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夏天了。
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掉落下来,掉在身上像是散碎的光斑,已经有了些许灼热之感。它伸了个懒腰,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开始一天的觅食。
昨天下午归巢时听得松鼠们说,这附近一直废弃筒子楼里来了一户流浪的人家。它躲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便走开了。过去母亲曾带它一起去城市里寻过东西吃,它一直记着那些味道。母亲去了许久,它能寻得些味道也是好的。
它径直向森林边缘走去,记得几年前这栋楼初建时整个森林都忧心忡忡,如今倒是不用再费什么心思,某个早晨来了两帮人吵闹之后便人去楼空了。
它沿着粗糙的水泥楼梯拾级而上,这楼空有一个骨架,四面透风,夏天倒是凉爽。一二层的柱子已经覆满了爬山虎,它还在无意之间踩死了一只瓢虫。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有人类居住的地方。
这层楼对它来说过于空旷了,它的尾巴在空中微微打了个卷,只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忽然身后传来沉闷的一声,它警惕地转过头来,居然是个人类少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它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却没有立刻逃跑,母亲曾经告诉过它,面对强大的敌人对峙比逃跑要好得多。它有些后悔冒然前来了,人类的可怕和狠毒所有的动物都知道,他们把原本该飞在天空中的鸟儿,跑在森林里的野兔,窜跳在树枝间的松鼠统统关在笼子里,全然不顾死活,统统成为他们待价而沽的商品。
容不得它多想了,那个少年蹲了下来,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它低吼了一声,那个少年没有畏惧,反而向它伸出了手。
它将信将疑地看着那个少年慢慢地挪到跟前,爪子上的利刃已经悄无声息地展露出来,倘若他突然上前掐住了它的脖子,它也会毫不留情地给他一爪。
就在只差半步的时候少年停住了,它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少年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它反而有些愣住了,动弹不得,不知该如何去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照拂。
忽然他的身后出现一个女孩的脸,那张脸虽然年幼却十分狰狞,它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那个女孩尖叫着蹦了起来,“丑猫!这儿有一只丑猫!”
它丢下那个少年匆忙逃走了,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它一路飞奔,淋得浑身湿透了,才躲回自己的树洞里。它开始舔舐自己的毛,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它回想起少年的那只手,虽然温热,可它却嗅到了一丝腐烂的气息,母亲曾告诉它,这是人类将死之前独有的味道。
它盯着树洞外的毛毛细雨,蜷缩成了一团。
第二日,它还是前去了。
许是昨夜刚下过雨,楼里的湿气更重了,它还在墙上见到一只缓慢爬过的蜈蚣。今日楼里没有昨日那样安静,时时回荡着一个女人尖锐的嘶吼,它沿着楼梯循声向上爬了好几层才看见他们的窝。一堆破旧衣服胡乱扔在地上,砖头堆在一起拼成一张桌子,摆着各种瓶瓶罐罐。
它从水泥柱子后面偷偷探出头,有个妖娆的女人正在责打昨天的那个少年,带着戒指的右手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脸上,响亮的巴掌声在空荡荡的楼层里都有了几分回音,它分明看见了他嘴角的血,她还不止住,骂骂咧咧地拧他的胳膊,揪他的头发。
他只是瘫倒在地上,蜷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承受着,看不清表情。昨日那个女孩也在,她坐在一堆破旧衣服里,只是盯着手里那个四方四正会发光的玩意儿,动也不动。
它没再看下去,转身藏在了柱子后面,毛茸茸的尾巴卷曲着缩回了自己的前爪上,片刻之后,它悄无声息地跑开了,女人尖厉的吼叫被远远丢在了后面。
它再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它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再回来,人类的一切原本就与它无关,它也知道自己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可它还是回来了。
大概是因为那双眼睛,和那个少年四目相对时,他的那双眼睛,是它从未见过的纯粹和干净。
楼里已经安静下来了,它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向上爬,却在路过另外一间屋时听见了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它的脚步放得更轻了,慢慢地探出头,是白天责打那个少年的妖娆女人,她赤裸着身子,压在一个瘦小的男人身上。
它借着几块砖的掩护又靠的近了些,这才看清,那个躺在一堆破衣服上喘息的男人就是那个少年。
它一时有些愣住了,月光在房间里留下一块窄小的光斑,它与他被分割在这块月光的两边,它看着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睛隐在黑暗里,像一盏熄灭的灯。
阴影里的那只小猫这一次没有犹豫,也没有再躲开,
这一次它没再躲开,它纵身一跃,跨过那块白月光的那一刻,白色的短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它伸出了爪子,对着那个女人裸露的皮肤狠狠地抓了一下。
尖利的嚎叫立刻划破了这片寂静,随后就是一片凌乱,那块月光被踏成了碎片。在黑暗里它的视力也很好,它钻进了那少年身后的一堆破衣服里,尾巴悄悄地勾住了少年纤细的胳膊。那女人骂骂咧咧地裹着衣服离开了,少年这才翻过身来,紧紧地抱住它,蜷缩成一团。
它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天色慢慢地亮起来了。它睡得朦朦胧胧时却听见那个少年压低了声音的抽泣,它听见他说他想离开这里,他想去找妈妈。它很想告诉他,赶紧离开这里,他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妈妈,他的妈妈会对他很好。可在他听来,它只是发出了细微的叫声,即使是这样,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后来它消失了几天。
它很早就听说森林里最德高望重的就是那只住在洞穴里的旅鼠。大家都说旅鼠爷爷本来不属于这片森林,但迁徙的时候掉队了,索性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有人说它来自北极,也有人说是南极,还有人说旅鼠其实是从人类的家里逃出来的,但无论如何旅鼠的确对人类的事情了如指掌,也见多识广,但凡森林里的麻烦事情都要听一听它的意见。
它打算去找旅鼠爷爷碰碰运气。
它翻过那座山,小心翼翼地踩着溪水上的石头过河,终于找到了旅鼠的洞穴。旅鼠虽然很小,但却是圆滚滚的,可能是岁数大了的缘故,连动作都十分缓慢了。它为旅鼠带去了一条鱼尾巴,心急难耐地把它这几天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它,它想知道自己是否能救赎他。
旅鼠靠着鱼尾巴安静地听它说完,沉默了半响,才开口说话,“人类的命运很多时候都由不得他们自己。”
“更何况我们与它们本就又天壤之别,”旅鼠看着这只垂头丧气的小猫,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察觉那个孩子不久于人世,不如就随他去吧。”
它谢过旅鼠爷爷,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向那栋筒子楼奔去。
旅鼠的洞穴藏在森林深处,与那栋楼相隔很远,它在回去的路上找了个洞穴窝了一宿,晚上下了一夜的小雨,清晨的森林里还弥漫着未散去的雨雾。它爬出洞穴,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天刚刚擦亮的时候就再次启程。
不知为什么它昨晚就很不安稳,总是梦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他受伤的脸,和白衬衫上触目惊心的一滩血污。它没有理由地觉得此时此刻他是需要它的,可它却不在他身边。
越接近清晨,这种不安就越强烈。
阳光终于拨开雾气照进森林时,它刚好抵达森林的边缘。异样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人类的味道。松鼠成群结队地躲回树洞,兔子也向着灌木丛深处跑去,几只飞鸟慌慌张张地冲进了森林,他们的叫声太刺耳了,根本分辨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它一把抓住路过的一只松鼠的尾巴,“出什么事了?”
“那栋筒子楼出事啦!”
它丢下松鼠迅速向那栋筒子楼冲去,平日里根本无人问津的废弃筒子楼此时此刻热闹极了,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和呜呜鸣叫的车都停在了楼下,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地走来走去,还有些人围成了一个圈,不知在看些什么。
它飞快地冲下山坡,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到底怎样了。每个人都陷在沉重的氛围里,没有人在意这只混进来的小丑猫。它藏在车轮下,眼睛绕过来来往往的脚步,想找到他的身影。它知道他在这里,它嗅到他的气息了。
忽然它的眼睛被一滩血迹吸引,那一大滩血迹在这个灰蒙蒙的早上格外鲜亮,它的目光努力地越过围着的几双脚,那是他,他躺在那里,那是他的血。
先是一个小护士惊叫起来,随后急救的医生和警察乱成一团,“这儿有只猫!快抓住它!”
它挨了一脚,又被什么钝器砸了一下脊背,可它浑然不觉,毫不畏惧地向他奔过去。
为首的那个警长喝住了那些惊慌的警察,时间好像凝固了,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只小丑猫,可它浑然不觉,它绕过那些男人的脚,踩着他的血,一步一步地,终于来到了他面前。
它低头嗅了嗅他的脸,终于确定,他死了。
像是从前母亲去世那样,它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它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了。
那个漫长的上午它一直待在他身边,它看着那些警察把那个妖娆的女人从筒子楼里押送出来,带上了警车,她被一个黑色的带子蒙住了头,右手的戒指还在,它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个小女孩也被两个警察带了出来,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还是一直低头看着手里那个会发光的方块,动也不动。
最后那个警长蹲下身跟它说了些它完全听不懂的话,但最后的手势它明白,它该离开了。以前母亲曾告诉它,死掉的人类要想彻底回归尘土,还有一大段路程要走。
它不懂到底是什么路,人都死了还非要走一遭。可它明白它无力改变也阻止不了,它退开了,看着那些警察将他抬上了担架,盖上了一块白布,少年的脸颊还像初见的那个清晨一样,苍白又纯粹。
它站在原地,看着载着他的那辆车呼啸而去,只留给它一片飞扬的尘土。
后来它大病了一场,森林里的小动物都知道,那只住在树上的小野猫因为筒子楼里那个自杀的人类少年难过极了。这件事连旅鼠都惊动了,但让小野猫没想到的是,旅鼠爷爷还千里迢迢特意赶到这里来看它,旅鼠爷爷告诉它,人类死后意识还会保留一段时间,他一定能感知到你的存在的。
它沉默了一会儿,拿出一块名札递给旅鼠爷爷,这是那天上午它从他的白衬衫口袋里得到的。附近的松鼠说他们曾见过人类的孩子身上带着这个名札,名札上的文字就是他们的名字。
它不认识人类的文字,可它想知道他的名字。
旅鼠盯着那块名札看了半响,像是一个老旧的留声机,缓慢而又坚定地念出他的名字:
舒——幻——。
后来它拜托啄木鸟在自己住着的那棵树上刻上他的名字,即使他死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有这样一只小猫,记得他曾经怎样存在于这个世界。
它要带着他的故事和信念,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