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雕像

2019-01-26 18:13:32

世情

“夫人,我发现一个东西,得跟您赶紧汇报。”保姆葛爱娣对箬兹梅夫人说。

“哦?”

葛爱娣平素沉默寡言的,不爱多事,在家里整天忙东忙西像个老黄牛。看她表情惊异似乎有什么大事。

“夫人,你那个菩萨像里,装着些东西……像后边有个小门儿……”

那菩萨像可是夫人的宝贝。夫人连忙回到自己卧室。雕像比真人还高一点。葛爱娣领夫人走到雕像侧面,指着一个突出的小圆木块说:

“就是它。我擦灰时发现的。”

“它怎么了?”

葛爱娣就用胖胖的手指头在上边按了一下。雕像的后背上,“啪”地一声,竟然弹出一个小门,那个声音是小门轻轻碰在墙壁上发出的。箬兹梅夫人侧着头往里张望,看见里边一摞摞的东西,这东西很好判断——是现金。

夫人吓了一跳,总是无精打采眯着的眼睛更加眯得看不见,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竖道道的皱纹。

“怎么回事啊?”

“我不敢动菩萨哦……”

夫人向菩萨像躬身施了个礼,嘴里不知念叨了几句什么。然后二人费劲地把菩萨像扭过身来。

葛爱娣不停地从里边取钱。取了很大一会儿,够不着的地方还使用了钳子。地板上堆了一大堆。俩人清查了一下,共是四十摞,应该是四十万……

“真是罪孽呀、罪孽呀……”箬兹梅夫人不停地向雕像施礼,还难受地捂住了心口。“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菩萨会降罪给我的,对吧?”

葛爱娣连忙将夫人扶到床上,拿了两片阿司匹林让她嚼碎咽下。问是否打电话给市府特意为小区设的机关事务管理服务分部,将夫人送到医院。夫人摇摇头,说:

“我没事,缓一缓就好。你赶快给老罗打电话让他回来处理这事……这可要了命了,真是要了命啦,怎么可以对菩萨做这些事?怎么可以啊?哎呀,我们没有及时发现让它一直待在菩萨身上也是罪过啊……”

夫人赤脚下床,坚持跪在像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葛爱娣迅速将那堆钱塞进一个大塑料袋里拖了出去。

……这尊红木菩萨像可是夫人的命根子,自打它被送到家里后,夫人的精神状态就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之前是什么样的?葛爱娣想起来都揪心呢,夫人夜间失眠至少有三四年了,最近大半年啊,简直是夜夜睁眼到天亮,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乱如麻,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乱糟糟的好像一堆钉子或一群刺猬在乱拱乱刺。

出去散心、旅游,一点不见好转,哪怕在世界有名的度假名胜地,那些风光旖旎的海岛上,著名的历史名城里,夫人也摆脱不了失眠的折磨。艾斯挫仑、艾普挫仑这些药物对她已经不管用了,医生也严禁夫人再吃,说是如若再大量服用下去会严重损伤夫人的脑部。

红木菩萨像送到家里时,夫人眼前一亮,那总是困倦不堪的眼睛突然闪出一缕亮光来,好像古井里向外投射出某种反光,赞叹道:

“啊,这就是为我而来的,就是她了,太好啦……”

葛爱娣还从来没见过夫人这么高兴呢,哪怕公子罗伊查送鲜花为她祝贺大寿她也没有这么高兴。夫人当即令来人将雕像“请”进她的卧室里,这显示着她把她看做是面对她单独一个人的,而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丈夫罗慕洛先生公务繁忙,偶尔才回家一次,知道了这件事便到夫人卧室看了一下,夫人却让他速速离开,因为“你身上的味儿和菩萨相冲”。罗先生看似对菩萨像毫无兴趣,就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诺诺而退。

菩萨像应该是非常贵重的,葛爱娣这么看。赠送者当时介绍,这是“红木做的”,且是手工雕刻,做这么大一座像,那可不是很值钱的吗?那菩萨眼帘微垂,面目舒朗慈和,好像是一个微胖的、脾气很好的贵妇人一般。

它的两只手一上一下,后来箬兹梅夫人弄清楚了,菩萨的左手手势叫“与愿印”,表示“满足众生心愿”;右手是“施无畏印”,表示“解除众生之苦”。

夫人说,“她就是能满足我的愿望,让我脱离烦恼之苦。我一见到这个菩萨就知道我的救星到了,菩萨保佑……”

夫人找了一堆佛学书籍天天研读,老花镜、放大镜都用上了。每天必有两个小时在像前跪拜或打坐,心情出奇的安宁平和甚至愉快。也愿意葛爱娣陪着去小区里或附近的游园散步了。

最为重要的是,夫人夜间能睡得着觉了,才开头是睡三四个小时,后来也就是最近两个月,居然十点按时上床,能一觉睡到早晨七点,睡眠质量得到了很大改善,夫人枯干的脸上看起来渐渐有了血色。

这一切真是叫葛爱娣难以理解。夫人大富大贵,放在葛爱娣的老家,这号人还不得天天笑得合不拢嘴,天天顺心顺意快快活活,哪里会忧愁烦恼、哪里会烦躁得睡不着觉啊?

如果对老家人说起来他们不笑话夫人是个傻子才怪呢。而让夫人脱离烦恼的竟然不是钱财、不是安逸,而是这木头雕像,哎呀,说出去谁相信哪?

那不得跟听天书一样?现在雕像里发现这么多钱,夫人竟然又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起来了……总之,主人家的事葛爱娣看不懂,尽管她已在此服务了八年之久。

罗慕洛先生在电话里一听夫人有急事,听口气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出差一回来,就马不停从市府赶回家中。罗慕洛先生是副市长,在市里主管财务、城市建设、绿化等方面。

他非常忙,经常到下边、外地或国外出差,十天半月不着家都是常事,夫人也对此习以为常,但是一旦夫人有事罗慕洛先生跑得还是很快的。

别看罗慕洛先生贵为州首府副市长,夫人只是一位从单位病退赋闲在家的准家庭妇女,罗先生对她几乎说得上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的。

据说,箬兹梅夫人出身并非等闲,她父亲也就是罗慕洛先生的岳丈大人曾担任过州里的高官,罗先生能一步步升到如今的职级,除了个人十分优秀、也和后者大有关系呢,大家都觉得他的后台是很过硬的。据说他岳丈大人本身还联系着更上层、也就是尊贵的国家级人物呢。

罗先生看到那一堆钱和雕像背后的小门也吃了一惊。

“谁送的?我是说,这个红木像是哪个送的?”罗先生看看夫人、又看看保姆问。葛爱娣非常可靠,家里的事情从来不背着她。

“已经提醒过你了,这是菩萨,”夫人有点不满地说,罗先生竟然把菩萨称作“红木像”。夫人看上去烦躁不安,六神无主。

平时,夫人身体状况奇差的时候,葛爱娣会通知罗先生回来。这三个月,保姆一次也没给罗先生打过电话。

罗先生偶尔回来,发现夫人非常安宁平和,自己也心安了一些,他知道这是夫人专心侍奉这个菩萨像的结果,现在像里边冒出来的东西把这一切全毁了,罗先生也觉得倒霉冒火。

“啊,我说错了,谁送的这个菩萨?”

“应该说,谁为我请来的菩萨。”

“对对,谁为夫人请来的?”

夫人看着保姆,保姆看着夫人,俩人对此事都是糊里糊涂懵懵懂懂。葛爱娣回忆说:

“那天来了四个人,三个看起来是搬运工人,一个是领头的。他说您知道这件事。我们还以为是您让人给夫人请来的,也就没问那么多。他们按照夫人的意见,把菩萨请进她房间里,连口茶都没喝就走了。”

“我哪知道啊?我还以为是你们自己买……不,请来的……他们是否说了自己哪个单位的?叫什么?”

“没有,只是说夫人喜欢,可算送对了。他们什么都没说,好像不敢打扰,匆匆忙忙走了,还把包装纸箱什么的都清理了……”

“真是胡作非为。带头的长什么样?”

“稍微有点胖,也没什么明显特点吧……打着领带,看上去像个小头目,哦,对了,鼻子上有个很大的痦子,黑红黑红的像一颗小葡萄干……”

夫人也说:“……对,一个痦子,你赶快找到他让他拿走……否则我就像对菩萨犯了罪,简直没一刻安生,菩萨会降罪我、让我重新回到地狱当中……这都叫什么事啊,你弄的这都叫什么事啊……”

“理解,万分理解,”罗先生对这事儿的理解程度,并不比保姆高多少。不过,夫人冲他发火也是有道理的,不可能有人专门为她送来——不,请来——菩萨,究其实质还不是因为罗慕洛先生?这个事关夫人安危的重大问题他是得尽快解决了的。

而这件事情,红木像里冒出现金,有人给自己馈赠昂贵的红木像,都是不能让其他任何无关人等知道的。

罗先生反复琢磨、在记忆库里搜索,能记起的边边角角都搜遍了,也想不起来哪位熟人鼻子上长着痦子,根本没这号人,所有人的鼻子都好好的光溜溜的。很可能是哪个家伙的手下长着这样一个鼻子?

回到办公室,罗先生开始用一个没有备案的私密电话了解此事。

“特阑吗?三个月前,就是八月份,你派人往家里送了一座红木雕像?”(这个居特阑先生是居易豪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

“没有啊,罗市长,虽然知道您家在哪儿,但我都是送到您办公室里……”

“弁伯吗?有件事,八月份你们送没送一座红木菩萨像到家里?”(马弁伯先生是摩卢园艺公司的老总。)

“没送过啊?市长是不是需要这么一座像?还是老规矩,需要什么您只管说……”

“眙豪吗?……”(邝眙豪先生是一家路面维护公司的老总。)

“没这个事啊,市长,多谢您对鄙人多年的关照,改天市长再出国一定让我陪同啊,什么都不用您安排,上次真是美好的记忆……”

“泰利吗?……”(朗泰利是市财政局局长。)

“啊?市长,前年您搬新家我倒是安排过一套红木家具,书柜沙发什么的,菩萨像可是没送过,当时您也没有提啊?”

……罗慕洛先生把跟自己联系密切的人问了个遍,甚至老家二位承包工程的土包子老板都问到了,也没有问出来哪个曾经给家里送过什么红木菩萨像。他疑心是他们哪个手下自作主张替老板送的,但是他们尽皆言之凿凿没有这种事,而且也都没有鼻子上长着大痦子的手下。

酒糟鼻子、蒜瓣鼻子倒是有,就是没有谁的鼻子上长着痦子。他们关心地问怎么回事?罗先生守口如瓶,也不多做解释。

这可就难办了。除了这些经常联系、关系很磁的人,与罗先生打交道的人可多了去了,像他这种身份,想接近他、在他周遭盘旋缭绕的人可以说像夏天的苍蝇蚊子一样数也数不清,罗先生也懒得往脑子里边放。但火烧眉毛的现金的事儿必须尽快了啦。

罗慕洛先生一跟夫人谈让他把那些钱从家里拿出来,——“以免让你整天看着心烦”——夫人却不答应:

“就担心你随便处理了。谁的钱谁拿走,这才能把我的业债消了。菩萨看着这件事,整天整夜跟我念叨,还跟我发脾气,我觉得菩萨已经很生气了,你赶快让鼻子上长痦子的人来取走,赶快。”

过了两天,有四个人来到家里。其中三人穿着搬运工的工装服,一人穿便服,后者看上去有五六十岁,胖大的鼻子上有颗黑色的痦子。

他们说明了来意(取走菩萨像里那包东西),箬兹梅夫人歪着头对那个鼻子上长痦子的来客仔细打量了好半天,又到旁边和保姆小声交流了几句。夫人就走过来厉声喝道:

“走,赶快走,这儿不欢迎你们,告诉罗慕洛别想糊弄、别想骗我……”

来人变了脸色,自知理亏一般谄笑着撤了出去。身后响着夫人气喘吁吁愤怒的骂声:“骗子,一帮骗子。”

“……哦,是这样的,记得送菩萨像的那个人,鼻子上长着痦子,可是那个痦子没有他那么大那么黑。而且身材也不太胖,头顶上没有那么多头发,对了,几乎全秃了,顶门上明晃晃的……”

罗慕洛先生向保姆葛爱娣探听为什么夫人把来人赶出去时,后者这样对比二者的不同。一时半会儿找一个相像的人哪那么容易啊。

夫人不仅睡不着觉,还发生了幻觉,说是听到菩萨在念咒,都是诅咒自己犯下的严重罪孽的咒语,咒语在所有房间里飘荡着,无论待在哪里都能听见,甚至走到外边也避不了。有天夜里夫人还惊慌失措地跑出卧室,穿着睡衣跑到洗浴间打开淋浴慌乱地冲洗着。

她对葛爱娣说:“菩萨用火烧我呢,两只手里都喷出火来……哎呀我倒是愿意把我烧死,烧得一点都不留,可是实在太疼了呀……”

葛爱娣给夫人换衣服时发现她体温非常高,浑身哆嗦,既像被火烧着又像很怕冷的样子。

夫人是坚决不去医院的。医院里来人为她开了药,输上了液。罗慕洛先生急得嘴唇都冒泡,但无计可施,夫人清醒时见到他,都会让他马上离开,就像驱赶那些骗子。

正在此时,公子罗伊查闻讯回来了,还带着一位穿黄色长袍、光头的中年人。

这位罗伊查是罗慕洛的二儿子,他上边的一哥一姐,都出国了。要说罗慕洛先生和罗伊查的关系,几乎是深恶痛绝、不管不问。

罗伊查本在市里一个事业单位工作,但不上班的时候居多,整天和一帮朋友在酒店歌厅混,还打着父亲的旗号给某些做生意的人探路子批条子,有次一个做道路工程的小老板给一条路铺地砖,那些据说从国外进口的“高档地砖”不到一个月居然全碎成了渣,媒体报道后市政被骂得狗血喷头。

有人向罗慕洛先生反映,这个小老板就是罗伊查介绍给市政管理局的。罗慕洛先生命警察局把罗伊查关了一周,并亲手把他揍了一顿,警告罗伊查胆敢再以自己的名义胡作非为就把他投进监狱。罗伊查这才收敛了很多。

隔三差五罗伊查就会回家里来给对夫人“尽孝心”,他会送夫人一些小点心、小礼物,有时甚至是一小束鲜花,讨得夫人欢心,当他提出手头紧张时总会得到夫人数额不等的资助。

“夫人,您前些天刚给过公子两千元……”有时,保姆会忍不住提醒夫人。夫人总说:

“我知道伊查喜欢玩,他还小,找个媳妇他就知道顾家了。伊查上中学时,我身体差对他不像对他哥哥姐姐那么细心,他学习很差,到现在这样想起来也很痛心……”

那时候,夫人要么是住院(把这辈子的院都住完了),要么是出外疗养,把罗伊查安置在寄宿学校里。这是夫人永远的亏欠。

夫人听到儿子回来居然苏醒了过来,还坐起身问他这段过得怎么样。罗伊查献上一大把康乃馨,上边还别着一张纸片,写着:

爱子心无尽,最美三春晖。

以此“神圣之花”,谨祝母亲大人康泰

夫人毫无表情的、灰暗惨淡的面孔居然绽放出一丝笑意。

“是不是又乱花钱,没到月底荷包就空了?”

“No、坚决不是,”罗伊查说,“听葛大婶说您病了,我在外地帮朋友点忙,事儿都没完就加急赶回来。而且,还要给老妈一个惊喜……这位是龙㛨和尚,特带来跟母亲相见。”

那个穿着一身黄色粗布长袍、脸蛋圆滚滚、腮帮刮得铁青的男子,被罗伊查称为“和尚”,却不禁让夫人有些奇怪:

“他、他衣服上怎么有八卦图?”

“哦,龙㛨大师尽管是佛门弟子,还得到了太上老君的指点,可以说是亦道亦佛。”

龙㛨大师合掌说:“这次实际是谨奉太上老君之托,来为夫人祛病。夫人供的这个菩萨,真是得了南海观世音菩萨的开光,是她老人家的三千六百分身之一,因为她要管的事太多太多了。每个分身也可以看做她老人家本人……”

“啊,这就是菩萨本人——大师什么都知道,”箬兹梅夫人赞叹地说。挣扎着要下来拜见龙㛨大师,葛爱娣连忙制止了她,毕竟夫人身体太虚弱了。

“老妈只管躺在这里,龙㛨大师今天要为您作法,他是我朋友,一分钱不要,只要您圣体得安。”罗伊查说。

龙㛨大师从带的包裹里掏出许多香烛,在夫人卧室四边点上,卧室里充满了馥郁扑鼻的香火气味。夫人看菩萨被氤氲若雾的烟气所缭绕,顿时肃然起敬,非要罗伊查和葛爱娣搀扶着跪在菩萨前的蒲团上。

龙㛨大师盘腿坐在夫人边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叨着:

天地一玄宗,万气有本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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