼下我们就是瓮中之鳖,只有清蒸或乱炖的区别,早点入锅又有什么关系?

收拾好七零八落的心情,正准备迎接最坏的预期,忽然林中一声响亮的口令,人肉版的层峦叠嶂瞬间转换队形,训练有素地分立两旁。

“恭迎睿亲王”!

睿亲王?就是那个战功赫赫的正白旗旗主爱新觉罗·多尔衮?

那还真是……太TM糟糕了!

没见识过不等于没听说过:满洲十四爷,东北扛把子,残酷不仁、逞凶肆虐。

总而言之吧,不怎么善良。

折在这位活阎王手里,一贯贪生怕死的我忽然有种拔剑自杀的冲动。

“吴三桂。”

循声望去,四目相对,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本以为生于北夷的糙汉不是豹头猿臂就是虎背熊腰。

可这家伙是怎么发育的?

琼林玉树、霞姿月韵,逆天的好模好样,荼白戎装,一身凌厉,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我一巴掌扇昏了心里乱撞的小鹿,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发麻的屁股:“多尔衮。”

不过是无伤大雅地打个招呼,他的亲兵就像被掘了祖坟似的:“大胆!竟敢直呼睿亲王名讳!”

“退下。”多尔衮声音虽不大,逼格却不低:“这个人,带回去,其他人,押回去。”

恍恍惚惚察觉到“带回去”和“押回去”有所区别,狗腿子们不敢慢待,特意用担架将半死不活的我抬回大本营,还请军医为我诊疗伤情。

“这一箭若是再偏半寸,华佗转世也无可奈何。”

拔箭止血后,浑身冷汗的我颔首道谢,目送老军医颤巍巍离去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

死里逃生的喜悦还未散尽,有人不请自来。

———

多尔衮的眼睛由我的脸一路扫到我的胸,瞥见包扎后的伤口,干净利落地收回目光,默默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按理说,作为备受优待的阶下囚,此刻应该感激涕零才对。

但我懒得讲理:“不好意思,尚未死透。”

对面从容优雅:“不必客气,意料之中。”

老子是战五渣吗?后遗症有那么严重吗?人话都听不懂了吗?

“王爷此言何意?”

“你胸前这一箭,乃是本王所射。”

乖乖,怪不得如此热心肠:“原来是王爷失的手,那就更不好意思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差那么一点点。”

被冷言冷语数落一通,多尔衮丝毫没有我理想中气急败坏的样子,文文雅雅撂杯,潇潇洒洒起身,慢慢悠悠踱步而来。

随着阴损的一张脸越靠越近,危险的气息也越来越浓。

就在他伸出胳膊的瞬间,我把自己缩成了鹌鹑:“君子动口不动手,王爷若动手虐待伤员,别怪我动口到处宣传。”

多尔衮停下脚步,似乎轻笑了一声。

我鼓足勇气半睁开眼,只见他静静立于床边,掌心之中躺着三枚铜板。

啥意思?封口费?太少了吧!

他将铜板放在枕边,转身从墙上取下弓箭:“吴大人,请指教。”

闻声而动,鬼使神差,我抓起铜板便向半空掷去,只见架箭、推弓、挂弦,瞄准,须臾之间,一气呵成。待我回过神来,三枚铜板已被连穿成串,乖乖钉在墙板之上。

白衣胜雪,身姿玉立:“人会算错,天也会算错,但本王的算计,半寸也不会错,所以大人的生死,全在本王意料之中,懂了么?”

这还有什么不懂的?百步穿杨的功夫,偏偏让我捡了漏,多尔衮射歪这一箭,不是放水,而是泄洪啊!

我揉了揉僵硬的腮帮子,觉得自己笑得有点早。

傻子都知道这位活阎王和活菩萨之间相差至少十万个如来,如此手下留情,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就是没安好心。

什么仇什么怨!然后我脱口而出的却是:“吴某何德何能,竟得王爷如此青睐。”

“不必过谦,能引起本王注意,正是因为大人足够缺德。”

我舔了舔泛着腥气的后槽牙:“王爷,这么夸人真的好吗?”

多尔衮的热茶品得有滋有味:“不知吴大人是否听过一个故事。有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官员,幸得某位身世显赫的权贵之女看中,奈何家有发妻,这位大小姐又不肯屈尊做妾,仰屋窃叹之时,天遂人愿,不到半月,发妻竟然病故辞世。”

捂着阵痛的胸口,我任性躺平,盖紧小被子。

“这位官员与发妻共育三子,其中二公子最讲孝道,报反哺之恩,为人之常情,有趣的是,他对继母的孝敬丝毫不亚于生母,冬温夏清,深得双亲欢心,连继母的族人都对其另眼相待。”

被搅得心烦意乱,再好看的脸蛋我也懒得欣赏,索性转过身去继续装聋作哑。

多尔衮在背后轻笑一声:“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继母突患恶疾,虽有良方,药引却只能在百里之外寻得,二公子自告奋勇前去取药,谁料路遇贼寇,身受重伤,待他携药归来,早已无济于事。”

以吴家在辽东的影响力,这点八卦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身为人子如此无能,吴某实在惭愧……”

“呵,本王说大人缺德,何时说过大人无能了?”多尔衮脸上的冷嘲热讽比我胸前渗出的殷红还要明显:“其他暂且不提,单论做戏的功夫,本王就自愧不如。”

……小老弟,怎么回事?

懂不懂什么叫看破不说破!

我把脏话憋了回去:“王爷玲珑心思,想来世间再多秘密,在您这里也不是秘密。”

“没有人会无所不知,可是关于大人,本王知道一点就够了。”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缺德吗?这种破事还需要再三强调吗?”

多尔衮的微笑很没诚意:“非也,本王指的是大人蠢蠢欲动的……野心。”

我猛地抬起头,正撞入一双深不可测的幽瞳。

这家伙,不论动手还是动口,都有点危险啊。

“王爷说笑了,吴某樗栎庸材,胸无大志,既不骄傲也不放纵……”

没等我打完哈哈,多尔衮便凌厉飞来一眼:“有野心不好么?”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关键是本人压根没这玩意儿。”

盯着我这张堆满假笑的二皮脸沉默许久,多尔衮弯了弯嘴角,不言其他,转身离开。

————

一个人得没心没肺到什么程度,才能在敌人的军营里睡死过去?

我就可以。

虽然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辗转反侧,梦中是病榻之上形如枯槁的母亲还在垂死挣扎,暴虐的父亲怒吼着将我偷偷熬制的汤药再次打翻,还有那个冷笑着将先慈牌位扔出吴氏祠堂的蠢女人。

除了望子成龙的热忱与光耀门楣的重负,父亲给予我的一向吝啬,而生命中仅存的慈悲,已被他亲手推入黑暗,连同我对这个家仅存的爱恋埋葬于深渊。

当跪在母亲坟前亲手将祖氏赖以续命的药引烧成灰烬时,我以为自己早就痛到麻木。

直到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准确的说,直到遇见多尔衮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自欺欺人的麻木,说到底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多尔衮是一个太过理想的存在,而且十分有力地证明着我的失败。

一个有多么耀眼,另一个就有多么黯淡。相同的年岁,相反的境遇。我们为什么不一样?

我承认对多尔衮一眼心动,不是春心,是野心。

我渴望、应该而且必须成为他。

我不想浑浑噩噩的活着,更不想毫无意义地死去。

我要万人瞩目,我要只手遮天,我要把世间亏欠母亲的温存与荣耀悉数讨回,我要把他们带给母亲的欺瞒和屈辱加倍奉还。

静静聆听着荒野之上孤狼的哀嚎,头痛欲裂的我逐渐模糊了意识。

有野心不好么?

我想我早就知道答案。

一夜朦胧,初沐晨曦,半睡半醒之间,帐内窸窣作响。

“吴大人,请用膳。”

我勉强张开稀松的双眼,瞄了瞄小厮端来的餐盒——一碗白粥,两份小菜,香喷喷,热腾腾。

“王爷担心大人吃不惯,特意交代早膳要备成汉式。”

“多尔……睿亲王在哪儿?”

“王爷已在操练台练兵两个时辰了。”

我向帐外那轮尚未熟透的红日瞥去,真心感慨:“你家王爷起得比鸡都早。”

“王爷向来如此,子时歇息,卯时操练。”

不过是送饭的寻常小厮,竟然满脸与有荣焉的自豪,看来这位兢兢业业的睿亲王的确很有一套。

“大人的三餐和汤药会有人专门侍候,午后奴才会送些书来,大人卧床静养时可作消遣。”

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心中暗笑,微微欠身:“有劳。”

————

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作为一名俘虏兼病号,短短七日,竟在敌方军营被敌方主将调养得整整胖了一圈。

当然,好日子也不是白混的,除了没事捏一捏腰腹多出的二两赘肉,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宅在帐篷里和多尔衮瞎扯淡。

虽然这家伙每日忙忙叨叨,但总能抽出时间陪我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没有主题限制,没有价值评判,我们之间纯粹的畅所欲言,是前半生从没享受过的精神自由。

这日深夜,他独身一人拎着食盒入帐。

我已经自来熟到不需要给他让座的程度:“王爷太客气,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

他微微翘起嘴角:“得了好东西,自然要与大人分享。”

在盒盖打开的瞬间,我嗅到了一股熟悉到难以置信的清香。

“这是……”

“荷花酥,桂花糕,还有红豆……糯米团。”

听一个满族王爷对江南小吃如数家珍,我竟有些哭笑不得。

“昨日出巡擒获一队公卿,里面有位点心师傅,本王想着,大人生于江南,久别故土,难得尝到乡味,应该会很高兴。”

让我做梦都狂咽口水的好滋味如今就摆在眼前,我当然会高兴,然而再高兴,也得把话问清楚:“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王爷如此盛情,吴某愧不敢受。”

多尔衮施施然落座:“吴大人怎知自己还算得君子?”

我表示很受伤:“那王爷以为何谓君子?何谓小人?”

“德大于才便是君子,才大于德便是小人。”

这家伙天天拎刀砍人这么忙,竟还有心思读《资治通鉴》吗?

吃人嘴短,我不计较:“按照王爷的标准,吴某如此缺德,怎么论都是个小人喽?”

多尔衮又是微微一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大人若是小人,又怎么会对眼前之利视而不见呢?”

我就知道,无论气氛搞得多么缱绻,他惦记的还是策反:“王爷的意思是,本人不伦不类,而且不识好歹?”

“本王的意思是,群雄逐鹿,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乱世争霸,逐名利而坦荡荡,一定胜过无作为而常戚戚。”他将我枕边翻开的《论语》轻轻合拢:“当日本王箭下留人,并非为了结交君子。”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顺势抛出一直缠在心头的疑惑:“那王爷究竟为了什么?”

截然对立的政治阵营,毫无交集的人生阅历,萍水相逢,我欠他一份恩情,他欠我一个解释。

“为了什么。”多尔衮似笑非笑地望向我:“大概是因为,好奇。”

好奇?好奇为何这世上竟有人和他的帅气不相上下吗?

他捏着一块点心,并不急于品尝:“舍弟多铎骁勇彪悍,战场难逢对手,半月之前却在宁远城外的近南山被人惨败,本王当时便心生好奇,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手腕的狠角色究竟是谁。”

一口气没喘匀,我差点被嘴里的红豆团子噎死:“咳咳咳……胜负乃兵家常事,王爷不必介怀。”

“当然介怀。”他一边悠悠站起身来,一边从腰间取下随身佩戴的匕首。

“……王爷,不至于吧。”

“当然至于。”

好端端的非翻旧账,现在可好,人在屋檐下,躲都没地方躲。

别无他法,我只得战战兢兢地僵在桌子一角,静等着被这位有名的弟控捅成马蜂窝。

“这把匕首是皇太极所赐。”多尔衮语气平平:“就在他亲手勒死额娘的当天。”

世上果然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努尔哈赤最为宠爱的大妃阿巴亥,竟不是自愿殉葬而亡的么?

“本王接过它时只有五岁,叩首谢恩,诚惶诚恐,从此随身佩戴,视若珍宝,所以皇太极一直以为,本王是可以被他驯养的一条幼犬。”与寒光四射的匕首相比,多尔衮的目光更为冷冽:“丧母之痛,大人不是也经历过么。”

原来如此。

这位英明神武的睿亲王之所以肯留我一命,除了为已所用的功利考虑,还有一个看似荒唐、实则关键的理由:同病相怜。

是啊,心怀怨愤是病,要命,得治,但作为两个三观不正的反社会倾向者,多尔衮和我之间并非横亘着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恰恰相反,在相遇的那一刻,我想成为他,他认定了我。

如果说野心是镇痛的良药,那我们两个便是相见恨晚的病友。

“大人想要的,本王必予之,问题是,大人何时肯取之?”

我未尝不明白他这般“深明大义”地循循善诱所为何故。

只是多尔衮再强势,到底是为别人打工,在兄弟之情说散就散的皇室,能保住功高易镇主的自己尚且勉强,这个时候上他的贼船,既有高收益,又有高风险。

“王爷……事关重大,吴某需要再考虑考虑。”

多尔衮心下了然,微微点头,将那柄寓意非常的凶器轻轻撂下,转身便走。

我连忙喊道:“王爷,你的匕首……”

他头也不回:“不,是你的匕首。”

……好吧。

————

次日,三口并两口用完早膳,我拖着破箩烂筐似的四肢慢悠悠挪到后山。

在军营修养的时日不短,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练兵场。

多尔衮还是那身干净利落的浅色戎装,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乌泱泱的满场战士操练,英姿飒爽,风采超然。

有些人天生属鹤,立在哪儿都能把一干人群衬托成一窝土鸡。

见到一瘸一拐的我,他似乎并不诧异:“大人昨晚休息得如何?”

“挺好。”我灿烂一笑:“收了王爷的大礼,脑子突然清醒不少。”

多尔衮微微挑眉,坐等我的下半句。

我在他面前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那三枚铜板:“清廷,李自成,张献忠,王爷当日射出这一箭,无非是想给吴某提个醒,三面夹击,十面埋伏,明朝覆灭,只在早晚。”

多尔衮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一会儿,幽幽开口道:“那三枚铜板之间,大人可有取舍?”

“李张气焰猛涨,可惜乌合之众,难成大业。大明兵微将寡,如今摇摇欲坠,气数将尽。”我俯身凭栏,眼前鼓角相闻,旌旗蔽空:“都说虎豹不外其爪,能在刁斗森严的军营之间行动自如,甚至亲眼观摩王爷砥兵砺伍,如此厚待,吴某可不能白白敬受。”

多尔衮剑眉微展,肉眼可见的舒畅。

“汉人古语,投桃报李,王爷既然诚心相待,三桂唯有真心以对。”言毕,我低眉颔首,屈膝叩拜:“自今日起,我吴长伯为爱新觉罗·多尔衮马首是瞻。”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

他俯身将我搀起,轻快地笑了一声:“这么快就想通了,长伯兄果然聪明。”

我姑且把他嘴中的“聪明”翻译为“有才、能干、但缺德”,心中辗转万般滋味。

在他昨晚转身离去后,我第一次彻夜难眠,既然伤已渐愈,话已说开,再不积极表态,只有一个结果:自寻死路。毕竟以多尔衮的手段,放虎归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最合理的决定便是把我一刀砍了以绝后患。

这些我都能想到。但我没想到的是,到了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老子最怕的竟不是自己丧命,而是他会伤心。

如果他对我怀有那么一点点真心的话。

算是开解自己,也为试探对方,我开口了:“聪明人懂得趋利避害,但还不足以让吴某俯首称臣。”

“哦?那大人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我故意模仿他昨夜的神情语调:“大概是因为,害怕。”

多尔衮微微扬起下巴:“大人是害怕本王会取了你的性命?”

“是,也不全是。”昨夜吃的糕点大概是豹子胆馅的,我竟然一把握住这个活阎王的左手,含情脉脉地说出了本世纪最糟糕的台词:“信也好,不信也罢,有些人就是一道光,若再不把握机会抓住,只怕余生便错过了。”

多尔衮:“……君子动口不动手。”

“有人曾说过,吴某算不得君子。”

在恼羞成怒的某人挥出一记老拳之前,我迅速使出必杀技:“王爷想要的,吴某必予之。问题是,王爷何时肯取之?”

多尔衮难堪的慌乱早已褪个干净,眼下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老练:“今夜,本王会派人护送大人离开。”

“离开?去哪儿?”

“大人不是宁远总兵么,既然伤已痊愈,自然是回宁远了。”

我被这一句轰得外焦里酥:老子好不容易自己送上门来,他竟然要把我扔出去?多尔衮啊多尔衮,早知道你是这么不负责任的男人……

“敢问王爷,不取何撩?”

“长伯兄误会了,本王没有反悔。”多尔衮瞧着我一脸弃妇的幽怨,春风和煦地勾起嘴角:“只是大人既然决心投诚,为不选个最划算的时机呢?”

他一语中的,我哑口无言。

没错,此时投诚,明朝只是少了一位随时可替的宁远总兵,对于清军攻克辽东防线并无太大助益,如果多尔衮将我即刻收编,他的功劳不高,我的好处也不会多。

所以,要等,等到宁远对于整个天下举足轻重,我的“卖国求荣”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

如此看来,作为一个任重道远的卧底,我不得不走。

临别之际,他来送行。

我不信多尔衮会吃执手相看泪眼这一套,主动揶揄道:“此一去,不知何时再见,王爷不交代点什么?比如让吴某磕个头、发个誓、歃个血、服个毒什么的?”

多尔衮眸色一暗,伸出左手,递来一物。

妈蛋,不会真准备了某种潜伏期不定、副作用不明的奇蛊异毒吧!

我颤巍巍地接过细瞧:吊坠,所坠并非宝石玉器,而是一枚铜板。

“本王……第一次做这些物件,有些粗陋,大人勿怪。”

“……怪,怪,怪好看的。”

盯着对面微微泛红的耳垂,我下意识地抚了抚曾险些被他一箭射穿的胸膛。

有些人啊,动口果真不如动手,因为一动手,我便动心了。

然而这次不是野心,是春心。

我的脑海惊涛骇浪,他的眼中未起波澜:“吴大人无需多虑,只要耐心等待即可。”

我将还带着他微弱体温的吊坠系于胸前,笑着应了声“好”。

————

转眼便是三轮春秋,盘踞一方的张献忠已成了强弩之末,李自成这个小暴发户愈发膨胀。清军一如既往,稳扎稳打,势如破竹。

我呢,刻意避开了所有正面冲突,对外“忠君爱国”,让勤王就勤王,要送粮就送粮;关起门来招兵买马、养精蓄锐,将势力范围由宁远扩至整个辽东。

“大人,前线密报,皇太极已于盛京暴毙,幼子福临继位,多尔衮被尊为摄政王。”

他是有这个本事的。

表面上伯埙仲篪、好一派兄友弟恭,背地里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

欺负孤儿寡母,这家伙的野心,果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龌龊”。

“回禀主子,还有一事。”老吴看向喜上眉梢的我,面露难色,压低声音继续道:“李世民的部下刘宗敏送来口信,老大人被他们扣押了。”

“……什么时候?”

“三日之前。老大人身体抱恙,本想回乡养病,半路却被劫了道。刘宗敏传言,只要您成全,他一定保全。”

“知道了。”

老吴不敢多话,躬了躬身,自觉退下。

亲爹被当做人质,若说完全无动于衷是假。倒不是有多担心这个老不死的安危,而是我若在这个时候公然投降清廷,只怕会为天下不耻,背负一世骂名。

我并不在乎虚头巴脑的名声,但我担心有人会为此事疑心多虑。

恍恍惚惚推开卧室房门,桌上安放一笺,打开只有寥寥数字:子时,河畔。

署名是躺在信封之中的一枚铜板。

行啊,想什么来什么。三年间杳无音信,好不容易约个会,他倒是会挑日子。

好久未见,这家伙貌似清减了不少。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痴汉:“天可怜见,王爷总算想起吴某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白:“令尊大人的事,长伯兄以为如何?”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句,潇潇洒洒挥了挥手:“不如何,随他去。”

多尔衮习惯性沉默着,朦胧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怎么,王爷信不过我?”

“本王……什么人!”

随着他突然爆出的一声怒喝,我才发觉身后林中似有异动,被多尔衮识破行踪,在黑暗中飞速奔逃。

然而逃得再快,紧追不舍的我还是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平日里弱柳扶风,逃命时疾如雷霆。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呢!

“陈圆圆!”

多尔衮迅疾的步伐蓦地慢了半拍:“谁?”

“那皇帝老儿安插在我身边的一个奸细。”

这回多尔衮彻底不追了,脚下猛地急刹车,立定站稳,取出弓箭,屏气凝神,瞄准目标,一道白光飞了出去,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凉的惨叫。

嘿,要说靠谱,还得是他。陈圆圆一旦咽气,即便崇祯那里不好交代,总比让她把我与清廷实际控制人半夜幽会的实况转播给整个明朝省事多了。

然而夸奖的话儿还没说出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趴在地上的陈圆圆踉跄着站起身来,狼狈逃窜,转瞬便消失在树林深处。

楞神不过三秒,求生的本能刺激着我继续追出百米远。

然而这段距离,已足够我间歇性糊涂的脑子恢复清醒。

“王爷,您这个失误,有点过于明显了。”

我停下来,没有转身,因为我不知道背后的这张脸会是什么表情:自鸣得意?故作深沉?如释重负?或者兼而有之。

是啊,我怎么忘了,多尔衮最擅长的,不是杀人,而是诛心。

一箭重伤又刻意放走,就是为了让陈圆圆在御前狠狠告我的状,坐实我叛明降清的罪名,彻底断了我的后路,崇祯轻饶不了我不说,一旦我为清狗的消息再传到李世成的耳朵里,即便倒戈加入,这个患得患失的暴民头子也不会诚心欢迎。

“抱歉,本王没得选。”

他不是没得选,他是射自己的箭,让别人无路可选。

我抬头望了望天,忽然觉得自己很搞笑。

百般算计,万千筹谋,无非就是为了那句没有附加条件的等候;已经准备好为某个人背负“不是人”的骂名,不稀罕也就算了,还要把我这颗易碎易爆炸的真心踩在地上狠狠摩擦。

他不信我。即便送了匕首,做了吊坠,许了承诺,他还是不会信我。他唯一相信的是,我吴三桂就是个见风使舵、见利忘义、见山便是山的小人。

干笑两声,我掏出袖中之物,无所谓地扔在草丛间:“果然,人算天算,皆不如王爷能掐会算。既是没用的东西,扔了也好。”

背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何物?”

“一封降书,废纸而已,王爷不必在意。”

这原本是我亲手为他备下的大礼,如今看来,纯属多此一举。

我知道多尔衮是绝不会蹲在地上捡垃圾的,即便他知道自己随手一拾,便能将宁远收入囊中。

“本王并不想逼你……”这大概是多尔衮最真挚的一句假话。

我头也不回:“既然王爷以为吴某是个聪明人,那在下今后不会再做蠢事。”

因为自己干下的蠢事已经够多了。

“吴三桂。”这是他第二次直呼名讳,语调前所未有的轻柔,却远不如第一次动听:“对不起。”

分手应该体面,何来一句抱歉。

“王爷客气了,吴某,当受不起。”

————

恍恍惚惚回到房中,胭脂香夹杂着血腥气。

床边已有佳人等候。

我的问句毫无灵魂:“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圆圆的伤无大碍,看上去比我还精神:“大人,奴婢有话要说。”

我给自己找了个避光的位置:“讲。”

“大人并非穷凶极恶的歹人,亦非薄情寡义的宵小,奴婢不懂,您为何背弃君臣之道,与那满贼为伍?大人难道不知,今日他故意饶我一命,就是为了逼您就范……您笑什么?”

前仰后合的我勉强坐直身子:“笑你啊,自己死到临头了还敢对别人指手画脚。”

陈圆圆眨巴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总之奴婢想不明白。”

我不答反问:“那你为何要替崇祯卖命?”

她低下头,睫毛微颤:“奴婢……身不由己。”

“你身不由已,我心不由己,算计来算计去,都是由不得自己。”

陈圆圆娥眉微蹙,很快便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大人,您这是……爱了?”

我没有接话,无可奈何地苦笑两声。

“……既如此,大人要杀便杀,奴婢绝不还手。”

我勾起嘴角,暗中摸出随身的匕首:“为什么?”

她的满脸决绝瞬间化为两颊羞赧:“因为……大人很好,大人对奴婢也很好。”

是么?

对于陈圆圆,我从不主动亲近,也不会刻意排挤,表面礼待,暗中防范,挺多做到了伪君子对待伪淑女的包容与忍耐。

如果连这点小恩小惠都能铭感五内,那她以前的日子想必苦不堪言。

但这些到底跟老子有个毛关系!

“小丫头,从你进府第一日,我便知你的底细,不挑明是周全,不为难是自保,你无需念念不忘,更不必感恩戴德,我对你所谓的好,并非出自真心,所以根本不值得。”

“无论心意是否为真,至少真的付出过。”陈圆圆飘飘然走近,面向我直直跪了下来:“既然您是唯一能焐热奴婢这颗心的人,那奴婢做什么都值得。”

就像被打捞上岸的濒死之人,我呛出胸中郁结的怊怊惕惕,痛并快乐着。

我想我是下不去手的。

不可理喻的天真、不可救药的执着,犯贱无下限地贪恋着别人的那点虚情假意。从这个角度审视,陈圆圆不过就是另一个吴三桂而已。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都换不来的狗屎运,我怎么到哪都能找到同病相怜的小伙伴!

收回匕首,我将她轻轻搀起:“你身上有伤,若想留下便留下,等呆腻了再离开便是。”

被轻松豁免的陈圆圆似乎不太敢接受现实:“大人难道不怕奴婢去御前告发么?”

对于这一点,我无比自信:“你不会。”

就像愈合的箭伤不会无关痛痒,吴三桂不会背弃多尔衮,陈圆圆亦不会背弃吴三桂。

————

这一冬,关外是前所未有的无聊。

多尔衮没动静,李自成没折腾,各自在别处闹得酣畅淋漓。虽是山雨欲来,我守着关外倒也落得自在,看书听戏,喝茶下棋,不亦悦乎。

然而有人偏偏见不得我舒服。

一夜风紧,我将入寝,老吴低声来报,神色慌张,嘴里还带着磕绊:“主子,有客……”

这么没眼力见地深夜到访,想必不是什么正经客人。我挥了挥手,屏退侍候更衣的婢女:“直接说吧,是谁来了?”

“祖泽远。”

“谁?”我华丽丽的一个转身,险些撞破老吴的鼻梁:“祖泽远?祖大寿的从子?”

老吴捂着鼻子连连点头:“是他,是他,就是他,据说在前两年已追随祖大寿降了清廷。主子,见还是不见?”

我披上刚刚脱下的外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来者是客,去请进来。”

寒暄致礼、落座布茶,标准化流程走完了,祖泽远才小心翼翼地道破主题:“实不相瞒,愚兄此次登门,乃是受人所托。”

“是舅父他老人家的意思?”

“啊?那倒不是。”祖泽远尴尬地轻咳两声:“是摄政王的意思。”

我心中暗爽,明知故问:“王爷有事吩咐吴某?”

“额,王爷让愚兄代为转交一物,而且特别嘱咐,此物要由大人亲自品鉴。”

说罢,便示意随从奉上一只木匣。

我强撑着脸上的淡定自若,动手打开,匣内是件雪白的狐裘。

轻抚掌下的光滑柔软,嘴角开始疯狂上扬,心神游荡的我于恍惚间抬头,正对上祖泽远略带惊诧的目光。

“怎么,兄长以为此物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祖泽远连连摆手:“只是这狐裘看上去……与王爷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王爷还有其他交代吗?”

这位尽职尽责的送货员思忖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劳烦兄长在此稍等。”

我捧着空空如也的木匣回到卧室,找出一件干净的内衫叠放其中,然后返回正厅,将木匣递还。

“请兄长务必亲自交给王爷。”我顿了顿,郑重补充道:“就说这是吴某的回礼。”

祖泽远前脚刚走,陈圆圆后脚进门,打量着我一身新换的毛茸茸很是担忧:“多尔衮送衣服是什么套路?怕您染上风寒?”

“也许吧,但他更怕我未解心寒。”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与多尔衮长达半年的冷战宣告结束,也就意味着我的安稳日子快到头了。

果不其然,一月之内,接连发生两件大事:朱由检景山自缢,李自成攻占北京,以大顺皇帝的名义,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老吴苦大仇深地看着我把刘宗敏送来的劝降书烧个干净:“主子,大顺的军队已把咱们包围了,眼下宁远城岌岌可危,您在这个时候投靠清廷,是单纯为了寻求刺激吗?”

我接过陈圆圆递来的热茶:“放心,到时候自有帮手。”

掐指一算,多尔衮的百万雄兵这几日也该军至关外了。

“奴才不是怕死,奴才是担心老大人。这群乱民攻占京师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您若公然降清,老大人必定凶多吉少。”

我别过头:“那又如何?”

“主子!他是您的血肉至亲啊,为人臣不忠也就罢了,若为人子不孝,岂不是要让为天下不齿吗!”

我瞬间冒出一股邪火:“去他的忠孝仁义!老子要的是翻云覆雨!不就是这身脊梁骨吗,随他们戳去!”

痛心疾首的老吴默默退出房门,在旁研磨的陈圆圆不发一言。

沉寂半晌,我主动开了口:“你也觉得我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账?”

“……大人若是无情无义,根本不会如此生气。”

被她一语道破心思,我竟没有一丝欢喜。

陈圆圆为我研好墨汁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且再没有回来。

五日之后,黑云压城。

“主子,陈姑娘有消息了。”

“人在何处?”

“……在刘宗敏军中,昨夜已被处决。”

耳朵里嗡嗡作响:“你说什么?”

“探子来报,陈姑娘为救老大人,独自潜入大顺军营,可惜一介女流,终归不敌……”

我站在窗前,看着满院怒放的迎春,脑子里全是伊人笑靥。

“愚蠢。”

————

更蠢的是我。

明知援军未到,执意出城迎敌,亲自披挂上阵,与超出关东铁骑两倍兵力的大顺王军生死相搏。

多尔衮赶到之时,我已经杀红了眼,即便身上千疮百孔,仍紧握手中滴血的刀刃不放。

“先护送吴大人撤回后方休息。”

我咬紧牙关,怒目圆瞪,将近身搀扶的士兵推开八丈远。

多尔衮翻身下马,将奋力抵抗的我扛起,直接摔在他的马背上,然后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我止不住发抖的左手,双眸阴云密布:“别忘了,你曾答应过本王什么。”

因为这句话,我终于找回一丝清明。

我答应过他,不会再做蠢事,可为了一个女人,我险些让他的千秋大业功亏一篑。

愤怒、愧疚、悔恨、自责……错综复杂的情绪如狂风骤雨般袭来,眼前的视线终于由漫天殷红转为一片漆黑。

待我清醒过来,胜负已成定局。

“主子,老大人连同吴家在京中的三十四位族人,已被李自成下令处决了……”

我盯着泣不成声的老吴许久,脑中空空荡荡,只觉恍如隔世。

山海关的庆功宴,我逃了,独自坐在冷冷清清的山野间,对着陈圆圆的墓碑喝着烈酒。

这一刻,也只有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

“吴大人好雅兴。”他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蓦地从我手中抢过酒坛:“不过自明日起,应改口为平西王了。”

“平西王……呵。”

当年被崇祯封为平西伯,如今被清廷改封平西王,怎么听都是一种讽刺。

多尔衮席地而坐,与我一起盯着满天星辰:“大人不喜欢这个封号?”

“……不是。”

“本王惹大人不高兴了?”

“……不是。”

“那大人为何闷闷不乐?”他将目光投向我亲刻的石碑:“是因为她么?”

“……不是。”

我的谎话实在拙劣,以至于连自己的眼泪都蒙骗不过。

多尔衮捧起酒坛,潇洒灌下一口:“世人皆赞叹,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

“红颜知己……”抿去嘴角的苦涩,我攥起一抔黄土:“吴某倒希望她是。”

可惜,即便用血暖了我的心,最终还是爱而不得。

而得到的人,总渴望更多。

多尔衮灌下一口烈酒,眸中泛起点点涟漪:“逝者已逝,生者勉之,本王以为,与其沉湎过去,不如筹谋将来。”

我知道他所谓的将来是什么。

多尔衮的野心,绝不止于做个临朝辅政的摄政王。万人之上易,一人之下难。

他渴望的,是九五之尊;他追求的,是坐拥天下。

“王爷,逝者已逝,却不能白白逝去。她的死,至少让吴某明白一个道理。”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世间的对错得失,冥冥之中自持衡平。爱恨、善恶、胜负、生死,哪一个也逃不开因果二字。所以吴某奉劝王爷,适可而止。”

多尔衮沉默半晌,嗤嗤笑道:“以前的吴三桂不会说出这种话。”

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没人能一直活在以前:“王爷不以为然?”

“恰恰相反,本王深以为然,该放手时应放手。”看着我面露宽慰,他反而收起笑意:“可是本王不会放手,也不能放手。”

“……王爷,后知后觉者都会后悔。”

“那本王宁愿浑浑噩噩、长睡不醒。”

这家伙,实在太可恨了!

可偏偏是浓烈至融化不开的恨意,让我再次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我从未如此失态地抱住一个人:“多尔衮……算我求你。”

他没有挣脱,而是乖巧地抬起头,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地盯着天边的圆月:“吴三桂,月亮好看么?”

“......”

“飞升广寒比登上那九五至尊的位子难多了,你不怕仰头望月,却怕仰头望见我。”

没错,我的确害怕了。

与月亮无关。

我怕他受伤,怕他失败,怕他无药可救,怕他万劫不复,怕他总有一天付出自己无法承受的代价。

总而言之:“怕失去你。”

大概从未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怀中的身体瞬间僵硬,连呼吸都变得短促,我知道他很想,却始终没有将我推开。

风动,云动,心也不会静。

夜深寒露浸湿了他的声音。

“别怕,别怕......”

————

直到今日,我还记得那晚伏在耳畔的喃喃低语。

也是我最后一次嗅到他身上干净而清冷的味道。

不久之后,我荣升藩公,驻守西南一隅,他坐镇京师,远在千里之外。

整整六年,没有飞鸿,没有相见,没有只言片语。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平西王吴三桂即刻赴京,为摄政王多尔衮送丧”的旨意。

狩猎之时,坠马而亡,这就是朝廷给出的解释,我不得不信,可永远也不会接受。

野心不灭,他人灭之,这便是我以前说过的因与果。

可我也说过,没人能一直活在以前。

就像以前的我害怕失去,如今,我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王爷想要的,吴某必予之。”

我知道他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个天下。

那便给他。

即使我耗尽此生,不得善终。

君心悦之,臣必取之。

后记:

康熙十七年,吴三桂于衡州登基为帝,国号大周,同年秋在衡阳病逝。追谥为开天达道同仁极运通文神武高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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