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无归路

2020-07-16 16:03:54

爱情

1

林深不会说话,所以,在夜晚,每每在他身下被折磨得无力喘息的时候,她只能双手抓住乳白色的床单,眼睛紧紧地盯着天花板,从嗓子里溢出几声急促的呻吟声。

每每此时,沈路川都会喟叹道:“林深,你的叫声好极了。”

沈路川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整张脸上的表情都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温柔的意味。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这样,只是,林深不明白,有些时候他又呈现出温文尔雅的一面。他会微微卷起纯白男士衬衫的袖口,露出精致的手腕和价值不菲的腕表,他也会收起眼里锋利的光芒,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说:“你好,我是研究所的沈路川。”

就譬如现在这样,他朝对方笑,然后侧过身介绍道:“这是林深。”

“久仰久仰。”对方微微颔首,“沈先生的研究可是惊动了全世界。”

沈路川摇头,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她是比研究更重要的存在。”

所有人都说沈路川有情有义,尤其是对一个研究项目竟还会这样关心。他是一个研究者,更像是一个施救者,他将林深从熊熊烈火中解救出来,给她最好的物质生活、最好的现代教育、最好的……

她垂下眼睛。

没错,他给她的都是最好的,就连疼痛都是最好的。

林深用半年的时间学会了简单的行走、穿衣,将自己的作息时间调整得和正常人一样,也能基本听懂一些日常用语,这样的进步为沈路川博得了无上荣光。

闪光灯将沈路川轮廓分明的脸照得格外光彩,他站在报告厅最前方的讲台上,对台下的研究者深鞠一躬,然后镇定自若地开始了自己的汇报演讲。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斯坦顿摩尔的时候发现那里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火灾。也是在那里,我找到了部落里唯一的幸存者,林深。”他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然后继续说道,“很幸运,经抢救,林深存活了下来。我用了半年的时间将她带入了二十一世纪的正常生活中,现在,她已经能基本听懂中文,并且……”

话音未落,观众席中有男人站了起来,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响亮、字正腔圆,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利刃直往沈路川的心口捅。

“我听过沈先生的十一场报告,几乎每一场报告的开场白都是这样。我不求沈先生能像专业演说家一样时常换换风格,或是想些有新意的东西出来,我只希望沈先生不要总是将自己那些少得可怜的丰功伟绩重复无数遍。”

沈路川手微微握紧,却是不动声色地等他的下文。

“我想知道,已经能听懂中文的林深小姐,什么时候能开口说话呢。”

那场汇报演说沈路川的表现并不尽人意,晚上,他拒绝了主办方的邀请,飙车回了家。

十几个空酒瓶碰撞在一起,他一把拉过跪坐在旁边沉默不言的林深,低吼道:“说话!”

回答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说话!”

沈路川猛地抄起地上的酒瓶,左手捏住她的下颚,逼迫她将嘴巴张得极大。

冰冷的液体顺着口腔、鼻腔灌进她身体里的瞬间,她蓦地瞪大眼,双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掐进他的皮肉里,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她想哭,她想叫喊,她想跪地求饶。

无疑,他在折磨她。

林深被呛得直咳嗽,她红着眼,乞求他停下来。

最后,沈路川一把将手中的酒瓶甩到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液体迸溅到她的脸上。有玻璃碎片划过她的耳垂,她喘气的间隙感到一阵细密的疼。

他用力地抓住她乌黑色的长发,毫不留情,她只得弓着腰,顺应他的动作。

林深被扯得抽泣不已,他残忍得好似要把她的整张头皮都掀下来。

“林深。”他咬字很清晰,声音却异常寒冷,“你怎么就学不会说话呢?”

他改变了手上的力道和方向。

“废物!你怎么就学不会说话呢?!”

“啊——”

2

林深被送进医院是在沈路川醒酒前。

来打扫的阿姨看见了林深倒在一片血泊中,赶忙拨通了120。

林深脑袋右侧磕到了阳台上的花盆边角,缝了好几针。由于失血严重,躺在病床上的林深整张脸都苍白得可怕。

她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没有人来看她。

出院的那一天,有出租车在门口等她,她摇了摇头,兀自往相反的方向跑。

她住院的那段日子想了很多,关于沈路川。她想,沈路川这样对她很正常,她除了感激不该萌生别的情愫。是沈路川把她从火海里救了出来,也是沈路川带给她这么好的生活条件,所以,她即便是受到一点儿伤害,也是理所应当的。

林深想通了,心情很好,一点儿也不怨恨沈路川。

她走进了一家私营书坊。

林深踌躇了很久,终于在婴儿图书区停了下来。她的犹犹豫豫引来了店主帮她推荐挑选。她“嗯嗯啊啊”比画了半天,店主只是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林深。”

她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

“我认识你。”店主轻声细语道,“林深。”

那家书坊的店主许坤是个富二代文艺小资青年,拿了些闲钱开了一个书店,不为盈利,只求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林深从许坤那儿借来了几本婴儿学语用书。她回到沈路川公寓,推开门的时候,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烟味儿。

沈路川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随后将烟蒂扔进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漆黑的眼睛冷冷地望着她:“这么晚,你去哪里了?”

问了半天她都没有反应,沈路川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我都忘了,你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于是,林深将纸袋抓得紧了些。

其实,林深早就习惯了他的恶语相向,但是她一直不明白,既然沈路川横竖看她都不顺眼,那他又何必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呢?

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沈路川才会彻底表现出对林深的厌恶。在大众面前,他装出一副对她关怀入骨的模样,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好名声。

他其实很讨厌自己,林深明白,厌恶到……他会在床笫间用最不温柔的冲刺来表明他内心的不满与愤怒。

她一开始还认为沈路川只是喜怒无常,兴许他只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后来她才明白,对她,沈路川从来都没有喜,只有怒与恨。

今晚的沈路川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了一次又一次,惹得她还没痊愈的伤口疼得厉害。尽管如此,她依旧紧闭双唇,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你是死人吗?”沈路川觉得扫兴,穿上衣服往浴室走。

林深是真的累了,等沈路川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已经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他毫不留情地掀开被子,猛地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然后直接丢到了地板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林深睁开眼,眼泪就往外涌。

沈路川喜欢看她那样的眼神,喜欢看她像只绝望的小兽一样,眼里冲满死灰一般的颜色。

她越痛苦,他内心深处对逝去之人的思念就越深。

他微微勾起嘴角,满意地欣赏着她别样的姿态。

“你的眼神像是在问我,既然我这样厌恶你,那我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是吗?”

林深伸出手捂住自己裸露的胸口,然后将头埋在臂弯里,无力地颤抖着肩膀。

她想屏蔽外界所有的声音,她哆嗦着站起身,拉开门想逃,可沈路川不给她逃避的机会。他抓住她的手腕,由于力度太大,她纤弱的骨骼被他捏得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一点林深是明白的,那就是自知之明这个东西。她从小就生活在原始人部落,从来没有接触过现代的文明社会,尽管如此,她的族人们也告诉过她,永远不要做和自己的身份不相配的事儿。

她遇到沈路川的那天,部落里起了大火,她被一群族人合力推出了森林。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然后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裤腿。

那是沈路川的裤腿。

沈路川来此考察,遇见了落难的林深,便把她带了回去。从此以后,她的生活里只有沈路川,而她对沈路川,只有感激。

林深始终垂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地板上落。

——求你别说……求你……

他凑到她的耳边,嗓音里都带着笑意。

“你不知道吗,林深?你是我的工具。”他故意把“工具”两个字咬得很重,冷漠地提醒她回归现实,“林深,你是我研究的工具,是我泄欲的工具。现在的你能给我带来鲜花和快乐,倘若有一天你什么都给不了我,我便会让你消失得很彻底。”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都失去了声音。

林深只觉得冷,从头到脚冷得感觉不到一点儿热度。

好冷……

3

林深蜷缩在一米的单人床上,她闭着眼,纤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当她置身于一片漆黑中的时候,暗灰的静寂中,有人伸出手给了她一个微暖的怀抱,那是绝望与苦难中唯一的光亮。可不久后那光亮又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刺骨的黑暗与寒冷。

“废物。”

——别走……你别走……我不是废物,我能学会说话,你不要抛弃我……

林深是在噩梦中惊醒的。

沈路川不在家,打扫卫生的阿姨说,沈先生去非洲做新的研究了,暂时不会回来。

林深只觉呼吸一窒。

新的研究……他是不要她了吗?

林深托许坤订了一张去非洲的机票,许坤心情大好,关起门来不做生意,说是要去非洲体验一下那儿的风土人情。

两人结伴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沈路川安营扎寨的树林。

关于林深此行的目的,许坤大概是知道一些的。这几天,她的手无时无刻不在抖,她心神不宁,神情恍惚,她在不安。

能让她不安的,恐怕只有沈路川了。

林深心里清楚,可越是清楚她就越是害怕。等到沈路川开发了新的研究项目,她一定……

由于非洲树林的气候特殊,研究人员必须佩戴专门的防护罩才能进入森林,可那一天的仪表显示反应很剧烈,沈路川几乎是顾不得佩戴防护罩就一头扎进了树林里。

这片树林不大,周围也有居所,但由于常年都被笼罩在雾气中,很少有人敢在凌晨的时候闯入。

林深是睡不着才会走到他的帐篷旁边,才会眼睁睁地看着沈路川进了树林。

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就跟了上去。

她说不上为什么自己的心会抖得厉害,她知道,沈路川的新研究即将成功。

雾很浓,能见度极低,她不得不加快步伐才能跟上沈路川。

然而,就在沈路川蹲下身观察仪表的那一瞬间,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大地轻微摇晃。沈路川拧着眉,雾气太重了,他根本就辨别不了方向。

有野兽!而且它正在朝他所在的位置走!

没有防护罩,没有枪支,现下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逃!

可他就要成功了啊!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他就能采集到数据了!

快了……快了!

正当他站起身准备狂奔离去时,一个巨大的身影横在他的面前。

连一秒钟的工夫都没有,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只记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自己远离危险区域,仿佛还有东西轻柔地挡在了他的身前,再然后,一道巨大的叫喊声响彻天际。

“啊——”

他怔住了。

“林深……”

野兽咆哮着还要继续进攻,猛地,树林里响起一声枪响。

沈路川抱着林深的手,感觉到一股浓稠。

等凑近了他才看见她的脸。她嘴唇苍白,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她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角,每一次喘息带来的疼痛都能蔓延到全身。

他的身体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无法动弹。

“林深!”赶来的许坤手里还拿着枪,他蹲下来把林深扛到了身上,然后飞快地往树林外走,“林深!你撑住!”

沈路川这才后知后觉地站起来。

天哪!看着她,他几乎快尖叫出声。她的后背血肉模糊——硬生生被咬下了一块肉啊!

她怎么能……

沈路川想跟上去,但很快他停了下来。他想起曾经,他的父亲也是死在这样的一片树林里。

他目光一沉。

是她害的!

她罪有应得!

林深被送到非洲当地的医院进行急救,好在没有伤及器官,并无大碍。

林深醒来是在三天后,醒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找沈路川。

许坤告诉她:“沈路川已经回国了。他有一个新的研究报告要做。”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用手势示意许坤出去。

心尖都仿佛在淌血,她伸出手捂住早已泪流不止的眼睛,可她越擦,哭得就越凶。

很多人穷其一生想要得到功名利禄,想要名垂青史,想要坐拥天下,想要万古长存,可她想要的很简单。她只不过想要沈路川一丁点儿的关怀与疼爱,哪怕是虚情假意也没关系。

可惜他是沈路川啊!

他是想要从她身上榨取一切利用价值的沈路川啊!

她已经没有价值了。

沈路川像是一只吸血鬼,把她身上所有新鲜的血液全部都吸干,最后留给她一具干巴巴的尸体。

林深想,她到底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以至于沈路川这样对她。

后来,她想明白了,其实沈路川是没有错的。

是她错了。

她错就错在明明就摆错了自己的位置却还不自知。

她凭什么奢求沈路川的爱?

她没资格。

4

沈路川做报告的前一天晚上才想起来,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林深了。

那天他把林深丢下了,现如今她是死是活他半点儿消息都没有。也是在这个时候,沈路川才发现林深还是有一些利用价值的。

于是,沈路川寻找林深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林深是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才知道沈路川在找她的。

她灰暗的眼眸里有一闪而过的欣喜若狂,但很轻易就被许坤捕捉到了。

他问:“要吃点儿东西吗?”

林深摇头。

过了很久,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眼里是恳求的意味。

他再明白不过了,她想说的是:你可以教我说话吗?

“好,我教你说话。”

之后的一个星期,林深每天都起得很早,睡得很晚。她不断地揣摩汉字的发音,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却依旧进展缓慢。

林深急得直跺脚。

她为什么就是学不会说话?!

难怪沈路川不要她,她就是个废物!

许坤揉了揉她皱在一起的眉心,轻声道:“没什么事儿是时间解决不了的。林深,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下午,许坤从书架上拿来一本汉语发音书。林深坐在桌子前的沙发上,他站在她后面,俯下身嗅到了她发丝间好闻的洗发水的香气。许坤臂弯环绕着她的身子,保持着一个并不疏远也并不亲昵的姿势。

“来,林深,你跟着我念。”

和沈路川完全不一样,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透着一股柔和。他对她从不恶语相向,从不横眉冷对,他的身上永远带着一圈温暖的光晕。

突然,书坊的门被人从外面用力地拉开,而后,两个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生生地分隔开来。林深几乎是被扯过去的,额头撞到了一个宽阔的胸膛。后背的伤口被扯到了,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她听到头顶传来沈路川冷冰冰的声音:“你跟我走。”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另一只手被许坤蓦地抓住。

“你凭什么要求她跟你走?”

沈路川拧着眉头,语气不善道:“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许坤一改往常的神色,无比严肃地说:“抱歉,这个闲事我管定了!”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仿佛有一团火药在两个人之间,只等一点火苗,就能把这个书坊炸得粉碎。

沈路川低声吼道:“我警告你,离她远一点儿!”

“我凭什么接受你的警告?”

“就凭,林深是我的。”

林深闻言,眸子毫无预兆地亮了一下。

许坤飞快地反驳道:“是你的?是你的什么?她是你的研究品,是给你带来荣誉和利益的商品……还是是你的女人?”

这一次,沈路川沉默了。

他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他和林深的关系。

如果她是研究品、是商品,那么他们日日夜夜在床榻上厮磨算什么?如果她是他的女人,那么他为什么对她生不出半点儿的喜爱?

沈路川无法回答许坤抛出的问题,所以,他选择把这个难题抛给林深。

他甩开林深的手,语气冷冷的:“你选吧,你是要留下来,还是要跟我走。”

我们习惯性地逆来顺受,习惯性地承受一种苦难,习惯性地一次又一次明明知道是错误的路,还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林深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啊?

她到底为什么明明就已经遍体鳞伤了却还要再一次迎接沈路川的穿膛利刃呢?

在摆脱许坤的手且不去理睬他黯淡神色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

走在前面的沈路川得意扬扬。

得意吧!

林深苦笑一下——

沈路川,你就得意地握住我的命门,再一次带我进入地狱的深渊吧!

5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沈路川都没有再在林深身上花工夫,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应酬回来,才会无情地把林深叫醒,逼迫她承受自己的力量。

沈路川研究了一个新项目,大获成功,关于“原始部落幸存者林深”的风头早就被新一波的研究热潮盖过去了。

于是,沈路川对林深说:“你没有利用价值了,你滚吧。”

林深正在擦地板,闻言,她仰起头,汗水顺着她的脖颈滴到了锁骨上。

她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有些疼,又有些柔和。

她看他的时候再没了之前的乞求。

“林深,我有女朋友了,你在这里不合适。”他不知道自己的喉头为什么有些哽咽,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一场大火,脸色又沉了下去,“你走吧!”

这一次,林深没有丝毫的迟疑,站起身就去拉开了门。

末了,沈路川叫住她:“地下室还空着,你没地方住的话可以去那儿。里面有很多废旧的老书,你帮我扔了吧。”

在沈路川的印象里,林深是很爱哭的,但是那一天,林深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她关上门的时候唇边还有笑意。

林深也觉得奇怪,以前沈路川每一次伤她,她的心都会疼得无以复加。可这次,不论她躺在地下室的床上如何捶打自己的胸口,她都毫无知觉。

人的心是会越来越硬的吧,林深想,一旦变得硬如磐石,就再也不怕痛了。

之后的一天,林深在楼梯口碰见了沈路川,他怀里搂着他新交的女朋友宋蓝蓝。

这个女人她见过,在研究所里,他们俩是同事。

沈路川的手不知为何微微颤了一下。

这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却被林深察觉到了。

林深甜甜地笑了——

她一定是很温柔的女子,才能得到沈路川的爱。

她一定很好很优秀,一定比自己好得多。

今晚,她也会和沈路川沐浴着银白色的月光,肢体相缠吗?

那又怎样呢?

林深唇边的笑意更浓了。

沈路川啊,你幸福就好了。

地下室长久没人清扫,里面积压了一层灰。林深把里面的废旧老书都整理了出来,本是要扔掉,想了想还是整理好带给了许坤。

许坤看到这些书跟看到宝贝似的,一个劲儿地夸她,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亲几口。

“林深啊,这些书都是好东西啊,现在市面上都绝版了!还有吗?”见林深点头,许坤拿起车钥匙就拉着她往外走,“都搬给我!太棒了!”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林深留许坤在地下室吃饭,许坤爽快地答应了。

还剩下一摞书没有整理,林深就蹲下身,把书从地上抱了起来。

许坤坐在椅子上,瞥了一眼桌上的学语书。

她还是没有放弃。

她还是指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学会说话,能再被沈路川利用。

这到底是一种多么偏执的喜欢,心甘情愿被利用,然后被扔掉?

林深没抱稳,手上的书啪的一声散落在地上。她眼尖地发现了一本陈旧的牛皮纸笔记本。她翻开笔记本的扉页,发现上面写着“沈建国”三个字。

她见过这三个字,这是沈路川父亲的名字。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它给沈路川,许坤随手拿来翻了几页,脸上的笑意敛住了。随着他翻书的动作,他的整张脸慢慢从严肃变成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对上林深疑惑不解的眼神,许坤下意识地把笔记本合上然后藏到身后。

林深伸手想要去拿,冷不丁手臂刚才被不知名的小虫咬了一口的地方刺骨地疼。她眯起眼,感觉眼前的世界似乎开始颠倒。她拼命地扯着嗓子叫,可喉咙里发不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许坤吓住了。

“林深!”他一把抱住她,只见她浑身上下都红肿得可怕,甚至开始长出了骇人的疹子,“你支撑住,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动了动嘴唇。

她用最轻的气息吐出了三个字——

“沈路川……”

6

沈路川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要了宋蓝蓝。

他起身披上了一件外套站在窗边。晚风很冷,他突然想到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他在书房写报告写到了半夜,推开门,发现林深就站在门口,手上端着一碗汤。他心情不好,扬手把那碗汤给弄洒了。他嫌林深烦人,直接把她赶了出去。

那晚天很凉,等黎明破晓,他推开门,看见林深蜷缩在门口,头发上都是雪。

那晚下了雪,林深在门口等了一夜,甚至没有敲门,怕打扰他写报告。

后来,她发烧到了四十度,整整一个星期才退烧。

这半年来,他对她从来没有过温柔——别说对她温柔,就陌生人她都谈不上。他每每看到林深痛苦,心里都有一丝快意,可快意过后的那抹落寞是什么,他从来没想过。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他非常、十分,以及极其的痛恨她。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为了去救她跑进了那场大火,那么这间房子不会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敬仰父亲,因此,他把丧父之痛全部转移到林深的头上。他侮辱她,折磨她,他快活极了!

是啊!他带她回来不就是为了完成父亲“原始人部落研究”的遗愿吗?除此之外,那个女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她最好去死,别缠着他!

他隐约听到楼下有动静,再然后,他看见林深被许坤抱进了车里。

沈路川的指骨被自己捏得发白。

这么快就投入别人的怀抱了啊?你可真是好样的,林深!

可沈路川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许坤就登门造访,直接把他一拳打趴在地上。

“禽兽!你简直禽兽不如!”

后来沈路川才知道,林深被一种毒虫咬了,而那种毒虫是研究所研究出的新型变异体毒虫,人一旦被它咬,轻则器官衰竭,重则暴毙身亡。

沈路川几乎是飞去医院的。

隔着重症监护室厚厚的玻璃墙,他看见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林深此刻正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他心像猛地被人揪起来似的,霎时间几乎无法喘息。

他又一路冲回了研究所,一脚踢开了宋蓝蓝办公室的大门,随后一拳狠狠地砸在了她耳后的沙发上。

“那是什么虫子你不知道吗?!”

宋蓝蓝懒懒地抬了抬眼皮,面色冷静:“我知道才在她的屋子里放呀。不然呢?你觉得我找哪个活人做试验比较合适?反正她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不是吗?”

沈路川一把将宋蓝蓝从沙发上揪了起来,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可她是人!她是活生生的人!你这样做和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宋蓝蓝被他吼得笑出了声来。

“人?你何曾把她当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沈路川被反驳得说不出话来。

宋蓝蓝继而道:“我在草菅人命?那你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对林深是什么样吗?沈路川,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是把我抖出去,你也别想好过!”

他紧握的手骤然失去了力气,接着,他如同一只泄气的皮球瘫倒在沙发上,然后闭上眼,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还是说,从来没有把她当作人看的你……对她有那么一点儿同情和怜爱了呢?”宋蓝蓝勾起嘴角,“如果是这样,那她该有多高兴。毕竟,她是那样爱着你。”

沈路川的眼睛蓦地睁大。

他颤抖着声音低吼道:“你住嘴!”

“还是说,你也爱上她了?沈路川,你爱上你的研究品了吗?那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畜生?”

他大吼着站起身,青筋暴跳。

“闭嘴!你闭嘴!”然后是门被人用力关上的声音。

7

林深被发现时不算晚,命是保住了,但器官已经出现了衰竭现象,腿部肌肉萎缩,下半生必须靠着轮椅才能过活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林深很平静,她躺在普通病房的病床上,看向窗户外,正好能看见漫天的晚霞,如血一般鲜艳。

林深想,这些日子她都做了些什么呀!说话没学会,现在倒好,半死半残,利用价值没了,倒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大累赘。

许坤说:“你放心吧,我养你。”

林深摇了摇头。

她看着许坤,伸手比画了一个长方形。

许坤脸色骤变。

他要走,却被林深拉住了。

回过头,他看见了林深央求的眼神。

许坤叹了一口气:“其实,那个笔记本里也没什么,就是沈路川父亲的一些日常记载,没什么价值。”

林深又摇头,仿佛是在说:你骗不到我。

许坤走后,林深一直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良久之后,病房里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

她积压在心里所有的疑惑、痛苦与不甘在此刻全部叫嚣着冲破了她的喉咙口。然后,她剧烈地咳嗽,再也没了任何力气。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沈路川那样恨自己——他的父亲为了她在大火里丧生,他恨她,情有可原。可是,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沈路川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那天他的父亲要冲进火里,为什么他知道大火里有他需要的东西。

命啊!林深苦笑,这都是命啊!

沈建国二十年前通过某种手段领养了一群弃婴,因为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发现了那个原始部落。他丢了一批弃婴在那个部落里,然后每隔一年来观察一次,为的不过就是给他二十年后的研究成功打下基础。

他要亲手创造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原始部落居民,这将给他带来无上荣耀。

可沈建国没有料到的是,这批弃婴中只存活了一个,那就是林深。

他更没有想到,他会死于自己的计划,天谴。

沈路川只知道父亲为研究而死,为救她而死,却从来没有想到,她本来就该是这个世界的人。是沈建国硬生生将她推入了一个未知的深渊,为了他自己的功名利禄!

苍天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承受这些啊?!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要成为沈路川最恨的人啊?!

她何罪之有啊?!

她又为什么会爱上沈路川,爱到连抽身而出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这份不堪的爱情里,她从来都没有奢求过什么,可老天偏偏要把她陪伴在沈路川身边的唯一机会也夺走。

可沈路川若是能知道这些,就不会在受了刺激酩酊大醉之后跑来找她。

他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外套上面全是灰,手在空中抓了好几次,才最终抓到了林深的手。

“你爱我是吗?”

淡淡的月光洒在她的床边,洒在沈路川坚毅的轮廓上。她很想摸一摸他的脸。

没有得到回应,沈路川又问了一遍,这一次,他提高了声音:“林深,你爱我,是吗?”

虽然这是问句,但语气是笃定的。

她想,沈路川就是抓住了她的命门,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为非作歹,无法无天。可她竟还是不知悔改。

“嗯。”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沈路川笑了起来。

她的眼里揉碎了温暖的光。

下一秒,沈路川突然站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斥责道:“林深,你居然对我有非分之想,谁给你的胆子?”

林深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笑。

——没有人给我胆子,沈路川,我只是爱你。

“是真的吗?”

她笑得很开心,眼泪不自知地掉了下来:真的,沈先生。我只是很爱你。

沈路川摇摇晃晃的,他扶着墙,带着醉意,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她该有多高兴。毕竟,她是那样爱着你。”

“你爱上你的研究品了吗?那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畜生?”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冷冷地嘲讽她。

“林深,你真贱!”

本以为坚硬如铁的心脏再一次被他用利刃狠狠划出了一道口子,然后直接裂成了两瓣。

一股巨大的悲怆攥住了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囊。

她又“嗯”了一声,坦然地接受他的奚落。

“你真是世界上最贱的女人!”沈路川拍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说,“林深,你爱我是吧?不过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你!”

“我不爱你,林深!”

“你别妄图我会对你有一丁点儿不一样的情愫!”

“我恨你!”

说完后,沈路川一屁股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倒头就睡。

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声音。

林深伸手抚上了他的眉眼。

沈路川,我终于摸到你的脸了。

终于。

8

沈路川醒来时是凌晨四点半,宿醉醒来,他脑袋疼得厉害。

他只记得昨晚喝了很多酒,心情极差,状态非常不好。他一喝多就情绪失常,至于昨天发生了什么,他完全没了印象。

病房里的灯没有关,因此,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林深。

她还没睡。

她在看一本杂志,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沈路川这才有机会好好看林深的脸。她经历过一场生死,整个人都瘦削得可怕,眼睛深深地陷进去,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

感觉到沈路川醒了,林深抬起头,微微一笑。

她明明是笑着的,可沈路川的心里没来由地疼。

他心里为什么会疼?为什么会疼得这样厉害?

“这次的事儿是我不对,让你受苦了。”他道歉,“林深,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不论多少年,我都会好好照顾你。”

她“嗯”了一声,脸上始终挂着笑。

沈路川看不透她笑容背后的意思,于是站起身问:“你饿了吗?你想吃点儿什么,我去便利店给你买。”

她摇了摇头,指向了书本上的一张插图上,图上是一轮金色的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

“你想去看日出吗?”

“嗯。”

“走吧,我带你去。”

“嗯。”

医院的北面有一座小山丘,山上的树林很密,但小山顶上正是看日出的好地方。沈路川一路背着林深上了山,时候刚好,天刚露出鱼肚白。

曾经,她有无数次坐在部落的小土堆上看日出,看着一对对男女从草屋里走出来,开始辛勤地劳作。

她想,终究有那么一天,也会有一个男人陪着自己在天空破晓的时候醒来,然后开始一天的劳作,春秋冬夏,周而复始。

他们部落表达爱意的方式很奇怪,女人在男人的手臂上留一个齿印,就算是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盖了个章,宣告所有权。

于是,林深转过身,抓住沈路川的胳膊就咬。她咬出了血,一嘴的腥味儿。

他以为林深在宣泄内心最深处的怨恨,所以,他拧着眉头一言不发。

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林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沈路川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深,声音几乎颤抖起来:“你说话了!林深,你会说话了!”

为了说出一个字,她死死地抓住沈路川的手臂,一张脸都揪到了一起。

“我……”

“林深,你想说什么?”

“呃……”

“你饿了吗?”

“里……”

“你饿了吗?你想要吃什么,我去给你拿。你在这儿等我好不好?我很快就回来。”说着,他站起身,飞快地往山下跑。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一声响——那是重物坠地发出的声响——脑袋里的那根弦啪地就断了。

他转过身,几乎就要站不稳,尽管如此,他还是大步大步地往山上跑。

“林深……林深!”

山丘的树林茂密,他在一片枝叶中穿梭,突然害怕得想哭。

——我呃里。

——我爱你。

她想说的是“我爱你”啊!

林深始终记得沈路川对她说过,如果没有利用价值,他会让她彻底消失。

她穷其一生去爱的那个人,此刻正疯了似的在一片树林里寻找归去的路。

可是——

没有路。

没有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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