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弄(二)

2020-03-27 14:13:35

世情

铁蛋来到了二手自行车铺,找老刘喝酒。铁蛋总找老刘喝酒,觉得老刘很对路。莫名有一次喝的晕倒在路边,是老刘发现后,铁蛋才捡回一条命。铁蛋醒来跟老刘开玩笑,说他拼命敲阎王家的门,他他娘的就是不给开。老刘却心有余悸,告诫铁蛋应该戒酒了,或者是少酒,但是烟得必须戒掉了。铁蛋笑着点着头,心里打着另一番算盘桌子。

他叮嘱老刘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他的家人,但老刘嘴大,早就第一时间通知到了。因此,铁蛋的妻女赶来了。他看到女儿拉着的脸,并没有厌烦,而似乎更多的像是一种愧疚。铁蛋等着女儿的第一句话。但女儿只是沉默着,这使得铁蛋十分惶恐。他奇怪着女儿没有埋怨的话语,他想了近百种应付女儿以此为由要挟他戒酒的话语,但沉默的要挟使得铁蛋瞬间不再把女儿当成了一个孩子,他忽然觉得女儿已经长大了,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变得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多年以来,女儿厌烦他喝酒,铁蛋是知道的,但它的吸引力却是巨大的。当年父亲躺着昏睡的时候比站着的时候都多,他也没有厌烦,反而是自己的妹妹总是一脸难受,跟现在自己的女儿一样的表情。他觉着时空在这两个女性脸上凝聚,好好笑,于是自己开始笑,笑着认为自己要是生个儿子就好了,兴许还能陪自己喝酒呢。但是转而一想,那这个儿子要是也像自己一样逃课成瘾呢。这不行。

铁蛋后来遭遇了没有读书的严重后果,其中每一个在保安室的深夜自己喝着廉价烧酒的那一口口的时间里,还回了他年轻时候整日整日浪游的时刻。他忽然觉得时间好公平啊,公平的有点残酷。只是更残酷的是,每个人的年轻只有一次,这是悲伤的,就该用酒来消除这种莫名的忧愁。铁蛋为他忽然间找到了年轻时喝酒的绝佳理由,但是年老时喝酒的理由还得找一个。

铁蛋搜肠刮肚地誓要寻一个理由,他想起自己这几年来变换了好几个地方下夜,睡过好几个地方的保安室,每次寒凉时都需要温酒的陪伴,这是个好的理由。那在家中一个人自斟自酌时编个啥理由难住了铁蛋,但这个家中独自喝酒的男人最先闪进铁蛋脑子里并不是自己,而是当年的父亲,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房子里自斟自酌到深夜。铁蛋认为那个喝酒男人的背影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似乎存在某种神秘的真理融进每一杯酒中。父亲会喝到自顾自的哭泣,然后昏睡过去,桌子上常常孤单地放着一个倒满了酒的杯子。

他觉得这个场面是令人悲伤的,但其中是原因铁蛋并未明了。直到自己也开始一个人坐在家中自顾自的喝着酒时,那一刻的情景与父亲的形象经过了漫长的时间跨度后重合,铁蛋也开始自顾自的哭泣,他哭着自己的父亲,生死离别,阴阳两隔。某种小时候偶尔与父亲间察觉不到的温情被瞬间放大,人类在情感深处的共情能力巨大的显现,决堤洪水,势如破竹,泪与酒的杂糅。铁蛋找到了继续喝酒的理由,笑着昏睡了过去。

这种杂糅的场面女儿也数次看到过,她数次问过父亲缘由,母亲只是嫌弃地抛过来“你爸又发神经呢”的一句莫名其妙的回答。女儿听着这样的话多了,渐渐也就理解了男人与女人在婚姻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处境了。

她必须做好最完全的准备迎接这种彻底孤独的处境,为此,女儿在脑中演练了好多次未来自己的模样。她忽然渐渐地也理解了父亲,这种理解在女儿看来也是很突兀的,她常常安慰自己“这个男人是艰难的”,然后继续着每天相同的安慰,直到这种安慰变得厌烦,女儿需要再去搜寻一个话语好使自己应对父亲这样的场面。经过一番搜寻,女儿找到了,“他老了”,简单直接,似乎能原谅这世间所有对错的话语,万能而实用。

黄昏,老了的铁蛋在二手自行车铺自顾自地喝着酒,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最惬意的时刻,没有妻子的叨扰与女儿的眼神,只有自己与一堆钢铁车圈为伴,望着路上匆匆而过的人群,铁蛋觉得浑身逍遥而自在。但喝到兴起处,几个便衣警察忽然闯入,以偷盗自行车者销赃为由将铁蛋拷走。铁蛋觉得莫名其妙,他的妻子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后,心情不安而又莫名兴奋。她觉得早应该惩罚一下在她眼中无法无天的铁蛋了,她细思了一会儿,还是不安地找到了铁蛋的妹妹。

铁蛋的妹妹昨天晚上刚跟她的丈夫吵过架,事由是供孩子上学的钱。妹妹的婚姻也是变得漫长而艰难,拮据的困处一直漫延到家庭的各个角落里。她的丈夫随着下岗的浪潮而变得无所事事起来,频繁重复着我没钱的话语。而她也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一切都不是我曾经想像的那样。她哭了,哭的是命运的嘲弄。几年前刚刚亲手送走了自己脑溢血的父亲,自那之后的好长时间里,父母都已离世的妹妹把自己全部热切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孩子身上。

她活下去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孩子,她监管着自己孩子的每一个行为,细微地情感走向以及成绩的每一分涨落。而她对丈夫日渐疏离替代的是对孩子事无巨细的监督,这也促成了孩子与妹妹经常性的争吵,通常是在某道数学题的粗心大意的争吵中妹妹指桑骂槐地批判着她那个无能为力的丈夫,而孩子明晰地意识到又一次的争吵滑向了另一个方向,气不过的孩子将自己的手肘在与母亲的纠缠中砸向了书柜上的玻璃,手肘当即破裂,鲜血直流。

妹妹视若无睹,她的男人望见后扶着孩子去到楼下简陋的中医诊所进行止血包扎,一路上重复着让孩子少说一点的叮咛。但这叮咛在孩子听起来十分遥远,孩子厌弃着眼前这个男人,妹妹虽然总是意识到自己教导孩子的时候总是偏离轨道的原因是指向她的这个男人,但她似乎对此也无能为力。所以,僵持成为了这一对男女多年来的主旋律。在这样的音符下,孩子总觉得憋闷的很,但他年纪尚小,只得忍受着。

频繁的争吵早已使妹妹淡化了对她那个哥哥的记忆,事实上,在平房转化到楼房的浪潮中,人的活动性被束缚,像是给某个天空中不存在的物种的展品一样。老人们常常渴望着过去那种大院落的生活,邻里乡亲的热络的日常。时代的发展堵塞了这种东西,将千万年群居的品性的物种隔开,隔成了你是你的生活,我是我的生活。这也造就了更多的孤寂的处境,铁蛋经常在家独自喝酒的时候想到儿时那些呼朋引伴、奔跑嬉闹的日子。

遥远隔间的女人将电话打给另一个隔间的女人那里,当女人接到电话后才恍然想起在遥远的隔间里还住着她那个顽皮的哥哥。当女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先是吃惊,而后就是某种终于顽皮到了有个人能管住他的地方了。

妹妹虽然对这个淘气了一辈子的哥哥也是无可奈何,可还是用尽气力上下打点着,为他的哥哥能在监狱里好受活些。这个时候方才体现出了家族四个孩子的某种分化与走动的状貌,铁蛋的妻子总是首先想到他的这个妹妹,这似乎说明了某种依靠的安心,或许也映射出在大家族父亲死后的某种家族零落的必然。

妹妹领着尚处在小学正被一道数学题困惑的早想出去玩一玩的孩子和铁蛋的那个一直骑着响声很大破烂不堪的自行车的女儿最先赶到了派出所。赶去的路上,下雪了,妹妹的孩子很高兴,在长期憋闷的处境中把这当成某种释放了的玩耍。孩子数次爬到窗外的台阶上望着里面带着手铐双手捂着脸的那个男人,孩子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但总之那天夜里自己一个人在雪中玩得很开心。

之后的日子里,妹妹领着自己的孩子和铁蛋的女儿多次出入各种场所,孩子也把这样的日子当作放松的时刻。在孩子的世界里,多是一种一切与自己无关的状态。这种状态也映射到为铁蛋的父亲送葬的那个日子,孩子与表弟扇洋片、迈大步、逮人游戏等等玩得不亦乐乎,孩子们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或者死亡这种玄幻的东西离自己遥远而陌生,他们的眼里只有游戏、笑与哭,更多的一些忧愁,似乎大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状貌。

因此,当妹妹对她铁蛋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时候,对她的父亲陪床时眼球布满红血丝的时候,孩子只是不太理解的望着,对妹妹来说,那是她的哥哥,那是她的爸爸,而对于孩子来说,那仅仅是她的,不是我的。只是不是我的,一切就都是炫彩与美好的样子,而这样,对于孩子来说,就足够了。

所以,历经了一年多的等待,妹妹领着孩子一起去接出狱的铁蛋,孩子的理解只当是铁蛋做了一次旅行而已。铁蛋自己出狱后却也跟个孩子似的,觉得狱中的生活很酷,就像他父亲当年喝倒在家门口一样的酷。他的酷在妹妹看来是幼稚的表现,在孩子看来像是一种玩笑。铁蛋笑着说自己腿上这条厚毛裤就是抢别人的,以示自己在那个牢房里的大哥身份。他不知道的是这种大哥的身份是妹妹多少次口干舌燥的打点换来的,铁蛋只是一味的炫耀着。那笑一如既往的单纯。

但是在还妹妹四处奔波的钱上面,铁蛋与妹妹闹崩,红脸相向。同样重复着一句话:我没钱。这确实是拮据的某种写照,但同样的句子也在妹妹的丈夫口中重复着:我没钱。她反感这样相同的回答在生活中处处巧合,无论亲情还是婚姻。同样的话语还留存在妹妹童年的记忆力那每个年关债主上门要账的一幕幕里。若说这种巧合是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荒诞的巧合的话,那这之中的区别是这其中的爱的比重。经年累月,妹妹和铁蛋疏远了,但依然在年关里彼此问候,年关是漫长的,钱也可以慢慢还清。

父亲的债早已经还清,而妹妹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总令她心痛不已,她儿时的某种期望总像是遥不可及的梦一样,而现实的不真实感总折磨着妹妹。她逼着自己回忆些许快乐的场面。比如亲情似乎在铁蛋与妹妹小时候的炉子上烤的红薯,在那个父亲出去喝酒,母亲离世的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他俩,一个炉子勾连起的那最起码的温暖与微笑,铁蛋问妹妹够吃不,妹妹点头的瞬间。日出日落,或许时间总能治愈些什么鬼东西的,别忘了那炉子的热气和阳光一样能温暖着身骨,比这更热络的,不过是那几句说烂了的寒暄而已。群居的动物,还是渴望着那些个熟悉的音色与语气,即使岁月横伤,依然疗慰人心。

铁蛋受活在拮据中,但更桎梏于早年的浪荡中。他不识字,所以工种被牢牢的卡死在穿梭于各大家属院、工厂以及车间的保安室里,干着最低廉的工作,体味着无人问津的苦楚。因此,经年累月,与铁蛋相伴的只能是一根根烟,一杯杯酒,烟比较劣质,酒也谈不上高尚。在一番番消耗中,苦痛莅临的太快,他忍了很久的痛被诊断为胃癌。

那一刻,铁蛋却想的是赶快喝完保安室里半瓶廉价的烧酒。每晚的寒凉没有这温酒实属难以为继,或许是寒凉的环境与烧酒的温暖对立在铁蛋拮据的生存中,那是某种类似拥抱的东西,健康和快乐在底层的许多人心中是放弃前者的,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明日新一轮的太阳还是否温暖。铁蛋对此倒也平静,早年的浪荡自知也是会慢慢偿还的,时间是公平而残忍的。铁蛋想着那口酒或许曾经是他父亲的嗜好,或许是父亲的妻子痛苦死去后老人唯一能浇愁的物品。但继承到他的口中,是日复一日的受活,是认命,是漫漫的长夜,是每个被寒凉的也冻醒的凌晨。冥冥中,一种经常被鄙夷的宿命论的鬼东西笼罩了整个世界,哀转久绝。

铁蛋的透明手机套里夹着一百元钱,那是她妹妹顺手给他让他买补品用的,他一直没用,一直夹着。他笃定了拒绝医治的路子,打算自生自灭。这是某种硬汉或者勇士的行为,敌人在自己的体内折磨着自己,铁蛋任它折磨。这是某种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决定,但这却是底层人们经常使用的方式,往前推往后移我想都会有的。你望着瘦骨嶙峋而拒绝医治的铁蛋,你会顿感世界上人的生命真的存在贵贱之分,那种令人绝望的姿态困扰着这个世界最起码那点温柔,你要用多大的气力才能去很清晰地理清世界寒凉与虚无的底色,然后你还依然微笑着迎接,望着照在自己身上的每一缕阳光并把这屈指可数的温度尽量放大,尽量顺着着阳光的方向往前走,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阳光背面的那个阴影。你越克制越无力,阴影像鬼魂一样总是勾引着你去思考某种意义,是你在深渊的边缘转了好几圈。

好在单纯的铁蛋只是伤感于自己与那口酒的告别,无暇去思索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意义。即使胃部的癌细胞使他疼痛难忍,他依然看着家中自己几年前不舍得喝的好酒,摇着头叹息着。他对自己生命遭遇的笃定中其实也蕴藏了摇摆,生的渴望是任何动物的基因,但人思维的控制在坚韧与脆弱的生命间摇摆着。他数次疼痛难忍,自备的老鼠药令他的妻子惊恐万分。

铁蛋呛了一口米汤说是开玩笑的,妻子听后连连苦笑。铁蛋的笑依然纯粹,跟他曾经开他妹妹的玩笑一样。但这种玩笑并非轻浮或者随口一说,在岁月催促的每一个年轻的梦变成年老时闭着眼睛的阵阵低语时,一切的酒都不如孩童时那忘记了时间的捉迷藏的游戏。之于铁蛋,那就是童年偷偷拿出的那一根烟。

铁蛋的老鼠药只是说说而已,这似乎无关痛痒,但也足够唬人,并非空穴来风。在岁月的数轴上往前推,铁蛋在一次昏天黑地的酒醉后的第二天清晨接到了来自遥远的老家某个多年未见的大姨的电话,这电话的起始一直到末尾,这个已经年旬七十多岁的妇人一直在哭诉,铁蛋摸着自己尚未清醒的头,听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了前因后果。大姨的母亲自杀了,年旬九十多的老母亲终日望着自己年旬七十多的儿女们还要不停的照顾自己,这是一个老人照顾一个更老的人的故事,而更老的老人不想让自己的儿女太过操劳,身体依然康健的老人索性吞了大量的药,在赶来的救护车上死去。留下了一个老人哭诉一个更老的老人的事件,这个事件对于铁蛋的冲击力不亚于自己父亲忽然地离去。

铁蛋的手不停地颤抖,更加颤抖的是铁蛋的嘴,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这个远方的大姨自己已经多年未见,铁蛋在脑中搜寻了好久才勉强记得她曾经的模样,但嘴里还是挤出了一句莫名其妙话语,问询这个老大姨是从哪得知了自己的手机号。大姨那头哭的更加伤心,这句话她根本没有听到,铁蛋庆幸了一下,这句问询似乎不太符合人情,但自己的手机号换了多次,连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还有这个远方的大姨存在着。

但她确实存在着,并且存在了很久,比她存在更久的还有她的母亲,这本该是一种福如东海式的故事,却酿成了这样一个事件,起因是简简单单而无比深重的母爱。但是铁蛋记忆中的母爱也十分有限,他体会的不太多,应该是那个学习好受夸赞多的哥哥能体会这个老大姨其中的泪水。铁蛋无法给出最恰当的安慰,只得沉默地听了很久很久,直捱到最后这个老大姨的一句苍白的告别。

铁蛋除了感觉世界忽然的安静,这份安静带着某种逝去的焦土的味道。铁蛋想拿桌子上的烟盒,但手持续的颤抖依然存在,烟从盒子中洒落了一地。铁蛋看着满地的烟发呆,这一根根白色的柱状的东西曾经连接着父亲的眼神与那一边熟悉的大衣兜子,也偶尔连接着母亲的眼神,他为此也换回了女儿无数次告诫他要戒烟的音色以及对物是人非的无能为力和某种深入心根处的感觉的恍如隔世。在父母与这个老大姨年迈的老母亲的比对中,铁蛋终于似乎明白了些许有关生命的某种神秘的东西,它的坚韧以及脆弱,它的矛盾,它的悖论,甚至是它的虚无。这种虚无的导向瞬间将铁蛋的记忆带回到父亲躺在病床上的那最后一刻。

多年以来,铁蛋一直拒绝回忆这一时刻,它并不想思索父亲那句“我去了之后,你们肯定会散了家的,到时候,我只希望你们不争不抢”,铁蛋单纯的模样执拗地认为凭借多年来的情愫的连接,兄弟姐妹肯定会始终在一起的吧。他错了,他错的有点幼稚。树倒猢狲散,在历史的典故里多少次反复记载着同一种故事:父亲刚离世,兄弟反目成仇,为了分夺家产。铁蛋万没有料到的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哥哥,那个被早逝的母亲夸赞了一生的哥哥会在分房子的问题上像一个撒旦一样坚决要占据两套房产,理由是他们家生的是儿子,而你这个淘气的不学无术的弟弟生的是女儿。

在所谓的公平与正义的之初,在性别导向的传统文化之处,这种理由屡见不鲜,夹杂着某种荒唐的成分,某种后来的人们始终在批判但依然会去欣喜于自己生了个儿子的表情上,某种表象的愤怒之上,一种基因般的偏见。铁蛋不想争,也不愿意争,所以松口给了那个他总是仰望的哥哥。旁观的人都知道是铁蛋吃了亏,但铁蛋念及父亲临终时的嘱托,希望我们不争不抢,延续着亲情的温柔。但是他错了,他似乎理解错了人性的底色,他一直希望自己不要理解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只是单纯的让自己感到愉悦就好。

但是他也错了,有些事情,他希望自己永远永远不要理解,但是岁月会强迫着你去理解,去理解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苦痛。铁蛋不想理解,但不能,人人都不想理解,但不能。这是个死胡同,但终究还是要看到有阳光温暖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身骨。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掏出自己身上一盒未拆封的软烟包,示意铁蛋能否为他点一根烟。但是医生禁止这种行为,面对两难的处境,铁蛋还是给父亲点了一根烟,刚要送到父亲的嘴边,被偶然闯进来的妹妹打断了,烟掉在了地上,呵斥着铁蛋是否要害死父亲,于是二人在父亲的病床前争吵起来。父亲费力的拿起了一只手示意停止,又费力的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这样。

二人于是安静下来,妹妹忽然告诉铁蛋他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拿父亲香烟的行为,父亲自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父亲一生仔细的受活,香烟的数量自也是心中有数,之所以一开始放任的你的行为,父亲一度想放弃去教育你。铁蛋忽然间听到了这里,眼眶湿润了起来,加上他本就血红色的脸,更显出一副委屈的感觉。

父亲认为自己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儿子就够了,至于你铁蛋,父亲暗中监督着你是否存在更大的偷盗的行为,他怕如果制止了你偷自己烟的行为后,你会赌气去偷别人的,这样为你担惊受怕的某种父亲无言的爱他一直没有告诉你,却告诉了我。所以每当我看到你又要贱兮兮地抹父亲大衣兜子里的烟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某种父爱的婉转与宽容,而这些你都是未知的。父亲窥查着你的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是否有扩大的行为,好在你只限于此,否则父亲也依然会拿着裤腰带打你的。

当铁蛋得知这个漫长的秘密之后,铁蛋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泪的某种决堤之势是否涵盖了悔恨、自己的幼稚还是那种婉转的父爱。到头来,那种铁蛋当年自以为是的愉悦中是父亲暗中呵护他的那种愉悦,并非他一个人的功劳。铁蛋感激着父亲为他做的某种沉默的爱的行为,他望着病床上父亲忽然微笑的脸,心中五味杂陈,啥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与这一刻,铁蛋混杂了时间,同样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但它就是忽然变得很难受,情感上的某种缺失或者不曾注视到的部分在催促着铁蛋寻找某种解决方式来抚慰跳动的神经。铁蛋终于把烟点着了,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这两样东西曾无数次给铁蛋带来某种愉悦的感觉,铁蛋寄托于此,希望忘记刚才那一通电话以及那个令人窒息的事件。于是,在一杯又一杯的麻醉里,铁蛋再一次醉倒在床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还夹着未燃尽的烟。他梦到了那一天与妹妹一起抬着酒醉的父亲到炕上的时刻,他似乎忽然明白了父亲终日酒醉的原因,这种原因并不具体,它是对这个世界莫名其妙的不可抗力的抵抗,用酒醉来抵抗。这终究是一场无力地抵抗,或许他瞬间理解了那古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就在铁蛋梦着青春中的自己将要趁着妹妹去洗热毛巾的间隙将要从父亲的大衣兜子里抹出一根烟的时候,燃到底部的烟蒂烫了铁蛋的那两根手指。他被烫醒了,他笑笑自己,意识中是马上就要成功得到一根烟的喜悦。他知道,这种喜悦只是那时是喜悦,而现在呢,似乎只能是笑笑,仅此而已。

这个时候的铁蛋已经是瘦蛋了,曾经的肉蛋拿着生命最后的精气扛着癌细胞,与它们对峙的每一天都时刻宣告着某种外人看来巨大的苦痛和难以名状的不理解。这份苦痛蔓延着,落在了每一个来探望他的人的眼睛里。农历七月十五,铁蛋想与妹妹一起去给父亲上坟被妹妹制止了,铁蛋想想也对,上坟诉说自己的病痛给父亲添堵也不行。但铁蛋是失落的,这种失落与铁蛋迅疾到来时的结果来看,携带着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荒诞性。因为还不多二个月后,某天清晨,铁蛋上厕所时,因为多月油盐难进导致的腿软,摔了一个屁墩。脑出血复发,瘫进了医院。

医生拒绝给他打麻药,因为病痛的侵噬,消瘦的铁蛋只是在病床上尚存一丝意识躺着,等待着什么。妹妹回到家中,对孩子说了铁蛋的情况。孩子对此十分的惶恐,他知道这一切已经很糟糕了。妹妹觉得自己心神俱疲,早早的睡去,因为可能深夜十分情况恶化还要跑去医院。孩子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外祖父葬礼上嬉戏玩闹的幼儿了,他已经成大了,在触及某种生老病死的状貌上,他在渐渐地迫近那所谓的成熟。

成熟是有代价的,它会迫使你不断接受这个世界的寒冷凄清,悄怆幽邃,剥离你的神经,将你那单纯美好的快乐渐渐推向深远的地方,你需要费尽气力才能重新夺回那种快乐的样子。于此,就在不久不久前自己祖父的葬礼上,孩子见到了铁蛋,如果按时间推算的话,那时的铁蛋应该已经沾染了病菌,只是谁都不从知晓。铁蛋在一桌子陌生的人群中独自喝着酒,抽着烟。孩子不时的划过他的身边,他用忽然硕大的眼睛看看孩子,孩子从小的时候见到铁蛋就很恐惧他的眼神。

祖父葬礼的前夜,孩子坐在祖父的旁边,一如往常一样,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孩子端详着,握着祖父的手,那是孩子第一次近距离见证一个人真正的离去。孩子并不相信,瞬间的不真实感将孩子的灵魂切成了两半,孩子其实还有很多对这个世界不解的问题想与祖父讨论,毕竟小时候那些幼稚的诸如为什么星星不会掉下来的问题并不是这个时候孩子想问询的,孩子其实准备了好多问题但不知道该怎么问,他不确定祖父会不会认真的回答。

孩子明显地感觉到祖父日渐的沉默,当一个人年老时,先入为主的那些个念想似乎宣告了一个老人只能沉默,这似乎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某种进化论的东西。但孩子希望祖父还会像多年以前一样给他讲述他小时候顽皮的故事,诸如在课堂上玩鸽子,在黑板上写一个字质问老师什么字,在老师目瞪口呆的时候说出根本没有这个字时那洋洋得意的眉毛,逃课去到书店二楼熟睡的下午引来父母的责骂声,因为图画课连续二年没有及格被老师降级的冤枉……种种的回忆在孩子现在看来都带有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悲伤。

当孩子终于能像个大人而非伪装成大人问问题时,那些问题已经没有人予以解答。就像铁蛋当初跪在一辆忽然抛锚的面包车面前大声痛苦着,祈求父亲的魂灵能使这辆送葬的车开头,司机师傅对着这个场景信誓旦旦,强调这种场面他见得很多了,站在迷信的角度,不论你相不相信,在铁蛋哭过之后,面包车就忽然能发动了。这一幕被孩子和他表弟看到了,觉得很神奇,他们为见到这种除了枯燥的写作业的日子之外的新鲜事物而开心不已,一路说说笑笑,与那场葬礼的整个氛围格外不同。孩子梦着这些个场景,一声电话铃声穿透了寂静的深夜。铁蛋的妻子打来的,通知妹妹情况并不乐观。这是医学的用语,其实就是很糟糕了,糟糕到铁蛋这回用不着疯狂地敲击阎王的大门了,那个门敞开着,等待着什么。

那一夜黑的可怕,妹妹有些不敢独自一人出去,一直等待着一丝晨光的出现,但是那一头的情况并不允许她在等待下去,她带着战栗的汗毛一个人走过漫长的街巷,叫了出租车,一路上心惊胆战地惶恐着。果然,赶到了医院,铁蛋的手紧紧地抓着妹妹的手,妹妹哭着,在抽搐的铁蛋的眼角也流下了一滴泪。是的,那就是铁蛋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滴泪。

它并不是铁蛋习惯地开玩笑,他还是有怕的,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随后,以与他父亲相同的方式最终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令人很难拒绝这是巧合,相比于“我没钱”的巧合,这种巧合令人难以忍受。人们普遍认为这样的方式要比癌细胞扩散全身疼死好,他那个品学兼优的哥哥的妻子是个基督徒,说这是耶稣保佑着好人,就像一个屠夫并不能拯救一个动物的生命,但是可以让它痛快地死去一样。但对父子二人某种荒诞的宿命论的巧合的部分却置之不理。

也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巧合部分令孩子在妹妹离开家后,一个人独坐在床上,望着夜空发呆。以前,就是在很久远的儿童时期,孩子也知道生老病死,但他固执地认为那是一个顺序,这种思维护着每一个儿童健康快乐的成长,直到有一天,孩子忽然发现这种顺序其实并不坚固,期间的链条脆弱的很,于每一个地方打断后,直承死亡。

这种发现令孩子十分的恐惧,他似乎理解了某种神秘的东西,比如那些自杀的人为什么会那样,比如那些终日焦虑而不快乐的人为什么焦虑一些虚无飘飘,甚至是杞人忧天的事情,孩子想无数次接近这些人的思维与感受,就在那个凌晨,孩子似乎端得了某种神秘的钥匙一样,打开了这些人脑中的世界,在无数次主动接近深渊的历程里,深渊终于将孩子吸进了它的边缘,孩子终于看清了深渊底下的状貌。他反复跟任何人倾诉着这个发现,但无人真正的理解与体会,就像你理解不了你家养的的那些猫狗在某个你心情愉悦的时刻站在你家的客厅里忽然静止不动,你猜不透它们在想什么,同样孩子语无伦次的诉说的那些个情绪并没有人明白。

这种发现令孩子焦虑无比,他宁愿不去发现,他宁愿还如往常一样心宽体胖地玩闹下去。但是这仿佛就是某种真正的成人礼,没有那种虚无缥缈的仪式弄得你感觉成为大人是一种无比荣耀的事情。直到某一刻,你将这种荣耀看成是某种使命、责任或者说是修行,你为每一天所看见的晴天而鼓掌欢呼,你为每一天那点滴的阳光而欣喜万分,以前身上的戾气都蒸腾与净化,你似乎像换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某种长大了的涵义。

孩子记起不久前探望铁蛋的时候,铁蛋的孙女正在地上藏着她妈妈的一只拖鞋,还将一个手指比在嘴前示意所有人安静。铁蛋坐在床上静静地配合着,女儿正在屋外与自己木讷的丈夫讨论着买那种车的事宜。孩子望着铁蛋看着自己孙女的眼神,这眼神里藏进了某种温柔。孩子望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她比曾在外祖父葬礼上玩闹的自己还要小,她比那时的自己更不知道生与死的距离,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怎样藏好她妈妈的一只拖鞋上面,希望她妈妈找不到又怕妈妈找不到发怒打自己。

孩子清晰地知道她的思维是因为自己小时候也玩过类似的游戏,即使能预见挨打,也都乐此不疲着。而孩子望着这样的处境,焦虑的他喝了好几片谷维素片让自己的神经镇定下来,他觉得这种处境中有着某种令人难以接受的部分。他知道自己必须接受,也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在玩那种藏母亲拖鞋的游戏,他的思维不再单向的幼稚,即使幼稚,也是在深思熟虑之后问一些自己也知道答案的问题。

像勃兰兑斯散文《人生》中那些攀爬着高塔的人一样,孩子不断问着自己也问着别人:能不爬吗?答案一如既往的否定。这种冷漠的规律里隐匿着某种令人黯然神伤的成分,岁月如剪,它总会刺伤几个自觉无所不知又似乎能掌控一切的人。

火化前,人们在铁蛋的裤兜里掏出一整盒未拆封的烟,是一盒高档烟,是铁蛋第一次住院时有人看他时送给他的。他拿着它就像得到了一个宝物,端详了一整个下午。之后,谁都认为这一盒烟铁蛋早就偷偷地抽完了。但就像铁蛋手机套子里的那一百元钱一样,这一整盒烟象征着一个贫苦了一生的人留给这个寒凉的世界最后的礼物,这礼物拆开后,叫尊严。

或许,他屡次偷父亲的几根烟抽的时候就期待着自己能拥有它。往后的日子,铁蛋确实拥有了很多。但他说都不如偷父亲的那几只烟,尤其是第一次的那第一根烟,那时,他兴奋地朝着天空学着父亲吐着烟圈玩儿,身后是瞅着他就来气而又无可奈何的他的妹妹,撅着的嘴。而孩子忽然明白了某日他与书中读到的一句话:有的时候,我们能够拥有的,就只有一个开头而已。

冰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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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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