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者

2018-12-07 08:02:41

世情

三更。

该落院门了。

周管家手脚麻利地点上一盏灯,脚步轻盈。

本以为过了五十,老爷会给他一笔银子,委婉地让他回乡下陪着女儿,可他过了五十,身体却愈发硬朗起来。

提起女儿,周管家心里一阵暖意。

他一生忙于府上琐事,三十有余并未婚娶,老爷感念他忠心耿耿,就把大太太屋里的贴身丫鬟给了他。

老来得女,本应宠得无法无天,可周管家和夫人都不愿意放弃府里的营生,便把女儿托付给了远在乡下的亲戚。

“周管家安。”有巡夜的小丫头们看见周管家,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让路。

这是周管家颇为骄傲的时刻。

整个府上,除了老爷,他的话最有权威。

老爷的几房太太都比不上他。

没法儿,谁让老爷宠信他。

检查了前院后院和两个偏门,周管家拨暗了灯芯,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穿过老爷书房门前。

刚过三更,老爷是不睡的。

每日午时,都有穿着粗布衣裳,百姓模样的人敲西边的偏门,递给周管家一小叠信。

信上是漂亮的印刷体,但周管家不识字。

他把这一小叠信件放进老爷书房,再锁上门,等着老爷晚上回来翻阅。

这一读,往往就到了四更了。

老爷读信的时候,外面是不能有一丁点声音的。

前几日有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去给二太太送洋燕窝,就因为脚步重了些,路过老爷门前,被老爷好一顿骂,逐出府上。

过了老爷的书房,是闲置已久的大太太的房间。

将近二十年了,这个房间,二十年没有人踏进过一步。

老爷原本膝下无子,几房太太生的全是小姐,后来把大太太房里的丫鬟说与周管家以后,大太太竟和周管家的夫人同时有了身孕。

请了不少江湖郎中,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定是个小少爷。

老爷乐坏了,每日精心照顾着大太太,周夫人也跟着沾了光,每日陪着大太太说说话就好,不必再费心伺候。

大太太先于周夫人生产。

又是个小姐。

老爷有些不悦,连带着周夫人也挨了几句训。

周夫人也是伺候了大太太十几年的丫鬟,不忍心看着大太太伤心,便时常亲自下厨,为大太太制作补品。

过了一周,周夫人也生了个女儿。

这下,大太太与周夫人便更亲密,两人吃住皆在一起,形影不离。

在生下孩子不到两个月,大太太染了肺痨。

周夫人因整日伺候着,也未能幸免。

所幸两个孩子并无大碍。

一时间,府里上下人心惶惶,封锁了大太太的房间,每日只有水和食物从窗口递进,任何人不许踏进半步。

府里的衣物餐具全部烧毁,一件不留。

这肺痨得的奇怪,几副药皆不见效,郎中便让老爷去寻西洋药。

可眼下西洋与政府形势严峻,到哪里去弄西洋药啊!

老爷深夜去求周管家,恳请他把小姐送出去,躲过这一阵。

周管家连夜雇了马车,把小姐和自己的女儿送去了乡下。

谁知小姐体弱,在半路上有些着凉,没能挨过去。

周管家的女儿命大,路上几天颠簸,硬是撑到了乡下。

三个月后,大太太和周夫人相继去世。

老爷不许任何人再在府里提大太太和周夫人的名字,仿佛成了一个忌讳。

周管家自然也不再提把女儿接回来的事。

到了自己的房门前,周管家止住思绪。

最近总听外面的人说要打仗,不会真的打起来吧?

城南最近倒是来了一个军阀模样的军队。

领头的将军威风凛凛,常常招老爷去密谈,要么,就是送信来府上。

老爷每每回家,都眉头紧蹙,吩咐周管家打点银子,送给齐将军。

对,齐将军。

那个梳着一头油头的将军,尖嘴猴腮,面目可憎。

时间久了,周管家也听到了些风声。

大抵是打仗资金不够,便瞄上了家大业大的老爷。

不知用了何种方式,逼迫老爷每日上交银两。

周管家对这一切都毫不关心。

他只关心自己的女儿。

他时不时就往乡下去封信,询问乡下的情况。

所幸军阀现在只盯着城里,对乡下并无动作。

无论如何,女儿可千万不能有事。

这可是……

这可是他违背了自己的良心,才换来一条命的女儿啊。

“周管家。”门外有小丫头敲门。

“进来。”周管家低头看了看怀表,这个点,老爷应该又传他去库房里打点银子了。

“老爷找您。”小丫头唯唯诺诺,看样子,老爷心情又不是很好。

“嗯。”周管家应声,利索地点上灯笼。

老爷书房的灯光比刚才暗了些。

应该是老爷读完了信,灭了书桌上的烛灯。

“你进来吧,周升。”听到了房门外的脚步声,老爷开口。

周管家推开门,瞬觉氛围不对。

老爷哭过。

大太太去世,老爷不曾哭过。

襁褓中的小姐去世,老爷不曾哭过。

而今,是为了什么?

“那个王金国,”老爷磕了磕烟斗,“就是二十年前送小姐和令爱出城的那个车夫,昨儿个死了。”

周管家点点头,毕恭毕敬地给老爷续上茶。

“先不说这个,”老爷沉默了一会儿,“前些日子,齐将军找我要了个姑娘。”

“都说饱暖思淫欲,这畜生还真是一样不落。”老爷啐了一口。

“我把……我把周郁南送过去了。”老爷眯了眯眼。

周管家的手一哆嗦,一时间吃不准这句话的真假。

“就像你二十年前,吩咐王金国,半路丢下我咳嗽的女儿一样。”老爷见周管家沉默,声音低沉。

“小姐当年根本就不是肺痨,只是染了风寒,有些咳嗽。你怕你的女儿受到传染,便勾结王金国,半路把她丢下了车。”老爷声音颤抖,“当时她才两个月!其实,我二十年前就觉得小姐死的蹊跷,也查出了是你做了手脚。但念在你为我辛苦付出了三十多年,我决定原谅你一时糊涂,放你一马。但一定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王金国昨晚临死前,托人送来一封信。”老爷擦了擦眼角,“说他愧对于我多年的恩情和照顾,他在半路上,丢下了那个穿着丝绸衣服,包着绣花锦被,左耳有黑痣的小姐。”

“的确,”老爷稳定了一下情绪,“我女儿出府的时候,我给她穿上了最好的丝绸衣服,带着最好的绣花锦被,可我的女儿,左耳根本就没有黑痣。”

“周升啊周升,”老爷叹了口气,眼里又蓄满了泪水,“你既已决定丢下小姐,又何必把她身上的衣服换给你的女儿呢?你连一件衣服,都不肯委屈你的女儿吗?”

“还好王金国并不认识哪位是小姐,他只道穿着绫罗绸缎的一定是小姐,旁边那个病恹恹,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婴,是你周升花大价钱保住的女儿了。”

“造化弄人啊!”老爷把烟斗狠狠地摔在地上,“我送去齐将军府上的,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周管家站的笔直。

这么多年,因为府上琐事繁多,他一直没有回乡下看过女儿。

他本以为,女儿过得衣食无忧,就已经足够了。

可他的女儿,被老爷……

被老爷送去了那个齐将军的府里!

不。

他的女儿,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四更了。

房门外小丫头走路的脚步又重了些。

大太太房间,依然漆黑静谧。

猫兮兮
猫兮兮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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