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缎上花

2020-07-16 15:08:19

爱情

他从未说过喜欢她,从未说过要和她在一起,她想,他们不过是乱世中的普通人,难许对方一个安稳。

一、

棉麻绸革,谈苏子最喜欢绸缎,温软轻松,就是不好打理,她每天要在铺子里给太太小姐们熨烫许多衣物,大多是绸缎的,艳丽的花朵,繁复的缠枝莲,各种细腻的花纹,一一在她手底下变得光鲜美丽。

那袭锦绣牡丹的旗袍送来的时候,她忽然愣住了。送来的人她认识,是附近典当行的跑腿,说是不久前收的东西,品相还好,就是搁在库房里皱了,送来熨烫,她的手指从旗袍的滚边蝴蝶扣一路滑下,牡丹花也在她手指下一路盛放,她说:“明早来取。”

这件旗袍是她爹做的,薄家太太订的旗袍,说是要在过生日的时候穿,用了最好的料子,赶工做完了。她早上露水还没干就送去,托在手心上递给刚刚起床的薄太太,薄太太还未上妆,仍然是美丽的,但是掩不住老态,眼角的皱纹和散乱发丝中夹杂着的白发一览无遗。

“苏子啊,你今年多大了?”

“回太太,十六了。”

“十六啊,十六很好,跟花一样,来啊,苏子,今早上厨房刚做的玫瑰花糕,加的新鲜玫瑰花瓣,我还没动过,你吃吧。”

她推辞不过,道了谢,薄太太让人把糕点包好递给她。她怀揣着这香气一路都高兴极了,直到走到大门被门房拦了下来,薄家的门房是个极让人讨厌的家伙,他总是油腔滑调地调侃她,她从不搭理,一来二去,她再来,门房就拿鼻孔看她,净说些气人的风凉话。

这回,他问她怀里揣的是什么,是不是偷了东西?说着就伸手过来拿。

她气急了,伸手将他的手打掉:“这是薄太太赏我的糕点,叫我带回去吃的。”

“太太凭什么赏你糕点?你算个什么东西。”门房鄙夷地笑了一声,“我还是头一次见着偷糕点的。”

“你说什么?我没偷。”

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里边有人声音清冷地问道:“吵什么?”

谈苏子回过头去,看见薄彦徵穿着一身西装走过来,连忙请安:“薄少爷。”

薄彦徵略略点了点头,门房立刻上前去把事情说了一通。他听完便皱着眉毛,谈苏子心里难过极了,她以前是见过薄彦徵的,他大她两岁,长得像薄太太,听说他年纪小时像个女孩一样好看,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但薄太太爱笑,他从不笑,至少谈苏子从没见过他笑,去送十次衣服只有一次会遇见他,薄太太问他新做的衣服可好看,他便点点头说好看,薄太太问他哪里好看,他答哪里都好看。

她从前很怕他,总觉得被他扫一眼全身都能被冻住,如今她更怕他了。

“她来送衣服时我也在,糕点是我母亲送给她的。”他轻轻地说了这样一句,谈苏子诧异地瞧着他,他并不看她,而是转头对门房说,“母亲很喜欢谈小姐,以后谈小姐过来,你不用盘问了。”

然后,他又问她:“我正要出门,要不要送谈小姐一程?”

他称呼她为“谈小姐”,她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他便点点头走出去,上了门口等着的汽车。谈苏子闷头走回家去,坐在板凳上还没回神,她爹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怎么啦?衣服做得不好,薄太太骂你了?”

她摇摇头,她爹又问:“那怎么了?”

她还是摇摇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玫瑰花糕,像抱着易碎的琉璃。

二、

她那时尚不明白薄太太为什么说她十六岁很好,直到薄太太让人送来了一匹上好的绸缎,艳丽的红色,缎子在手中像是水一样滑过去,说是送给她的,让她父亲给她做一件嫁衣。

薄太太跟她父亲说定了,要讨她给她儿子彦徵做姨娘。

他爹笑得眼睛都弯了:“这是你的福分啊。”

也许是这福分太重了,她无福消受,还没等到薄彦徵娶正妻,薄家就败落了,薄老爷被抓,死在牢里了;薄夫人一病不起,听说很快就过世了;亲戚能跑的都跑了,这么大的家业说散就散,只留下薄彦徵一人收拾残局,没人再提起那桩口头上说定的婚事,她父亲一边裁剪布料一边说:“人各有命,看来你是没命享那个福了。”

那匹艳红的绸缎被束之高阁。

她跑去过薄家的旧宅子,那里被卖给了别人,锁了大门,她从墙头翻进去,亭台楼阁依旧,只是不见故人。薄彦徵也没有了下落,有人说他去了外地找亲戚,有人说他杀了人跑了。谈苏子坐在高高的围墙底下,仰着头看越过围墙长出来的树木,她觉得很难过,难过华贵得像绸缎一样的人终究落到了污泥里。

谈苏子后来终于出了师,人们叫她小谈师傅,但她做的第一身衣服却一直挂在衣柜里。

这年的冬天尤其冷,飘飘扬扬地落着小雪。谈苏子裹紧了大衣,抱着改好的衣服去皇后舞厅,舞厅的华小姐早晨送了新做的衣服回来说是大了,让她改改腰身,而且今晚上登台就要穿,让她改好了直接送过来。

她转去了后台,服务生让她等一等,说是华小姐在接待客人。她百无聊赖地站在角落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艳丽男女,忽然在层层叠叠的道具后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朝着那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恍惚间好似听见有人喊了一声:“阿徵。”

她猛然醒转,立刻上前几步,一下扯开遮挡的暗红色帷幔,帷幔后面的两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她。那一刹那,她听见前台的音乐拉着很长的调子飘扬四散,听见喧哗吵闹的人声就在耳旁,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陈旧的帷幔缓缓落着不尽的灰尘。

薄彦徵靠在墙上偏着头看她,从容微笑,眼睛依旧是狭长上挑,但已经没有了半分女气,眼神锐利,他依然像一匹绸缎——一匹裹了刀锋的绸缎。

华小姐手中夹着烟倚靠着男人轻轻笑道:“小谈师傅来啦。”

她怔怔地说:“我来了。”

华小姐站直了身子,眼神却没挪动,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我要去试衣服,你来帮我看看合不合身?”

“小谈师傅做的衣服,能不合身吗?”他抽出被她握住的手,转身走开。

华小姐试完衣服没有发现问题,她就走了。雪下得比来时大,她站了一会,搓搓手走进雪里,舞厅前门车水马龙,后门却没什么人声,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后边有人厉声喊了一句:“站住!”

她立刻站住脚,连头都不敢回,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她吓得一声惊叫,捂着耳朵站都站不稳,栽倒在雪地里,这时她才发现她身后不远处倒了一个人,正抱着腿呻吟不止。

“把他拖回去!”

她惊恐地朝着后边看去,薄彦徵正慢慢从雪地上走过来,没有停在那个倒下的男人面前,倒是走到她面前蹲下来,平视着她。他从前是养尊处优的薄少爷时从来都不笑,现在,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他呼出一口白气,笑了起来,伸手拉她站起,给她拍拍衣服上粘着的雪花,说:“好久不见啊,谈小姐。”

谈苏子的心还是怦怦地跳着,寒冷的冬天里,她好像闻到了旧日夏天草木的味道,混杂着那股气味的回忆慢慢充满脑子,她想起薄家的亭台楼阁,想起那些茂盛的花木,想起那些华美的绸缎,想起那个不笑的人。

三、

薄彦徵请她在街边吃了碗汤圆,她迫不及待地舀了汤圆送进嘴里,烫得直吸气,一边吃得热火朝天,一边问他:“薄少爷这几年去了哪里?”

他自嘲地笑:“如今还有人叫我少爷的,都是为了取笑我。”

她转着眼睛想了想,眼睛一亮,学着华小姐娇娇地叫了一声:“阿徵?”

“你愿意叫就叫吧。”他低着头笑,用瓷勺子将碗里的汤圆搅来搅去,没有一个放进嘴里。谈苏子问他:“怎么不吃?”

“不爱吃甜的。”

“正好,我爱吃。”她说着端起他的汤圆倒进了自己的碗里。

“硕鼠。”

她仰着头懵懂地看他,他就伸出手来冲着她比画:“硕大的老鼠。”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这么好笑吗?”

他含笑点点头:“有。”

她没有生气,倒有些感慨,没想到,再见面,他已经和从前判若两人。

华小姐对她的手艺还算满意,陆陆续续叫人送来了几块新的布料,据说都是外国来的,还给她介绍了几个主顾,她每次都亲自去送衣服,来来回回却没有再碰到薄彦徵。

冬至那天,谈苏子没赶活,在家里擀面包饺子,忽然有人喊:“苏子姐,有人找你。”

她从窗棂里探出头去,来回看看,看见薄薄的飞雪中有个人影渐行渐近,等走近时,才看清是薄彦徵。他冲着她微笑示好,她不知怎么了一下缩回了头,反应了一会儿,才又探出头去喊他:“正好,来吃饺子啊。”

他走进来,说了一声:“打扰了。”轻轻将一匹包好的绸缎放在桌子上。谈苏子看了一眼,问他:“要做衣服?”

“是。”他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母亲的身材你还记得吧?照着那个做。”

谈苏子也是一愣,想起传言他母亲早就过世了,但也没有多问,在围裙上擦擦手,说:“什么时候要?”

“明天。”

她挑起眉毛看他:“起码也要三天。”

他没有说话,倒是先笑起来,笑了好久,谈苏子才发觉他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便只好笑,最后笑红了眼眶,才轻声地恳求她:“麻烦你……”

谈苏子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好,明天你来拿。”

那天的饺子最终也没有吃成,谈苏子彻夜赶工,等到薄彦徵上门前才刚刚做好。她指着旗袍,絮絮叨叨地说:“也不知道薄太太现在体型有没有变,照着旧的尺寸做终究……”

“谈小姐,还要麻烦你一件事。”他望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能不能跟我去见一见我母亲?”

那是在一条小巷子里的普通民居,跟以前的薄家大宅是完全没法比的,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透着淡淡的药味。谈苏子抱着旗袍跟着薄彦徵走进房间里,看见往日温柔美丽的薄太太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薄彦徵走过去轻轻拍拍她的手,喊:“妈,衣服做好了,你看看。”

薄太太清醒过来,没有多看那件旗袍,倒是看见她高兴了一些,虚弱地喊她:“苏子啊。”

谈苏子看了看薄彦徵,又看了看病弱的薄太太,别别扭扭地喊了一声:“妈。”

起先薄彦徵跟她说请她去见他母亲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没想到他接着补充说,是要她装作他夫人去喊他母亲一声“妈”,她那时连忙拒绝说那怎么行,他低声说:“我母亲病了很久,神志早就不清了,大夫说也就是这一两日了,她一直挂念我的婚事,所以……”

谈苏子一路上过来都在心里说服自己这么做都是因为薄太太以前待她很好,并没有其他原因,但是真的喊了那一声“妈”,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当初那桩婚事。

她想,若没有出事,她应该已经嫁给他了。

四、

冬至后,大雪就下个不停,华小姐打电话过来,说是请她来改一下衣服的腰身:“小谈师傅,真是麻烦你,我今天过生日,包了场,你也过来玩玩啊。”

她心事重重地换了件衣裳,正要出门,他爹叫住她:“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徐老爷年纪也不算大,家中的太太也是厚道人,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想想,好让人家订日子,最好就在年后。”

“我是生下来就要给人做妾的命吗!一个不行,再来一个,我不嫁!”

她说完转身急急地走了。

赶到舞厅,她一边改旗袍的腰身一边问华小姐:“这件旗袍是最近才做的,怎么就大了?”

旁边的小姑娘说:“华小姐说要再瘦一点穿更好看,特意节食瘦下来,就等着今天生日穿,好跟人跳舞呢。”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直觉对方说的那个人就是薄彦徵。

改完衣服,华小姐邀请她出去喝杯酒,她就跟着去了。薄彦徵果然也在,他喝了酒,微醺含笑。谈苏子恍惚间以为他还是当初那个家境优渥的少爷,过的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日子。

华小姐摇曳着腰身上前去邀他跳舞,他答应下来,两人跳了一曲。舞毕,薄彦徵转身就走,华小姐拉住他不知说了句什么,他低下头附在华小姐的耳边说话,全场都为他们叫了声好。谈苏子转身离了场。

外面的风雪扑面而来,她把围巾裹在脸上,低着头走路,没走多远,就撞上了人,她恍然惊醒,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雪太大了没看见。”

“没关系。”他带着醉意声音软绵地回答她。

谈苏子这才看清是薄彦徵,她绞着长围巾问他:“你不在里面,跳舞出来干什么?”

他倦怠地靠在围墙上,揉着脸说:“我想回家睡觉。”

她嗤笑一声:“美人在怀,你就想回家睡觉?”

“美人?”他漫不经心地说,“这样的美人我可无福消受。”

她又垂下头来,不知道该说什么。薄彦徵扶着墙壁坐在台阶上,头靠在墙上似乎真的睡着了。她坐在他旁边,摇摇他:“喂,醒醒。”

“不要。”

“什么?”

“不要让我醒过来。”

他像是说着醉话,谈苏子没有再开口,在他旁边默默坐着,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的四肢都是冰块做成的,脑子冻得生疼,她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冻坏脑子了,大雪天在外面冻着,既不浪漫又不享受。

她重新去摇晃薄彦徵:“我帮你叫辆黄包车,你回去睡吧。”

薄彦徵没有睁开眼,却把身体靠过来,伸手抱住了她。她怔了片刻,觉得他们像要冻死在路边的人,最后时刻拥抱告别。

许久后,她感觉到他的眼泪从她的脖颈流过,温热、悲伤。

他说:“谈小姐,我母亲过世了。”

“节哀。”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着她痛哭,许久后,谈苏子都冻得没有知觉了,他才坐直身子,抹一把脸笑起来:“我送你回家吧。”

谈苏子没有笑,她说:“不要笑了。”

“你不明白,过得糟糕就要笑,否则以后过得更糟糕的时候怎么办。”

谈苏子努力笑了一下,却掉下泪来,薄彦徵无措地想了想,说:“不要哭了,天是很冷,但也不至于冻哭吧。”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谈苏子哭着说,像经受了好大的委屈,她想,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啊,从你叫我“谈小姐”开始。

薄彦徵极快地转了头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奇怪而隐忍,他说:“我不是薄少爷了,傻姑娘,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她倔强地说:“我要你给我什么?我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

薄彦徵失笑:“是,能得谈小姐的青眼,薄某三生有幸。”

他想,当真是三生有幸,能遇见你。

五、

悠扬的音乐正缓缓地从留声机里传出来,谈苏子已经醉了,手里还是端着一杯酒,她姿态优雅地坐在软椅上,玻璃杯上映照出她艳丽的妆容和精致的卷发。

舞会上人声喧闹,有人在她旁边聊天,说的是吴侬软语,她听不懂,还是认真听着。来上海几年,她越发喜欢当地话,好看的姑娘说起来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吴侬软语中忽然冒出来一句官话:“这位是布防军新来的薄副官。”

薄也算是个少见的姓氏了,她清醒了一些,忍不住转过去看这位新来的薄副官长什么样。只一眼她就愣在了那里,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睛,目光还是一样锐利,他的样貌没有变,又或者是变了,变得更像他还是薄少爷的时候了。他冷静严肃地跟人说着话,一点看不出当初那个永远笑得漫不经心的模样了。

她强迫自己转过头来,缓慢地站起身想出去,没走出去一步,就被人叫住:“陈太太留步,这位是薄副官,听说他家乡也是宁江,跟您是同乡呢。”

谈苏子背对着他们,那短短的一刻,她想起了许多事情,草木、玫瑰香,绸缎、红嫁裳,好似少女时的一切都死去了,她想起的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一般,心里麻木,只有一种隔着无形障碍的钝痛感缓慢敲击着她的心。她垂着眼,优雅地端起手里的酒喝了一口,转过头去笑得大方:“这样巧,那真是要认识一下了。”

灯火辉煌,莺歌燕舞,她微微笑,像是这十丈红尘的化身。

薄彦徵看到她吃了一惊,瞧着她走过来伸出手,那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翡翠手镯,手腕实在细瘦,似乎要被手镯坠折了。他愣了一下,又抬头看看她的脸,才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说:“你好。”

宴会散后,谈苏子坐车回宅子,半路上,司机说:“太太,后面有辆军车跟着我们。”

“让他跟,别停下。”

没多久,一声枪响打破了深夜街道上的寂静,车子的车胎被打爆,司机用力地踩刹车,汽车还是失控地往旁边的墙上撞去。谈苏子尖叫着抱着头滚落到车厢里,汽车撞在墙上终于停下来。外面枪声四起,很快有人上前来拉开了她的车门,她颤抖着抬头看见那张紧抿的唇,含糊不清地骂道:“薄彦徵,你疯了吗?!”

他没有说话,伸手把她抱了出来,一直退到墙角,谈苏子不断挣扎:“你放开我。”

一颗子弹击中墙角的砖块,泥灰掉了她一脸,她吓得呆若木鸡,薄彦徵把她按在自己背后,回头想瞪她又忍住,瞧了她一会儿,转过头去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放了几枪。

直到坐在车上谈苏子还没有从惊吓里反应过来,她裸露在衣袖外面的手臂被擦破了,刺痛感一点一点地传来,她才低下头去看。薄彦徵问她:“你住哪?”

“桃源路28号。”

他对前面的司机说了地址,看她拿着手帕擦掉手臂上的沙粒,翻找出一瓶酒来递给她,认真地说:“消毒。”

她翻了个白眼接过那瓶酒,打开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又递还给他。他笑了一声,接过来也喝了两口,拿着酒瓶想了想,问她:“你刚开始是不是以为是我开的枪?”

“是,不过我现在知道不是你了。”

“那你觉得是谁?你得罪了什么人吗?居然派杀手来杀你?”

“我自己会处理的,你不用操心。”

他没有再问下去,转而问她:“什么时候嫁的人?”

“想不起来了,好几年了吧。”

“你先生对你好不好?”

“还行吧,不过他去年就过世了。”

他愣了一下:“节哀。”

“多谢。”

此后一路无话,他默默地喝完了一瓶酒。她下车时,他眼神朦胧,忽然伸手拉住她:“我在渡口等过你的,你没有来。”

他正按在她的伤口上,她疼得刺骨,面上仍然是淡淡的:“是。”

“我后来回宁江找过你,你爹说他也不知道你在哪里。”

她便不说话,认真地瞧着他。他张张嘴,终于说下不去,放开了手。

六、

谈苏子不知道他是等过她的。

那个雪夜,薄彦徵说他母亲都已经不在了,他想要离开宁江。她脱口而出说要跟他一起走,她说她爹逼她嫁人,她不想给人做妾。

薄彦徵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她振振有词:“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你要跟着你一起走吗?即使你要留在这里,我也是要走的,我不过是想跟你搭个伙而已,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她说完,站起来就走,薄彦徵拉住她:“好,三天后,我在渡口等你,不过我还没想好要去哪呢。”

“一言为定,去哪都好,只要不留在这里。”

她没有如期而去,因为她爹发现了她收好的包袱,把她关在家里,说是已经答应了徐老爷,就等年过完过来领人。她声嘶力竭地在里面吵闹,过了约定的日子三天,她才趁着她爹和徐老爷喝酒跑了出来,等到渡口时,薄彦徵并不在那里,她想了想还是跑到了他曾经的住处,那里人去楼空。

她重新回到渡口,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些行人。船夫正急忙要开船,她跳上去问有没有人在渡口等人,船夫嚷嚷着说:“没有,没有,我要开船了,你别在这耽搁时间。”

“这都没到开船的时间。”

“你坐不坐船,不坐就下去!”

再回头便是回去嫁人,她心一横:“这趟船是去哪的?”

“上海。”

“我坐。”

自此一路漂泊到上海,她给裁缝铺打下手,只能从学徒做起,慢慢地能给人做些粗衣,那些华贵的料子是不许她碰的,也没有主顾会把衣服交给她来做。她就睡在裁缝铺子里,一睁眼就看见那些轻柔华美的衣料飘在眼前,好似美人隔云端。

有时候,她会想,薄彦徵到底有没有去过渡口,他有没有等过她,或者他改了主意,还是不想跟她一路,所以早早就走了。

但是,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怨他,他从未说过喜欢她,从未说过要和她在一起,她想,他们不过是乱世中的普通人,难许对方一个安稳。

过了两年,她跟上海的同乡打听家里的消息,同乡说她父亲病重,她赶回去,带着她爹去上海看西医,说是心脏病,要一大笔钱做手术。

她回了裁缝铺赶工,抱着那件做好的外袍哭了一夜。第二天,她抱着那件袍子去给订做的主顾陈老爷。陈老爷为人和善,瞧她手艺不错却只能做些粗使活计,便让她给他做衣裳,后来他说,他夫人早年便得了病,常年卧床不起,他想找人做个伴。

没过多久,她就出了嫁。

她想,原来兜兜转转,她都是给人做妾的命。

七、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织锦屏风上的花朵,谈苏子盯着那面屏风看得入神,有种莫名的悲哀,表面是艳丽花朵,背后是千针万线的痛苦。

她倦怠地听着听筒那边她继子的咆哮辱骂,淡淡地说:“家中遗产的分配是你爹亲自写下的,让我按月拿钱给你,族中长辈都认可的,我要是死于非命,你以后一分钱都拿不到,我劝你,不如修身养性,熬到我死。”

瓢泼大雨下了一整天,谈苏子应邀去参加酒宴,不断地喝酒、跳舞,最后晕头转向地在走廊里转悠,想不起来出去是走哪边。身后有沉稳的脚步声传过来,她转过身去问:“请问一下……”

话还没说完,身后的人已经伸手拦住她,打开了旁边的房门,半推半抱地把她推进了门里,反手就把门关上。她神志模糊还是下意识地挣扎,伸手就给了那人一巴掌,她早不做衣服了,指甲修剪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涂得艳红,打完后,那人的脸留下几道艳红的痕迹。

“薄……”她才看清他的脸,还没说完他的名字,他就一只手托着她的脸吻了下来,他们都喝了酒,唇舌纠缠在一起时就好像是在喝酒。

片刻后,他放开她,低声说:“嫁给我吧。”

谈苏子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在他怀里笑得惊天动地,止住了笑声后,她抹了抹晕开的眼妆:“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只能跑腿送衣服的小姑娘吗?嫁给你?你能给我什么?你一个月的钱够我做几件衣裳?”

薄彦徵没有听她的,自顾自地说:“上面交给我一个任务,要刺杀跟日本人合作商会的会长,只有一次机会,不能失手,只能我自己去。”

他说完笑起来,像当初混在舞厅里的小混混:“九死一生,但是如果我活着回来,我就回来娶你。”

谈苏子嗤笑:“你以为你娶我,我就会嫁给你吗?我永远守着陈太太这个名分,我就拥有整个陈家的家产,我疯了吗嫁给你。”

“你答应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一定回得来。”

“如果你还是当年的薄少爷,我还是当年的谈苏子,我应该会答应你。”她仰着头漫不经心地看他。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问她:“你当年去过渡口吗?我在那里等过你,你没有来,我把盘缠交给渡口的船夫,跟他说,如果有个叫谈苏子的姑娘来找人,你就把盘缠给她,告诉她我去了哪里,让她来找我,如果她没有来,就算了。”

谈苏子握紧了拳,指甲一点点嵌进肉里,心脏似裂开一般疼,她忍住那种疼痛,她想原来你等过我的,怪不得当初那个船夫的表情那么奇怪,见到她便赶着要走,如今想来,不过是船夫贪了那些钱,万一让她找到薄彦徵,必定会回来要那笔钱,所以,船夫才隐瞒了他的去向。

她苦笑着摇摇头:“我没去,我想了一夜,那种漂泊的日子,我还是不想过,对不起,我穷怕了,不想再受苦了。”

他顿了一下,才慢慢直起身体,屋里没有开灯,他的脸隔得远了一些,她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想,他应该是失望的。

“没关系。”他说,“是我没用而已。”

谈苏子转身想开门,薄彦徵先伸手握住了门把手:“但是这一次,等着我,谈苏子,等着我回来。”

八、

这一年的四月十八日,天气不好,春雨连绵。

谈苏子从满柜子的衣服里挑了一件雨过天青的旗袍,望着镜子笑的时候,眼角出现了几条细纹,她恍然,自己已经不是十六岁了。

她往手上抹了玫瑰香膏,低头嗅一嗅,满手香气。

陈老爷和陈家大太太过世后,她就是陈家名义上的主母。陈家是做生意的,时常有人请她参加些生意上的宴会,她一概是推辞的,只有今天晚上,她一口答应下来,早早乘车出门,司机问她怎么这样高兴,她弯着嘴角靠在椅背上,斜眼瞧着车窗外的天空:“今晚要是晴朗,应该是看得见月亮的。”

“今天看不见,过几天也能看见啊。”

她只是笑,再不说话。

商会的会长她是见过的,就在她成亲的时候,她办的是西式婚礼,那位刘会长来敬酒,一个劲地夸她好看,后来她听说,他十分好色,望见好看的女人就像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因此她一向是避之不及的,但是她推测,薄彦徵要动手应该是选在今晚。

宴会包下了酒店的整层楼,她一进去就四处打量,想找到薄彦徵,她想,应该要见他一面的,可是没有见到他。

她略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换上轻松的模样,伸手理一理发髻,招手叫来侍从,端起一杯酒朝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而此时,薄彦徵一滴酒都没有喝,他在洗手间里静静地握着枪,算着时机,脑海里想着离开的路线,半晌后他轻轻一笑,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时候,家里请过人来给他算命,算命先生看他家境富贵,满口都是他会富贵长命、子孙满堂的话。那时候,谁又会想到,这么大的薄家说败落就败落了,他想,不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定自己这一生的命运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那时没有想到,原来人生最大的痛苦是把你想好的一切一一在你眼前打碎,叫你明白,你千丝万缕的算计在命运面前都不过是尔尔。

枪声响彻云霄,整个大厅经过了短暂的寂静,这年月暗杀行动时常发生,富贵人听见枪声就害怕,寂静过后,厅中的人都慌做一团,纷纷往出口冲去。

薄彦徵衣袋中的手微微发抖,他的子弹还一颗都没有用掉,那一枪是谁开的?他心跳得厉害,好像有什么预兆,他逆着人群朝着枪声响起的房间跑去,冲着一起过去的士兵说:“我是布防军副官,发生了什么事?”

“不清楚,长官,刘会长在里面,吩咐我们守在外面的。”

门被反锁上了,他冲着锁扣开了一枪,一脚踹开那扇大门。

门后面,刘会长仰面倒在地上,胸口的伤口涌出大量鲜血,地毯上很快蔓延出大块血迹。而站在他尸体身边的人,此刻垂着拿枪的手摇摇晃晃地撑着桌子站着,她像一抹随时要消散的云彩,脸上带着不合时宜的荒诞笑容,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在笑这个场面。

其实她不过是想通了一件事,就是为什么过得不好反而能笑出来,因为除了笑你什么都做不了了,被命运拖进无可转身的困境里,只能沉沦,只能坠落,看清了,反而能笑得出来。

她对着冲进来的薄彦徵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泪源源不断地落下来,晕开了她的眼妆和胭脂,但是她不在意了,她精心挑好的旗袍被撕开一个口子,盘好的发髻也散乱了,她笑着,仿佛开心极了,仿佛一生的梦想就在眼前,仿佛所有的幸福都唾手可得,仿佛得到了想得到的一切。

她笑着举起了手中的枪正正对着门口的薄彦徵,旁边持枪的士兵喊了一句“小心”,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冲她开了枪。

“嘭。”

枪声后是无限而极致的寂静,薄彦徵一直在这寂静里醒不过来,他不肯承认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带着人去谈苏子家中搜查,在她的衣柜深处看到那一袭挂着的红嫁衣时,他才仿佛从深梦中醒了过来。

多年前,草木繁盛的薄家,他母亲拿着一匹茜素红的绸缎给他看,絮絮叨叨地说要送给谈家姑娘做嫁衣,他从未想过,这嫁衣做成是这样好看,而她这一生都没有机会穿上。

他抱着嫁衣,却没有笑,而是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泪眼朦胧中,他看着那个小姑娘抱着玫瑰花糕渐渐走远,渐渐消失在脑海的最深处。他想追上她,想说一句“谈小姐,我送你”,想陪着她走一路,慢慢地走,走一辈子最好,可是他追不上了,一辈子都追不上了。

编辑/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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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笔记本上 ,在我的桌和树上,在沙地,在雪中,我写下你的名字。少年那欧米 文/洛袈小麦 .骄傲的那欧米 那欧米祖上是满清正黄旗,因此他非常骄傲,从他的太爷爷、爷爷那里继承了贵族的做派,拿腔拿调的,让人讨厌。这是什么时代?大清皇朝都已成了历史的一段旧梦,正黄旗也应灰飞烟灭了不是吗?女生们并不讨厌那欧米的骄傲,她们说那叫范儿。她们宠着那欧米,虽然这份宠带着功利成分,但让男生们越发讨厌那欧米了,因

追爱三十六计

她不就是一时嘴贱说他比新娘子还漂亮么?这男人至于一口气砸了她三个饭碗来报复吗!壹 “那人像是春天的阳光,阳光下的泉水,又温柔、又妩媚、又撩人。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好像—下子就能把你的魂勾过去。” 听着耳机里的电台节目播音员声情并茂地念着古龙小说里对某位美人的勾人刻画,霍菁不禁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她眼前就有这么一位堪称尤物的美人——手指白皙若柔荑,在瀑布般的黑发中穿梭自如,犹如绣女的彩梭

恋爱吧面试官

他曾是她的面试官,却害她成了学校里的一个笑话。 .那些需要我帮你扔吗 A市晚上七点,天色已完全见黑,而备受瞩目的影视盛典举办处亮如白昼,热闹非凡。 数百家国内媒体拥在此处,还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粉丝,到处都是镁光灯、鲜花和人影。 会场的后台,颜玖玖赶到的时候距离她走红毯还有十五分钟,看见她终于出现,经纪人琳达激动得差点儿哭了。 “我的小祖宗,你终于来了!” “抱歉。”颜玖玖喘着气,要不是今天晚上有她

我的NPC女友

为了引起女友的注意力,祁阳“劈腿”了!可女友蓝雨寒忙着玩游戏居然毫不在意! .劈腿大招 祁阳劈腿了。 当他挽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大美女,出现在蓝雨寒面前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地说了一句:“蓝雨寒,我喜欢上了别的女生。” 蓝雨寒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连个白眼都没扔给他。 “快上快上快上,给我加血啊,我快死了!” 祁阳扯着嗓子,在蓝雨寒耳边大声说:“我要和你分手!” 蓝雨寒依旧牢牢地盯着眼前的游戏页面,

老板是个脑补帝

不过是跟老板撞了几次衫,老板就脑补出一场爱恨情仇大戏,还分分钟以为她要去扑倒他。一、老板,我不是故意跟你撞衫的 每天上班都跟老板撞衫是一种什么体验! 叶微歌表示,压力山大! 入职一个月来,她跟老板郁景山撞衫足足八次,在公司同僚中引起的流言蜚语足足可以绕公司八圈。 可是,这真的不能怪她…… 工作装就只有那么几套,黑的、白的、灰的、蓝的!然而不管她换什么衣服,第二天郁景山总要跟她穿同款颜色的衣服来上班

叫你,你敢答应吗

可是这位小哥,你接了我的玫瑰,留给我你的电话,可我叫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 .一.我有一颗爱你的心 我乃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炼练出来的紫金红葫芦。 同炉道友有斗战胜佛的金箍棒,天蓬元帅的九齿钉耙,而我不才,没能在那四人的八十一难中引领风骚跑满全场,只在金银角大王出场时堪堪露过一面。 但这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斗战胜佛年纪大了爱好种田,老迈的嫦娥倒追减肥成功的天蓬元帅未果,而我一众“八卦炉同

清风曾当歌

这倾盆大雨,淹没城与国,洗去铅华,洗去世俗,只留一座空城,驻足于他曾不齿的爱情。【他孤立无援,遇到了这个说可以拯救他的女生】 遇到安小雅的时候,纪清风正处于“沼泽区”。这个被A大誉为“医学天才”的男生正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学院领导找他谈话,导师说他做了傻事,朋友对着他叹息。 人人都说纪清风再次迎来青春期,这青春期的叛逆让人拿不住分寸,导致这个原本全身是光环的优秀男生也乱了分寸。 而事情的起因,只不

匿名撩妹

我跟新来的乔教授有仇。夺走了我S大颜值担当的身份,活生生抢我的饭碗,放学你别走!【一】 “老板,我好难过——”小珊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无比刻意的哭腔对着我假哭。 我无比嫌弃地往沙发里面挪了挪,想离这丫头远一点儿。咖啡厅的阳光正好,光线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小珊用力挤出的那两滴眼泪上。 “说吧,又怎么啦?”我问道。 “我弟弟挂科了!乔子熙居然让他挂科了!” “……怎么挂的?” “就因为他的老师是乔子熙!”

【青花瓷】雾里飞贼

四年前的上海滩可不太平,但是随手拈来的故事都比现在精彩得多,因为有临江先生。【青花瓷】雾里飞贼/公子如苏 楔子 民国十四年,上海大势初定,战火平息,歌舞升平。 只是还有人对四年前临江先生的失踪津津乐道,有人说临江先生已故,有人说临江先生逃去苏联,乐得清闲。更有甚者,说临江先生是个姑娘。 这传闻人家是不信的,更何况是一个叫花子说出来的。 他跟说书先生在街巷口争得面红耳赤:“我见过真人!那姑娘虽然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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