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梨村是望京边上最小的村落,依附于望京却没染上半分繁华,一堵城墙将富贵与贫穷分得明明白白。
村中有位名唤阿宁的绣娘很是有名,人人都说她绣的鱼儿能越水而出,绣的花儿能引来蝴蝶,便是望京最富贵的人家嫁姑娘也要来请她绣嫁衣。但她从未应允过这些活儿,她这一生只会绣两次嫁衣,一次是她自己出嫁的前夕,一次是将来绣给她的女儿乘月。
阿宁绣娘命不好,嫁人方三年,丈夫便病死了。
嫁衣还未落针,她也步了乘月那早死鬼爹的后尘,年纪轻轻便病死过去了,那一年,乘月才六岁。
无亲无故,无人照拂,乘月一人也算是跌跌撞撞活了下来。她年纪小,穿针引线尚可,绣花却是难如登天,便是磕磕绊绊地绣了几针也难以入眼,更不用说以此过活了。
村里的庄大娘可怜她,带她进了望京寻了替人家浆洗衣服的差事。年幼的人儿方比木桶高几寸就要整天浸在一堆脏乱的衣服当中,一转眼便过了七年。
早春,三月初三,上巳。
“庄姨,我去洲上采些皂叶,院里的衣服您替我看着些,莫让风吹倒沾了泥了!”乘月挽着袖子背着背篓一面往洲上走一面高声喊道。
“仔细草里头有蛇,当心些!”庄大娘正在喂鸡,闻声忙跑到院门口叮嘱。
“哎!我知道了!”
乘月采了一个时辰的皂叶,背篓装的满满当当,又在延河的岸边掐了几捧蕨菜用衣裳兜着,才拾了棍子敲着路边的草丛往村里走。
方一进村口,乘月便望见村中几处茅草房都冒着浓烟,心咯噔一跳,扔了棍子便往家中跑。
家中院门大开,衣杆倒了一地,衣服都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屋中的桌椅也翻到在地。
乘月站在院中,手上一抖,蕨菜落了一地。她怔怔地望了望四周,然后捏起裙角便往庄大娘家跑去。
一路都不见人影,只有着火的茅草房屋和一片狼藉的院落。眼前的光景无一不昭示着这个村落刚刚遭遇了一场劫难。
乘月跑到庄大娘家院里时,屋子已经被火烧了大半,火势正旺。
“庄姨!庄姨!”乘月喊着,一咬牙便冲进了屋里。
乘月穿过火海,只看见庄大娘一家倒在血泊中,庄叔和小牙儿已经没了,庄大娘被倒下的木梁压着,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乘月将她从木梁下拉了出来,又拖着她一路往屋外走。
“庄姨,庄姨,我来救你了,马上就出去了……”
乘月拼着一口气将庄大娘拉出了屋,茅草屋也被烧光了坍塌在院里,乘月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头发焦着衣裳被火燎了都不知道,只是呆愣愣地坐着。
她想不明白,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怎么会遭如此灭顶之灾。
后来庄大娘告诉他是附近山上的流寇遭了官府的围剿,恼怒之下便屠了南梨村。
遭此劫难,庄大娘一家家破人亡眼睛都哭瞎了。乘月只好带她去了望京,在城南破落的小巷中落了脚,白日里便去城中敲那些贵人的门,帮着浆洗衣物做些杂活。
丈夫早逝儿子夭折又无家可归,庄大娘的身体一日日差了下去,没有钱乘月只能买最下乘的药,效果甚微。
乘月十四岁那年的花朝节,安顿好庄大娘后她便背着竹筐出门了。
近日过节,城中的姑娘小姐们都要出门拜花神娘娘,活儿比以往好找。敲了门接过那些脏衣服,乘月微微笑了,拍了拍袖子往家中走。
甫一出巷口便有小孩迎面跑来,她忙往一旁躲闪,手臂磕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哎……”
乘月皱眉去揉,一抬头小孩早已跑远。
她低头拍了拍衣服,发现地上有一枝桃花,大概是刚刚跑过的小孩落下的。
乘月弯腰去拾,靠在鼻尖闻了闻,很淡雅的香味。她抬头往远处看,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株很大的桃树,繁花似锦,很多和她一样大的孩子都围在树下玩耍。花朝节,小孩子都喜欢。
她走近了些,到了桃树底下,香味愈发浓郁,很是好闻。
乘月捻着那株花笑了,有些落寞,阿娘走了之后,她再也没有那样自在玩耍过了,算算也有八年了。
她微微红了眼睛,眼眶有些湿润,轻吁了口气抬手摘了一朵花,小心翼翼地别在鬓角,弯眉笑了。
笑还挂在嘴角,手上的花便被一把夺过扔在地上,乘月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扯着头发摔在了地上,刚刚磕到的手臂又狠狠地撞在泥地上,疼得她脸色发白。
“不过是个乞儿而已,竟也配戴花!”
“就是就是,她还总是抢我娘亲的活儿,害我家没有银钱买米!”
周遭的小孩都围了过来,乘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起身想去捡那枝桃花,却有人先她一步抬脚踩了上去。
“你要戴便拾起来继续戴好了!”
小孩们哄笑着离开了。
乘月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半晌还是将那花从泥地里拾了起来。
眼泪来得突然止都止不住,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
原先还想着将这花带回去给阿娘看看的,阿娘一直很喜欢桃花。
“小丫头,不过是一枝花,哭做什么。”
有温润的男声响起,乘月抽噎着抬头,看见了一张极好看的脸。
早春的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眉目都是柔和的模样。
“我新折一枝给你,莫要再哭了。”乘月正呆着,却见那男子抬手折了一枝桃花轻笑着递给她。
乘月看着他愣愣地接过,脸上还挂眼泪。
“多,多谢公子。”
“不打紧。”男子微微点头笑了便转身离开了。
乘月握着那枝花,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才起身收拾背篓离开。
庄大娘还是在冬天到来之前离开了,临终的时候她握着乘月的手,哭着将当年她私藏了阿宁绣娘绣谱的事情说了出来,祈求乘月的原谅。
送走庄大娘后,乘月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这昭昭天地,从此往后,便真的只剩她一人了。
乘月用心钻研那本绣谱,夜里舍不得点灯便在屋外借着月光刺绣,到底是阿娘的女儿,她上手很快,又肯费心思,很快便熟练起来。
靠着替人刺绣缝补,乘月也能将自己养活,虽说清贫却也安宁。
乘月的绣功一日日见长,十七岁那年便已是望京小有名气的绣娘了,可她还是住在城南那个破落的小巷中,旁人不理解,她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三年了,桃花年年都开得好,他……为何没再来了?
或许是天命使然,乘月再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花朝节。
那日一早便有人敲开了她的院门,说是望京的柳尚书府嫁女,下聘的是当朝凝贵妃的亲弟弟叶小候爷,这次是特意过来请她去绣婚服的。
她由丫头领着入候府,安排好住处后便想着外人盛传候府的茶花是望京一绝,能于异时开花,她好奇便去看了。
候府的后花园很大,各式各样的茶花果真开得很好,难得一见。若是用茶花染线绣出来的绣品一定不凡,她看得开心,忍不住伸手摘了一朵。
正托在手上,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将花吹落了,她忙弯腰去捡。
眼前蓦然出现一只清瘦修长的手同她碰在一处,她慌忙缩了回来抬头去看。
眉目清冷俊朗,虽只见过一次,她却万分熟悉。
竟是他!
乘月心中闪过一丝欢喜,“公子……”
叶扶舟将花拾了起来,听闻她的话,凝眉问了一句“姑娘认识我?”
“你忘记了吗?是我!三年前的花朝节,你替我折过一枝花的!可曾记得?”乘月急急说道,不由得有些迫切,脸都憋红了几分,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姑娘家家的,未免有失矜持,便又拽了拽衣角,有些不好意思。
叶扶舟细想了一下,扬眉笑了笑,“我记起来了,原是你,三年未见,倒长高的许多。”
乘月低头弯眉,耳朵有些红“多谢公子赠的花。”
“不过举手之劳,当时我替家姐去折,顺带也就替你一道折了”
“呵,倒还是爱花。”叶扶舟轻笑着将花递给了她。
乘月伸手去接“多谢公子。”
“乘月姑娘!您怎么上这儿来了,候爷回府了,您去见见商榷婚服之事吧。”乘月正恼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有丫头从远处跑来喊她。
她回头去看,那丫头也跑到了跟前,看见叶扶舟后又惶恐行礼“候爷……”
“这位是府上请来绣候爷大婚婚服的绣娘乘月姑娘,奴婢本想着寻到乘月姑娘后便领她去见您……”
“无妨。”叶扶舟扬了扬手宽慰道。
乘月讶然,嘴角的笑还未来得及淡去便僵住了,他……是候爷?要娶柳尚书府千金的叶候爷?
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本以为不会再见,好容易寻到,却是如此场面……
乘月眼中的光慢慢暗淡下来,不知所措地将花藏在了身后。
倒是叶扶舟先说了话“先前他们说的绣艺超凡的绣娘便是你?你唤作乘月?”
“是,候爷。”乘月垂着头恭敬答道。
“很好的名字”叶扶舟微微笑了“如此一来便有劳乘月姑娘了。”
乘月笑得有些勉强“候爷严言重,这是乘月份内之事。”
叶扶舟没有再说什么,负手转身离去了。
那丫头俯身行完礼便拽着她匆匆离开了后花园。
乘月一晚未睡,心里想着叶扶舟,为着重逢有些怯生生的欢喜,又为着他们之间的差距心里酸涩。
他是侯爷,当朝贵妃的亲弟弟,又马上要迎娶高门的千金小姐,而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靠着几分这样的手艺,如何能同他有什么交集呢?
乘月终是攥着被角小声哭了,她第一次这样恨自己的地位卑微。
她从未要求过什么,只这一次,却是极大的奢望。
第二日本是乘月正式见叶扶舟量身开布的时候,因叶扶舟临时有事入宫耽搁了。
进候府的第三天晚上,乘月才再次见到他。
叶扶舟白日里要处理朝堂上的政务,同各路大臣商议国事无暇顾及这些事情。只能等晚间他整理公文时才有空。
乘月小心翼翼地敲了门,门内传来淡淡的一声“进来。”
叶扶舟见是她,微微有些讶异,可仍是搁了笔柔声问她“怎么了?可是下头人伺候的不好?”
乘月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是……是我自己,我要绣婚服,需得来量公子……侯爷的身量……”
叶扶舟微微愣了愣,看了她一会儿,方才开口说话“如此,我知晓了。”
说罢他理了理衣袍,起身站到了乘月跟前。
乘月弯腰行了一礼便从袖中拿出了软尺,开始量。
衣领,袖口,肩宽,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