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世无双

2020-07-16 17:05:17

古风

(一)

唐朔音点燃火折子,黑漆漆的密室里顿时稍微亮堂了些许,橘黄色的火苗不安分地跃动,给她脸上的半面银质面具镀上了一层光泽。

密室并不大,四面墙边放着梨花木的博物架,上面密密匝匝放了不知是何物件,地上铺着西域商人从波斯运来的地毯,比云还软和些许,踏在上头软绵绵的,无处着力。

她在密室里头翻箱倒柜,一门心思要寻个稀罕的物件出来卖个好价钱。

然而翻了大半天,找着的东西不是用过的牙枝就是半旧的肚兜,这些不值钱的日常物什居然还一件件用了上好的檀木盒子装着,恐怕这密室里最值钱的也就是脚下这波斯地毯了。

这真是让唐朔音开了眼界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东厂督主谢微如今一手遮天,跺跺脚恐怕京城都得翻天,多少人上赶着巴结他,可他竟然把这些破烂玩意儿当宝贝似的藏在密室里……唐朔音扶额,有钱人的喜好她不懂。

不死心的唐朔音从架子底下拖出几个箱子,撬开锁后举着火折子往里头一看,里头整整齐齐叠着一沓书册,最上方的本子封皮上描着两个衣衫半退、抵死纠缠的人儿,画得甚为精致,连其脸上欲仙欲死的表情都惟妙惟肖。

“原来谢微是这样的太监!”她惊叹。

这本册子是著名画手牡丹花下鬼限量发售的避火图,她也暗地里珍藏了一本,可惜在躲避唐门追杀的时候,册子落在家里,等回去找的时候已经被那帮人给顺走了,着实让她心疼了一把。

她本是唐门弟子,三年前偷得解药解了身上唐门为了控制弟子所下的毒,逃出蜀中,终于脱离了暗无天日的刺客生涯,从此流浪在神州大地,凭着一身本领倒还养得活自己,只是偶尔囊中羞涩,不得不到富户人家的金库里打打秋风,再顺便应付一下那帮跟屁虫似的唐门刺客。

只是有一点十分令人头疼,她没想到唐门那帮杀千刀的不仅要她的人还要她的财,愣是把刺客的操守忘到了九霄云外。每回她躲避捉拿再回到原先落脚的巢穴时,便见家里空空如也,一阵秋风扫过,只剩下光秃秃的四面墙壁,板凳桌椅一样不剩,被唐门那帮人抢了个干净。

包括她用做刺客的时候攒下的积蓄在松江买的三十亩田地的地契。

目光重新落回避火图,唐朔音有些疑惑,不知道谢微一个太监要避火图有啥用,过过眼瘾?她为谢微默哀了一会儿,继续打开了下一个盒子,几张泛黄的地契映入眼帘,她黑眸收缩,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地契上头明白无误地写着“唐朔音”三个墨字,这地契不是她在松江买的那三十亩地的地契又是哪张?唐朔音瞋目结舌,目光又落到那本避火图上,再腾地起身抽出之前翻出来的女人肚兜,果然就着火折子看到了上面她惨不忍睹的女工。

真是见鬼……难不成抢她家当的人不是唐门而是谢微?

(二)

见了鬼的唐朔音什么也没有捞着,空着手溜出密室后,马不停蹄地趁着夜色悄悄潜出了谢府,却因方才的密室给她造成的冲击太大,有些走神,竟然被巡逻的东厂番子发现了踪迹。

听得后方番子的怒喝,唐朔音才回过神来,慌不择路随便找了间屋子就躲了进去。

屋子没有点灯,黑暗里他听见床上人似是听见动静正要起身,却不料唐朔音快了一步。她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床,袖中匕首滑出,抵住了床上人的咽喉。

“这位兄弟,江湖救急,借贵宝地一躲,”唐朔音伏在床上人身边,在他耳畔低声说,“咱打个商量,只要你不乱动,我就不动你。”

男人轻笑一声,声如玉石相击,却比冰渣子还冷些。他道:“好,你的手最好拿稳些,若是划破了我的脸,你这只手就留在这儿吧。”

门外有番子逼近,唐朔音翻进床的内侧,一手把男人给拉起来,一手拿着匕首抵住他的后腰,附在男人耳旁轻声说道:“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有人来了,给姑奶奶好好说话。”

“禀告督主,府中有刺客闯入,我等封锁东厂却遍寻不得,这才惊扰督主安寝。”果不其然,门被打开,几个提着灯笼身着黑色曳撒的东厂缇骑走进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最前方一人腰背挺直,灯笼里的烛火映照出他面部冷硬的线条,正是东厂二档头穆铁衣。

周遭一片寂静,只那一声“督主”惊雷般炸响在唐朔音耳边。天啊,她随手劫持的这个太监就是东厂督主谢微?

“一群废物!”只见薄唇轻启,谢微凉凉开口,“我这儿没什么刺客,去别地儿找,一脚的泥也敢踏进来,真是找死。”

“是。”一干人诺诺告退,只穆铁衣抬头关门时无意间瞥见谢微床上多了一个人影。

翻遍整个东厂都不见刺客踪迹,他果然藏在督主房里。

穆铁衣脸色低沉:“不知阁下何人,挟持督主却是打错了算盘,东厂缇骑少说也有万人,你今日插翅难逃,若放下督主,在下可保阁下安然脱逃。”

被发现了!唐朔音身体僵硬,忽而脑中一亮,有了对策。

她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只余下肚兜穿在身上,伸出手围住谢微的劲腰,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皓腕如凝霜雪,十指纤纤如笋。

她半张脸隐在谢微身后,只露出一双亮如暗夜星辰的眼眸,又用自己听了都掉满地鸡皮疙瘩的声音说道:“哎哟,督主啊,您这帮下属,怎么这般不知趣儿呀!”

“啪唧”一声,是众人的下巴一起掉在地上的声音。

(三)

老天作证,唐朔音真的不是故意与谢微结怨的。她唐朔音一介草民,哪敢得罪谢微这等心狠手辣的阎罗?

所以众人一关上门,唐朔音就忙不迭地抱着自己的衣物从床上滚下来,只不过在此之前顺手点了谢微的穴道而已。

“谢厂公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小女子计较了啊,这不没法子吗?小女子保证永远有多远我就滚多远,您就当没见着我这个人。”唐朔音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没法子?我瞧你挺能耐……”谢微莹润的红唇勾起一个惑人心弦的弧度,只是声音里隐隐的寒意让人心惊。

谢微不经意地抬眼,正对上唐朔音的后背,他的双目蓦地睁大。

她纤弱的后背上,是一副恶鬼图腾。墨色的鬼怪脸庞爬满了唐朔音的脊背,许多条狰狞交叉的鞭痕横亘其上,将图腾分割得四分五裂,每一条鞭痕都似乎深入主人骨髓。

谢微怔怔看着那图腾和疤痕,许多年前他也曾无意间在一个黑衣少女的后背上看到过这幅图腾的一角。

“这个啊,当初唐门灭谢家满门的时候我不是偷偷把你放跑了吗?这事儿被我师父发现了,为了让我长长记性,赏了我几鞭子……哎,真的只有几鞭子,你别哭呀,我身强力壮,龙精虎猛,没过几天就活蹦乱跳的了。”

“伤痕这么多这么深,怎么可能才几鞭?还有,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用,龙精虎猛不是这么用的。”

“哎,都一样都一样,你懂得就成。”

少女清朗的声音渐渐远去,谢微默默盯着唐朔音,后者正低头专心系着衣带,她戴着能遮住半面的面具,晕黄的灯笼照着她的脸,映得那双眼光华流转,星光璀璨。

那个久远的名字在唇瓣上抵死摩挲,终于被他说出了口:“唐朔音。”

唐朔音下意识地回应:“哎!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谢微咬牙切齿地问道:“一个女儿家,你就没个避讳,衣裳说脱就脱?”

“你不是太监吗,况且我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我问你,你可还在别的男子面前脱过衣?”

“没。”不知怎的,唐朔音跟做错事的孩子般乖乖答道。

“哼,那就好。”谢微怒容稍稍平复了些许,忽地手指一弹,一根银针飞射而出,唐朔音躲闪不及,银针正中她的手臂。

唐朔音不可置信地捂着手臂,谢微竟然如此轻易地冲破了被她点中的穴道!她眼睁睁地看着谢微从床榻上走下来,定定地看着自己,然后蓦然一笑。这一瞬仿若春暖花开,他唇畔眼角,尽是绝世风流。

“针上之毒,只我可解,入我东厂,饶你不死。”

(四)

东厂番子唐朔音走马上任,每日在东厂里同众兄弟摇色子侃大山,倒也乐得逍遥。只是唐朔音还惦记着谢微的密室,想查查那个密室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然而谢微这些日子里忙得脚不沾地,神龙见首不见尾,硬是没让唐朔音逮着机会好生盘问他一番。

又过了几天混吃混喝的日子,秋猎到了。

在东厂里吃闲饭的唐朔音终于有了事情做,谢微让她去看着毛都还没有长全的十岁小皇帝,别让他出意外。

不盯不要紧,一盯就出大事了。这不,皇帝身边那些不中用的侍卫死的死伤的伤,只留下小皇帝一个人拖着刀抖抖索索地站在一群黑衣人中间。

唐朔音蹲在树上,从腰后取出机关弩,对准黑衣人,只听机括“咔嗒嗒”地响,弩箭划破长空,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身上就多了几个致命的血洞,纷纷倒在了地上。

她飞身下树,抱起小皇帝没走几步,本躺在地上的一个黑衣人忽然跃起,抬掌朝唐朔音拍来,唐朔音瞳孔紧缩,来不及躲闪。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银色曳撒的身影推开她和小皇帝,为她接下了那一掌。随即唐朔音袖箭射出,了结了那个黑衣人。

谢微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瞥了唐朔音一眼,便晕倒在地。

居然为下属挡招儿,真是个好主子。唐朔音感动地抹了两把泪,把谢微扛在左肩,右手抱起小皇帝,一起藏进了一个山洞。

小皇帝受了惊吓,帮唐朔音生了火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唐朔音看着谢微苍白的俊颜,起了歪心思,摸着自己的下巴笑了起来。

谢微向来谨慎,她的解药他一定带在身上,此时不搜更待何时?

唐朔音摸遍了谢微的外衫和亵衣,连胳肢窝也一并摸了,连解药的渣都没搜到。他不会把解药藏在裤裆里吧?唐朔音目光沿着谢微紧致的胸腹下移,落到了那不可言说之处。

搓搓手,唐朔音一把扒下谢微的裤子后顿时瞪圆了双眼——谢微居然不是太监!手忙脚乱地给他穿好裤子,系上腰带,又把衣裤各处掖平整,唐朔音才心惊胆战地坐回原处。

完蛋了完蛋了,她好像发现了谢微身上了不得的秘密。谢微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把她灭口的吧!她心中惴惴,眼神不断飘向谢微又飘回来。

一定要保持镇定,不可让他发现端倪。唐朔音抚抚胸口,绷紧了表情。

过了半晌,只听衣服与地面的摩擦声响起,谢微睁开双眼侧身坐起,目中还残留着几丝迷蒙。那边小皇帝也醒了,坐着打了个哈欠。

唐朔音竭力忍住想朝谢微看过去的欲望,往火堆丢了根柴火,火焰“噼啪”地爆了声响,让她的小心肝也震了震。

“唐朔音。”谢微撑着脑袋,懒洋洋地歪头望向唐朔音。

“啊?哦!督主有何吩咐?”唐朔音炸毛了似的挺直脊背,大声问道。

谢微眯起眼睛,凝视着唐朔音,唐朔音只觉身上被针扎似的难受,浑身不自在。

“你是不是趁我昏迷,对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谢微嗓音凉凉,似乎冷到了骨子里。

小皇帝扭头盯着唐朔音,一副看禽兽的眼神,道:“唐爱卿,你对谢厂臣干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吗?”

难以启齿的事情……唐朔音一脸是血地望着小皇帝,这山郊野外的,她能干些什么?陛下您可是皇上,可不可以不要内心戏这么足啊!

到最后,谢微还是放过了唐朔音,并表示时间差不多,他们可以离开了。

唐朔音看了看谢微面色发白,一副肾虚的样子,又看了看小皇帝还没外头杂草长的小短腿,问道:“你俩我背谁?要不你们猜拳,赢了的我来背。”说完唐朔音撩袍,背对二人蹲在了地上。

谢微轻飘飘地瞥了眼小皇帝,提步上前爬上唐朔音的背。

唐朔音只觉身上一重,下一刻就被梅花冷香笼罩,耳边是谢微温热的呼吸,脖子也被他双手环住。他低声说道:“我赢了。”呼出的热气扫过唐朔音的耳朵,她心尖儿上也似被拂得发痒。

唐朔音望向小皇帝,后者严肃点头,眼神诚恳,道:“谢厂臣猜拳真厉害。”

(五)

三人往猎场的方向走去,微风拂过树林,枝叶摇摆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有无数人在絮絮低语。唐朔音有些不安,果然下一刻,众多身着黑色曳撒的黑影走出树林,将三人团团围住。唐朔音见了领头的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穆大人,吓我一大……”

话还未说完,从穆铁衣身后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来,头戴黑冠,身着四爪金龙曳撒。唐朔音这才发现,东厂番子皆表情冰冷,浑身透着杀气,犹若修罗恶鬼。

谢微冷笑,道:“我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谋朝篡位,原来是庆王殿下。”

小皇帝握紧着唐朔音的手,往她的身边靠了靠。唐朔音扭过头结结巴巴地问谢微:“这……这演的是哪一出?”

谢微镇定自若,只嫌恶地看着庆王,继续说道:“啧,你这满脸胡子真让我恶心。”

“死到临头还如此牙尖嘴利,”庆王脸色铁青,“谢微,想不到吧,你最信赖的二档头穆铁衣居然背叛了你,当初皇兄驾崩,孤要坐上龙椅,你却百般阻挠,还扶了个没用的奶娃娃登基。孤就要让你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

说罢,他目露得意,好整以暇地打量谢微鬓发散乱的狼狈模样,连带着就把谢微身边的唐朔音映入了眼帘。他盯着黑衣黑发的少女,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却在东厂当差,倒是有点儿意思,孤看着欢喜。穆大人,把这个姑娘带走,其他人就统统留下吧。”

唐朔音松开小皇帝的手,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透骨钉。

谢微阴恻恻地盯着庆王:“你倒有胆说,只怕你没命带走。”

庆王目光阴冷,抬手一声令下,却一片寂静,无人动弹。不等庆王面露惊愕,身后的穆铁衣就已拔刀出鞘,长刀横在了庆王颈间。

原来穆铁衣是个双面细作。

“废话不必说了,都押回东厂,庆王殿下想必也乏了,就打个一百鞭给他松松筋骨吧,仔细着点,别给我弄死了。”谢微趴在唐朔音背上懒懒开口,“命人备好水,我要沐浴,在山里待了一天,身上黏黏腻腻的,难受得紧。”

说罢,他又附在唐朔音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这里的事了了,该说说咱俩的事了。阿音,你说你看光了我的身子,该怎么对我负责呢?”

唐朔音呵呵一笑,面无表情地撇过了脸。

(六)

回到东厂,唐朔音开始躲着谢微走路。

谢微要求她负责的话仿佛还响在耳边,耳朵似乎还感觉得到他喷出的热气,这让唐朔音面红耳赤。她琢磨着自己大概是犯了心悸的毛病,要不然怎么能一见到谢微,心就砰砰乱跳,似乎胸腔里那一块方寸天地都容不下它。

时近深秋,京城三天两头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唐朔音窝在炕上,眼皮渐渐沉重。

突然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唐朔音被硬生生美梦里拉出来,气得七窍生烟,蹬上鞋就走到院中开门。甫一打开门,一个高挑的人影便朝她倒过来,唐朔音下意识地要闪开,但发觉此人竟是谢微,便硬是站在原地没动,接住了他。

“阿音,嬷嬷死了,我没有亲人了。”谢微把头埋在唐朔音颈间,她感到脖子上一片凉意,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谢微的泪水。

唐朔音费劲地把谢微撑起来,让他站着别动,这才发现他竟然连把伞都没带,浑身湿漉漉的,乌发黏在白皙的脸颊上,睫毛上滴着水珠。唐朔音探向他的额头,手下一片滚烫,果然是发烧了。

瞧这人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样子,估摸也问不出什么来,唐朔音叹了口气,把谢微打横抱起,剥了衣服塞到了被窝里头,自己却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

清晨,唐朔音睁开眼,便见到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眸光潋滟,温柔似水。

唐朔音猛地跳起来,惊道:“你干吗?”

谢微抬起头,右手支着下巴,话音里竟然带着委屈:“看你啊。”

唐朔音抓抓头发,问道:“昨夜……督主您是咋了?”

谢微的眸光黯淡下来,扭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庆王的残党为了报复我,昨夜派了刺客来刺杀我,嬷嬷为我挡了一箭。嬷嬷于我无异于娘亲,自打我出生,嬷嬷就在我身侧,而如今却被我连累至死。”

唐朔音不怎么会安慰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阿音,你还记得吗,十年前你们唐门曾经灭了我谢氏满门。”谢微垂下眼眸,道,“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偷偷把我推入地窖,救了我一命,嬷嬷那会儿正回乡探亲,也逃过了一劫。”

唐朔音面露震惊,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和谢微还有这档子往事!

“嬷嬷一直待我很好,后来我为了不饿死,入了皇宫,她就在宫外做些小买卖,明明自己也赚不了多少钱,却总托人带银子给我,”谢微瞥见唐朔音一脸迷茫的模样,脸色阴沉了下来,“你莫不是都忘了?”

唐朔音在脑海里把记忆翻了个遍,也没有想起谢微说的这件事情。对十年前的刺杀事件,唐朔音有些印象,可再往后,记忆便像被蒙了层雾一般,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谢微嘲讽地一笑,道:“看来,你连对我的承诺也忘了。你可知道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哪儿?七年前,我在皇宫里捡到了刺杀失败的你,把你藏进了前朝密道,你许下承诺,我就一直守着,直到爬上了督主的位子,便用东厂的势力找你。我派人藏在唐门刺客后头跟着找你,可你太狡猾了些,竟然都躲了过去。我知道你进过我的密室,那里头都是我让人从你落脚的巢穴里搜罗来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唐朔音摸摸鼻子,“那……我当年给你许下了什么承诺?”

谢微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待你逃出唐门,就会来找我,喜我,爱我,伴我,疼我,还有……嫁我。”

唐朔音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当场。

“不过既然你已经忘了,那便作罢吧。”谢微轻声道,眸子里的哀伤一点一点地晕染开,“不过是孤独一人罢了,我早已习惯。”

“等等!”唐朔音握住谢微的手腕,“许下的诺言岂有不守之理?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谢微望着她,怔了半晌,道:“你不怕我是骗你的?”

唐朔音勾起嘴角,漾出一抹放肆的微笑,道:“骗就骗了,你长得这般俊,我不亏。”

(七)

后来,唐朔音仗着谢微给她撑腰,成天在东厂吆五喝六,横行霸道。然而乐极生悲,这不,她的小破院子里就坐了个不速之客——她的师姐。

唐朔音打小就被师姐罩着,这次师姐亲自过来,估摸是想避开其他刺客,带她回唐门认罪,好争取宽大处理。

“哟呵,能耐了,傍上了东厂督主?”师姐媚眼一掀,目含嗔怪。

唐朔音赔笑:“哈哈,也没啥,就是最近不愁吃不愁穿,好像胖了几圈儿。”

“瞧你这得瑟样儿,我真想往你脸上扎梅花针。”师姐轻哼一声,“得了,在外头浪得够久了,收拾收拾跟我回唐门,你在门主跟前磕个头,门主会原谅你的。”

“不回去,我待在这挺好的。”

师姐猛地一拍桌子,桌子顿时四分五裂。师姐道:“小兔崽子,你真以为你可以离开唐门?”

“师姐,我离开之前偷到了解药,解了唐门控制咱们这些刺客的毒,”唐朔音坐在师姐对面,说道,“唐门有什么好的,不仅给对手下毒,还给自家的刺客下毒,让咱们死心塌地为它卖命。师姐,不如我也去帮您偷得解药,咱们过自个儿的逍遥日子。”

“你以为你那真的是解药?”师姐冷笑,“你仔细想想,你近些日子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唐朔音脑子里“嗡”的一响。她确实忘记了很多东西,比如和谢微的初见,比如那场失败的皇宫刺杀。

“咱们体内的毒根本没有解药,你偷到的不过是个半成品,虽然能解你体内的毒,却会让你慢慢失去记忆,越忘越多,等你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地步,那么离死也不远了。”师姐叹了口气,“师妹,乖,跟师姐回去,门中的长老会为你医治的。”

唐朔音苦笑,原来她为了逃出唐门而费尽的心力统统都是无用功。

只是唐门对门下弟子管束极严,除非奉命刺杀,否则绝不能踏出蜀中半步,而谢微是东厂督主,必须留在京城。

她这一去,恐与谢微再难相见。

唐朔音闭了闭眼,说道:“罢了,我跟您回去。”

(八)

唐朔音和师姐一路骑着快马,眼看就要接近蜀中,却在客栈里头听见隔壁桌的大汉笑道:“权势太大也不好,我听说谢微那阉贼如今已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将择日问斩。”

另一人摇头道:“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那谢微虽然是个不能人道的,却也是个情种。据说他那相好的突然没了踪影,他一心只想着找那女人,才让清流的大臣得了机会将他一军。”

唐朔音扭身扯起隔壁桌大汉的衣领,吼道:“你方才说什么?谢微怎么了?”

“女……女侠饶命,”大汉不知自己哪句话惹了唐朔音,苦着脸道,“小的也是道听途说来的,据说清流大臣写了谢微的十七条大罪,冲进宫门递给了太后,太后娘娘当机立断,带着禁军拿下谢微,把他关进了大牢。纵然皇上仁善,也改不了太后娘娘的意思。”

“师妹!”师姐拍案而起。

唐朔音朝师姐撒出一把随身带着的粉末。等铺天盖地的粉末散开,唐朔音早已消失不见。

她疯了一般骑着快马直往京城奔,千里马被她跑死了三匹,她一路上连水都没有喝几口,终于踩着夜色回到了京城。

幽暗的地牢里,青年背对牢门而坐,白色的囚衣被血水染成了嫣红色,乌发如瀑,披散在后背。他面上无悲无喜,古镜般的双眼里满是死寂。

唐朔音知道谢微喜洁,他的衣物经过熏香层层熏染,能近他身的人每日必须洗三遍澡。而现在他坐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牢房里,身上的囚衣不知穿了多久。

“谢微。”唐朔音讷讷开口。

“阿音,你回来了?”谢微仰着头,月光透过墙上的圆洞照在他脸上,他嘴角的笑比月光还冷,“你知道吗,我原本已在筹谋全身而退,再寻得一处世外桃源,便可过上我耕田你织布的日子。可惜,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

闻言,唐朔音心里一阵绞痛,她选择不告而别,是怕自己舍不得别离,亦是希望若此去不再归来,谢微能尽早将她忘记。她低声说道:“我也很想过那样的日子啊,不过……”

“不过什么?”

唐朔音想起谢微每日要洗两次澡,沾了汗就要换一身衣裳的大小姐习惯,说道:“我估摸着还是把耕田织布都交给我吧,你只要貌美如花就好。”

谢微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垂眸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何要不告而别?”

唐朔音哼道:“我中了毒,得回唐门找解药。”

“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瞒着我?”谢微凝视着唐朔音,似要把她刻进双眸,随即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和你一块儿去,你别再想抛下我。”

“你傻呀!”唐朔音闷闷地说道,“你年轻力壮的,干嘛非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我十二岁遭灭门之祸,二十二岁失去了嬷嬷,原以为至少还有你,阿音,可如今看来,老天着实用心良苦,要让我伶仃一世。”谢微笑容发苦,“但没有关系,你若死了,我便陪你一块儿死。生同衾,死同穴,虽短暂,亦算相守一世了,不是吗?”

唐朔音沉默了一会儿,抓了抓头发,捉住谢微的手腕,带他往牢房外走去:“先别说这么多,外头的狱卒我都解决了,我们赶紧走。”

两人一路隐匿而行,借着夜色翻过城墙,到了城外的小树林里。

谢微抱住唐朔音,叹道:“阿音,我们去找一处世外桃源一起生活,可好?”

唐朔音的脸埋在谢微衣襟里,谢微的体温暖和了她冰凉的脸颊,她侧过头,听见落叶纷纷飞扬,听见白蝶扑扇翅膀,听见远处初醒的城池里小贩推着车正在吆喝,还有谢微强劲的心跳。

真不想离开啊。唐朔音闭紧双眼,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可她怎么能让谢微陪她一起死?

与其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不如就此别离。

唐朔音抬起右手,把沾了迷药的银针刺进谢微的后颈后,抱住了他逐渐失去力气的身体。谢微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唐朔音。

“你先去,若我还活着,一定会去找你。”唐朔音在谢微的脸上印上轻轻的一吻,将他藏在落叶下、谢微的视野渐渐模糊,只看见唐朔音决绝地转身,黑色背影融进黑夜。

(九)

十年前,谢微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刺客来袭,他在谢府中慌张奔逃,一个刺客双手高举长刀,正要劈下,却忽然被刺得倒地,露出了身后黑衣黑发的少女。

“喂,你还没死吧。啧,小模样长得还挺俊。”少女脸上覆着银质的面具,眼睛亮如黑夜星辰,嘴角微微上挑,带着一抹稍显恣意的笑。

“你是谁?”

“唐朔音。”

“为什么要救我?”谢微撑起身,盯着她的脸,仿佛要用力把她印进脑海。

唐朔音把他推入地窖,清朗的声音越过逐渐关闭的石门:“因为小郎君你长得美呀。”

透过石门的缝隙,谢微看见少女转身走进黑夜火海,手中长刀雪刃上光华流转。

过了三年,谢微已进宫当了小太监。

说来亦是机缘,谢微的父亲对给谢微下刀的太监有一饭之恩。那太监为了报恩,不仅没给谢微下刀,还替他遮掩,让谢微在宫里当了假太监。

后来,他在冷宫里捡到了潜入皇宫刺杀失败的唐朔音,把她带到了枯井里的密道里调养。

就这样,唐朔音养伤养到了中秋。

宫里头的中秋宴会开到深夜,谢微到晚上终于得闲,他从御膳房偷了两笼蟹黄包火急火燎地给她送了过去。

下了井,却不见了唐朔音的踪影。谢微吓得包子掉了一地,暗道:难道宫内侍卫发现了唐朔音,把她给抓走了?

“喂,小郎君,我在这儿呢!”少女的声音响在身后,谢微转过身,却见那人逆着光站在密道门口,拿着他掉在地上的包子大口啃着。

谢微上前抓住她的肩膀,问道:“你吓死我了,你去哪儿了?”

唐朔音说道:“你今天一天都没影儿,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就出去打探打探消息。”

“你……你担心我?”谢微脸红了红,不自然地别过脸,一低头看见唐朔音怀里的包子都脏了,连忙夺走她正想往嘴里继续塞的包子,“别吃了,都脏了,我再去给你偷一笼。”

“别啊,多危险啊,”唐朔音挠了挠头,“我就救了你一回,你养着我都快五天了。这包子就沾了点儿灰,吹吹就好了。”

谢微抿紧了嘴,突然想起袖袋里还放着几块梅花酥,于是伸手将梅花酥掏出来递给唐朔音,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这是我在宫外的嬷嬷托人送进来的,给你吃。”

唐朔音迟疑着接了过来:“谢谢你啊,你嬷嬷做给你的生辰礼物,却被我给吃了。”

谢微摇摇头:“无妨,就当提前给你的生辰礼。”

唐朔音望着手里头的梅花酥发愣:“我都不知道我是啥时候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们这些亡命徒,从小就被养在唐家堡,没人说起过我们的生辰。”

谢微瞅着唐朔音有些怅惘的神色,不由得心里发急,结结巴巴地说道,“要不然,你就把我的生辰……也当作你的生辰好了,我……我们一起过。”谢微眸光黯淡下来,声音低低,“反正也有很久没人和我一同过生辰了,以往虽然娘不在,但嬷嬷都会给我做一桌好菜,如今也只有梅花酥了。”

“好啊!”

谢微一怔,抬起头便瞧见唐朔音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眸中似有万千星辰,煞是斑斓。

唐朔音一把勾住谢微的脖子把他带到怀里,右手揉着谢微的头发,笑道:“那我们说好,等我离开唐门了,我就把你从宫里接出去,咱俩买个大宅子,以后生辰都一起过。”

谢微头埋在唐朔音胸前,头发被揉得一团乱,他呆呆地任由唐朔音胡作非为,耳边还回响着唐朔音方才说的话。

半晌之后,他闭起发酸的眼睛,双手环住唐朔音的腰,趴在唐朔音耳边,薄唇中吐出一个清晰的字眼:

“好。”

(十)

回忆渐渐远去,谢微站在后院,举目远眺,黛色远山犹如一笔墨迹。

为了能离唐朔音近一些,他只身来到蜀中,开了家酒楼,生意不温不火,转眼就已经待了三年,却始终没有等来唐朔音的音讯。他也曾试过硬闯唐门,但唐门山脚下的迷阵着实缠人,让他几次都无功而返。

她……是否已经死了?心一阵抽痛,谢微闭上眼,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么多。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一个伙计飞奔过来,哭丧着脸对谢微道,“您快去瞧瞧吧,有个想吃霸王餐的泼皮,点了一大桌子菜却不给钱,这会儿正闹腾着呢。”

伙计的话刚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阵劈里啪啦的碗瓢碎裂声。谢微轻皱秀眉,带着伙计走进了大堂。

刚一进门,他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嚷嚷道:“再上几壶女儿红,姑奶奶还没有喝够呢!”

“你别得意,我们掌柜的就快来了!”有小厮恨恨地说道。

那人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背对着谢微盘腿坐在桌子上,正拎着酒壶往嘴里灌酒。四周围着的一群神情忿忿的小厮见谢微来了,自发地给他让了一条道。

谢微却望着那人的背影愣在了原地,手脚竟有些不听使唤,待伙计喊了声“掌柜的”才反应过来。盼了这么久,梦中人近在咫尺,却让他情怯。他一步一步向那人靠近,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那人似乎听到了背后的动静,待谢微走近才转过身,露出带着半张面具的脸颊,和那一双亮如星辰的双眼。她伸出手指挑起谢微的下巴,灿然笑道:“没想到一个穷乡僻壤的酒楼掌柜长着这等花容月貌。不知这位郎君芳龄几何,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谢微抓住唐朔音的手指细细摩挲,声音低哑,道:“你让我整整等了三年,又在我的酒楼吃霸王餐,更是调戏于我,这笔账该如何算?”

唐朔音支着下巴佯装思考了一阵,笑嘻嘻道:“我在松江有三十亩田地,在唐门有四五间茅屋,还有一辆牛车,再加上一个我。用这些换你三年韶华,一顿佳肴,不知郎君满意否?”

“满意极了。”谢微浅笑,良久,接着问,“毒解了?”

唐朔音点点头,抓了抓头发,支吾道:“不过我现在回到唐门当刺客了,往后除非奉命刺杀不得离开蜀中,你不介意吧?”

“你用所有家当换我三年韶华,一顿佳肴,我便用我日夜相伴,生死相随换你此生不负。无论是京都还是蜀中,天涯海角我都随你便是。”谢微仰起头,凝视唐朔音的双眸,“你说,可好?”

唐朔音颔首微笑:“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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