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暮(上)

2019-01-28 22:08:43

古风

1

夏夜的晚风很凉,月也格外明朗,我带着我的小紫,悄声朝后院的沂水走去。

到达水岸,我把鱼缸轻放下,将灯笼凑近,静看着小紫在水中游动,尾如大浪般舒展。我养了她三年,三年前我和岁晚在沂水里发现的她,将她捞上岸后,我给她准备了最好的鱼缸和鱼食,爱如珍宝。但如今,我不想要她了。

捧起鱼缸,手一倾,小紫就和缸中的水一齐流入了沂水。入水后的小紫更为活跃,抖动着紫尾,姿势漂亮地游开了。

撑头坐在岸边,我静望着竹林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灯笼中传出爆灯花的细响,蜡烛灭了。

我起身,趟进沁凉的沂水,心中平静无澜。既然你不愿意带我走,那我就自己离开。衣裳被水波一点点浸透,我慢慢沉入水中,意识,逐渐游离……

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在知晓了我的行径之后,定会以为我不识好歹,我想我那个最疼我的爹爹,亦会对此恼怒万分。嫁入皇家,得伴君侧,这是莫大的荣耀,爹爹或许没有说错,我连君临天下、九五至尊的天子都不愿意嫁,还想嫁给谁,普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比天子更尊贵?

可是不愿就是不愿,平生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十分可怜。纵使拥有姣好的容颜,高贵的身世,但又有何用呢?我在所有人的期望中成长,然后将被送入北国那个雍容华贵的宫殿,成为维护南部和北国之间和睦关系的皇妃。

他们全都认为这样很好,没有一个人关注我的不愿。就像我对小紫,自以为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却忘记了,她是一条鱼,本应生活在活水中。

泪水和河水混杂在一起,我艰难地睁开眼。四周黑漆一片,不见任何灯火,惟有缕缕月光,洁白如霜,铺延在地。

2

我是一个可怜之人,因为时至今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可悲。我在遇到他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得快乐而满足,不知忧愁为何物。

我的爹爹是南部的部落王,我是他最小的女儿,所以自出生起,我便备受疼爱。爹爹给我独辟院落,请来学识渊博的王夫子教我读书识字,却不许母亲教我那些刻板无聊的规矩。

十三岁之前,我都过得十分恣意。王夫子是个慈爱的老头,他待我极好,教我作诗,给我讲他年轻时游历各地的见闻,我很喜欢他。但就在我十三岁那年冬天,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别院传来消息,说王夫子病倒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大夫正在给王夫子诊脉,于是我和岁晚便坐在屏风后边等,没多久里间传来谈话声。

“你小子竟然来了南部。”王夫子的声音十分孱弱。

“嗯。”

“既然来了就留在王府吧,权当帮夫子我一个忙,等琬丫头出阁了你再走,你代替我当他的夫子。”

“……”

“不耽误你行医,王府的藏书阁里什么医书没有,你就留下吧。”

“好吧。”

谈话的双方情绪都极为平静,可我听了之后却是坐不住了,不顾岁晚的拉扯便往里间奔去。

“夫子,我只要你当我的夫子。”我跪坐到夫子床前,将内心对换夫子的抗拒表露无遗。

“傻丫头,休奕是我的得意门生,他教你哪里就不好了?夫子老了,想回去陪着你师母。”

“我……”抗拒的情绪还在泛滥,但看着夫子孱弱的老态我不忍心再闹,师母早就不在了,夫子孑然一身,已经够凄苦的了。

我没再说什么,起身赌气跑开了,自始至终没看那个所谓的“得意门生”一眼。

半月后,夫子的身体稍好便向爹爹请辞,离开了王府。我到门口送走他后,回来大哭了一场。夫子虽不是我的亲人,但他是从小到大除岁晚之外与我相处最多的人,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慈爱的祖父。

夫子走后,我把这种类似于被抛弃的怨怒情绪,悉数转移到了那个所谓的“得意门生”身上。也不怪我讨厌他,谁教他本身就是个怪人,对我还很不好。

他一个人独居在后院的竹林里,谢绝任何人服侍,除了去医馆出诊就是成天在院子里倒弄花花草草。他鲜少来云逸阁督促我学习,自上次盘问了我一番,看了我作的一首诗后,他就再没和我说过话。过后他遣人送来一本薄薄的字帖,里面夹带着一句评语:诗勉强可以,但是字不行,先把这本字帖临二十遍。

当时我真的是气疯了,什么叫字不行,我的字哪里不行了,我从五岁便开始习书法,字怎么会不行。我当场把那张纸条撕得粉碎,对着那本字帖狠狠地“呸”了一声后,便将它掷到了地上。

那天我委实被气得不轻,晚饭没怎么吃,临睡时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我索性起身,拉了岁晚到后院散步。岁晚颇为无奈地提着灯,我捧着小紫,看她在缸里游啊游。

走近沂水的时候,我听到了幽幽琴音,如丝如缕。循声而行,不禁便走到了竹林外。透过层叠的绿竹,隐约可见一个墨青色的身影坐在石砌的拱桥上,幽然抚琴。

“是奕先生。”岁晚低语。

“不准唤他先生。”我语气不善。

“……”

没想到像他这样讨人厌的家伙,奏出的琴声却清雅动听,比三姐的还好。这简直是“暴殄天物”,我忿忿地想。

“暗中窥人,不该是闺秀所为。”冷凉的声音自竹林里传来。

谁稀罕,窥谁都不屑窥你。“哼,岁晚,我们走。”

我转身离开,故意将步子踏得老重。琴声没有再响起,小紫感受到水波的动荡,不安地跃了一下,水花飞溅打湿了我的衣袖,真是糟糕透顶。

3

一连十天,我都过着松散的日子,他不管我,我也不想被他管。我才不会听他的,临写那个什么鬼字帖。才这么打算着,没想到他却来了云逸阁。

还是一袭青衣,怎么看怎么清冷,丝毫不见外地在我的书案前落座。

“奕先生,喝茶。”岁晚体贴地奉上热茶,我冰冷着脸,一记眼光杀过去,这死丫头。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幽幽地扫视我的书案,我莫名有些心虚,但还是倔强地将背脊挺得笔直。

“字帖临写完了?拿来我看看。”

岁晚闻言变了脸色,忙跑去书架旁将那字帖找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到我面前。

我看也不看,继续和他僵持着。他也不在意,淡淡开口:“你以前也这么不听话?夫子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再加十遍,十天之后,我再来检查。”

说罢他起身准备离开,我忿然站起,对着他喊道:“凭什么?”

他了然,走回我的书案边,铺纸蘸墨速度极快地写下一幅字,然后看着我说:“凭这个。”

我沉默了,哪怕气闷也不能再说什么。我承认,凭他的字,他完全有资格说我的字不行。好,我练,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闭嘴。

事实证明,我是在给自己找罪受,十天将那字帖临三十遍,这明显就是刁难。除非我不眠不休一刻不停地写,不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夜深了,不管岁晚如何劝我都不肯睡。

“小姐,你就睡下吧,明儿我去找奕先生,让他多给几天时间。”

“不准去!”

“小姐……”

凭着一股子狠劲,我按时完成了任务,不等他来检查,我便让岁晚将宣纸送了过去。原以为他会借机再说几句风凉话的,但他没有,只是让岁晚又带回了三本字帖。

“他当真没说什么?”

“没有。奕先生只是嘱咐,春节期间也要坚持临写,每本二十遍,元宵后他检查。”

魔鬼,连春节他都算进去了。不过还好,我也不爱凑什么热闹,自小养在别院,我早就习惯了清静。

王府的春节,一直都是热热闹闹的。我的哥哥姐姐们大多都成了婚,但他们依旧十分疼爱我这个妹妹,送了我许多稀奇的小玩意儿。我没想到的是,爱琴的三姐竟然把她出阁前最喜欢的那把琴送给我作新年礼物,说是姐夫送了她一把更好的。

我不太喜欢琴,但还是欣然接受了,小心地抱在怀里。回到房里,我轻手轻脚地把琴安放好。

“岁晚?”

“小姐,岁晚她去竹屋了。”

“大晚上的,去那干嘛?”

“她说去给奕先生送饺子。”

“他过节也在王府?”

“嗯。”

这倒是奇了,他难道不想回家探望父母?还是,他也和王夫子一样,孑然一身?我轻抚架子上的琴,一时无言。

4

比起春节,我倒是更喜欢元宵,因为元宵夜里,我可以带上岁晚出府游玩。

“岁晚,把金叉花饰全摘掉,我不喜欢。”在梳妆镜前坐得太久,我有些厌烦。

“小姐,你已经十三了,不能不注意身份啊。”堂堂王府的五小姐,身着素衣,也不戴首饰,这怎么像话。

“你懂什么,王夫子说了,腹有诗书气自华,戴那些劳什子累赘得很。”

“可以后……”岁晚根本无法想象她家小姐这样的随意性子,以后要怎么做皇妃。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快走,出府去。”我飞快起身,推搡着岁晚出了房门。

一踏出王府,便有四名侍卫跟在我身后。我漠然转身,不悦道:

“你们跟着我可以,但别让我发现!”

“是!”

刚开始我看得出来岁晚有些郁闷,但不一会儿她就被街上火树银花的热闹景象感染了,没再和我置气。我们先去护城河畔看了赛花船,河两岸的酒肆里传出歌姬的唱曲声,我认真听了听,觉得今年的这些曲子比去年的更好。

“小姐,那个灯好漂亮!”在我识曲的间隙,岁晚盯上了一盏精美的宫灯。

“走,猜灯谜去。”

难不倒我的,虽然获得那个宫灯的步骤实在繁琐,但最后我还是将宫灯拿到了手。和岁晚正观赏着,一个小人儿突然朝我撞过来,害我差点跌跤。

“实在抱歉,我家小弟年幼顽皮,冒犯姑娘了。”

岁晚扶住我,我甩甩头,见一个少年立在不远处朝我躬身作揖,他身旁的小厮,正尴尬地拉住一个提着鸟笼的稚童。

“不碍事。”

“不碍事、不碍事。”笼中关的原来是只彩色鹦鹉,它的毛色倒是少见的漂亮,我看着它,浅浅地笑着。

见我如此,那少年拿过鸟笼。

“姑娘若喜欢,就送给姑娘,权当赔罪。”

少年的弟弟闻言挣扎起来,小脸嘟得像个发面馒头。我不禁失笑,摇摇头,转身走开了。

回去的路上,岁晚提着宫灯十分高兴。

“小姐,我们把这宫灯送去给奕先生吧。”

“干嘛给他。”

“他好歹是小姐你的先生,大过节的,小姐该去看看的。”

“唉。”我望一眼天上的圆月,犹豫着点了点头。

竹屋附近很静,沂水弯流而过,水声潺潺。刚感受过街上的热闹,现下来到这里,愈发觉得这竹林凄冷难耐。他,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奕先生?”岁晚轻敲门,却无人应答。

我上前轻推开,兀自走了进去。按他的性子,他该会在屋里的,找了一圈之后,我们在卧房的书案旁发现了他。

“奕……”

“嘘。”

我示意岁晚噤声,俯身将他手边的空酒罐扶起,眼角余光瞥见他书案上摆着的画卷,定睛一看,瞬时失神。岁晚找来薄被为他披上,旋即顺着我的目光看过来,也愣在原地。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位佳人立于繁华热闹的街头,笑靥如花,黯淡了身后绽放的焰火。我自认为不丑,但比起画上这位名叫婞儿佳人,却是自惭形秽。我转眸看向他,在他白如冠玉的面庞上,点点水渍依稀可见,那是泪还是酒水,我不得而知。

苏眷
苏眷  作家 山河影满,云海尘清,桂冷吹香雪。

韶华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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