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听说沐诗又抢渃水浇树去了。哎,好好一水潭被她生生挑成了个小水坑,北海帝君哭得都找不着北了。”一名仙君吐了个瓜子皮道。
“可不是,也不知种树有什么趣味,那鸢清洛竟然抛妻弃子地跟着,焰君天天在他后边扛着把铡刀叫嚣也不管用。”旁边的星君摇摇头道。
而此时,西天灵河畔,沐诗把一桶桶“借”来的水倒入树坑中。
“沐姐姐,这些年你终于把渃水潭从北海之北成功搬过来了,是要养鱼吗?”一个小仙边拔着树下的狂草边撇嘴问。
“养什么鱼,我这是在养相公!”沐诗从两人高的草丛中扒拉出来,拍拍手满眼坚定。
一
虹洛峰巅,墨云万层,山麓河川不过一片混沌荒芜。
沐诗背靠巨石口叼荒草,跷着二郎腿抖得天崩地裂。
半天后,她才睁眼瞥了下树下眉目如画的红衣男人,倨傲道:“你说什么?九天让我嫁给邪帝鸢清洛?不嫁!”
虹洛峰首次迎来个活人,竟然是个来催婚的!
开玩笑,她自己就够颓废了,再嫁给个邪帝生一堆阴煞邪气、歪瓜裂枣的儿孙……
阡桦笑道:“九天说您若不从就会灰飞烟灭,卑职认为您还是答应为好。”
“威胁我?”
话音刚落,沐诗闪身手握月碎弯刀抵上他颈间。乍然虹洛流瀑激越千丈,狂风掀起她面上白纱,现出沟壑见骨的疤。
对视半刻,她在他清浅眉眼中却看不到半分怯懦,挑眉问:“你不怕我?”
她是臭名昭著的煞神,存在即祸患,容貌尽毁,被软禁在这虹洛峰中已有千年。只记得,她曾煞气冲天纵火九天圣殿,招来三年大水生灵涂炭,还砍伤一位焰君……
人人得而诛之。
阡桦目色温软暗含疼惜,深深凝着她道:“您,从不可怕。”
沐诗握刀的手颤了颤,问:“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
他笑而不语,只将右指于空中缓绕,瞬时一红色藤蔓出现在她腕间。
沐诗神色一凛:“这是哪个杀千刀的系在我手上的?”
阡桦倾看向那抹红,无奈道:“这是您千年前亲手系上的。”
沐诗食指向内嘴角一抽:“我?”
阡桦点点头:“此为‘正缘藤’,另一端连着的正是邪帝,您与他的缘早已牵连。但是此时他身上其余的姻缘藤出现异常,天地间唯有您的刀能将之斩断。不然稍有差池就会酿成天地浩劫。”
所以这是让她用手中刀横扫邪帝所有乱缘藤蔓,之后再与他喜结连理?
沐诗抚上自己残破不堪的脸迟疑道:“浩劫?你确定,九天他不是想推波助澜?”让这副尊容的她去和亲简直挑衅至极。
“您的美貌本举世无双,卑职会助您复容,事成后煞神也可得自由身。您意下如何?”阡桦凝着虹洛河畔她素衣残面的背影道。
“动身吧。”沐诗回望虹洛最后一眼,道。多年来伴她的不过笛声一缕,穿云过海却不知所出归处。
自由对她形同虚物,应下这件差事,只是想求一个足以支撑这千年苦楚寂寥的答案。
沐诗久不入世,宛如深山老妪事事不知,一路上不负煞神“美名”,总是“惹妖招怪”,忙得阡桦焦头烂额。
譬如现在她一不小心踩断了枯枝,惊醒了蛰伏于暗渠中的应龙。她冲上前想助他一臂之力,却被阡桦惊慌挡住制止道:“你退后!危险。”
阡桦一时分心,应龙狠狠咬住他的手。沐诗看他与应龙浴血恶斗,那漫天赤红,将她心口灼痛。
大荒泽处,阡桦将从应龙口中折下的溥风草给她,道:“上神的脸是被上古神力损坏,需取八百七十一类奇珍异株,浸北海之北的渃水沐浴修容。此为最后一株。”
南风起天地浩漠,他红衣微扬孤身成画。
沐诗望着他手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生愧疚:“多谢。”
多年独孤求活,她还是首次被人如此珍视温暖。握住溥风草,一丝柔软直上心头。
他们抵达北海之北时巧遇北海帝宫受袭,几万兵将集体仰躺在浅滩上,状如聚众沐浴阳光。
“你是……是你?就是你!”那边,还未走出悲伤打击的北海帝君左手指着她癫狂颤抖,当即就要背过气去。
眼前红影一闪,阡桦点住北海帝君脉穴笑道:“帝君放心,煞神此次不是来抢那渃水为祸人间的。”
沐诗顿悟:原来这便是那三年洪水的出处。想到她曾在此烧杀抢掠胡乱撒野,不由得面露尴尬。
“帝君面色红润定是桃花来袭!”阡桦掐指一算,向打了几千年光棍的老帝君坦诚一笑后,回头对她扬眉别有深意道,“煞神不如自行转转,卑职想与帝君叙旧一番。”
这是要拖延时间让她孤身作案?
沐诗从善如流当即点头,扛着八百七十一株仙草快步奔向渃水潭,想着阡桦真是老奸巨猾好手段!
二
潭深仅及腰却很是广袤,沐诗扬手将珍草悉数洒向水中。她掀了白纱宽衣解带,只着中衣踱入水中央。低头撩水扑面顿觉颊生痛意,沐诗龇牙咧嘴地抬起头。
然后有了令她生无可恋的一瞥。
眼前凭空多了位男子,赤身裸体望着她。四目相对,尽管她清心寡欲了千年,此刻一张老脸也红了个通透:“这……位道友也来游水?好好……好雅兴,不,不回家用膳吗?”
这不会就是袭击北海帝宫的那位猛士吧!她现在神力尽毁,不是她长他人志气,真打起来,那人一拳就能将她打趴下!
“终于找到你了!”她未来得及转身,猛士已满目兴奋举步靠近。水波激荡中,他与她十指交握,精壮胸膛直逼她双目。
你露点了啊,壮士!
此情此景沐诗恨不得戳瞎自己,顾不得脸痛大声喝止道:“住手!道友自重,切莫冲动!大家好聚好散啊。”
然而那男子仅对她邪魅一笑,在她颊上落下一吻便飞身离去。走时,他还趁她不注意顺手搜刮了她的衣物。
登徒子……
直至阡桦赶来,沐诗依旧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一脸的无以言表。
“风寒露重,上岸吧。”阡桦为她披上备好的袍子,道。
“煞神好威武!真是煞气侧漏!竟吓退了那邪帝鸢清洛。”岸边,北海帝君向她投来崇拜的目光。
“邪什鸢谁?”沐诗握紧身上白衣问道。
“邪帝鸢清洛。”阡桦好心解释。
听此,沐诗一不小心将旁边的石凳拍成了灰烬:“他不是正在闭关修炼躲避乱情缘吗?竟然还有心思抽空出门做淫贼!”
这让她怎么与之情投意合、举案齐眉?
“不知煞神可有办法救我宫人?”沐诗正神游时,北海帝君向她焦心询问。
“我……”沐诗脱口欲拒绝。
“有。”
阡桦截下她拒绝的话,倾身在她耳边温润道:“煞神不必惊慌,您只需施仙术引潭中水洒往宫殿就可以。”
沐诗照其言一试,片刻后遍地兵将均复苏如常。
后来阡桦向她解释:“被八百七十一株仙草浸润的渃水,会有驱散邪气治愈心智的神效。”
北海帝君对他们感激不尽,此后,任沐诗浴水修容。
阔别北海帝君后,他们直抵三界通口七莲池。沐诗捧水洁面,平静地看着自己焕然一新的容颜,然而身边人好似比她更开心。
阡桦采一朵莲别在她发间,轻柔笑道:“芙蕖再盛终不及煞神一分美。”晚风拂来,满池红莲摇曳。
沐诗恍惚觉得,这一幕竟好像已有数年云烟。
她鬼使神差道:“阡桦,你帮世人结缘时可有看过自己的姻缘?”
这一路走来,除却辅助她完成九天委托的任务外,他并未遗忘自己的本职工作。他以红藤牵引与掌管世间姻缘。她身为煞神可以斩人姻缘,和他倒是有点相生相克。
他看着满池红莲语气清浅:“卑职除非修为突破‘九重缘’,否则终生不得娶嫁。我的修为尚浅,还不能拥有自己的姻缘。”
沐诗内心唏嘘,面色真诚道:“那,愿你早日寻得自己的好姻缘。”
他看着她温润浅笑:“这还需要您的帮忙。”
沐诗面色瞬间羞红道:“我?这,这是求……”爱吗?
他点点头:“卑职需要您的相助取出池底的汇灵珠,它由神女情窦初开时第一滴滚入七莲池的泪幻化而成,可提升修为。”
沐诗尴尬得当即跳了池,特地多找了半天才带着汇灵珠上岸。
她一路恍惚,在进入虚无之境时才忆起追问一句:“那邪帝命中的桃花可繁茂?”
“还可以。”阡桦目色笃定。
“这也叫还可以?!”
半刻后,沐诗看着眼前乌压压的妖魔鬼怪,大喊出声。
刚入邪帝所在的虚无之境,她就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眼前的精怪形态迥异斗作一团,都杀红了眼。阡桦眼疾手快,一个旋身就将不幸落入修罗场的她抱了出来。
“她们这是聚众造反了吗?”她盯着满场妖兽不明所以。
只见缠斗在一起的众妖,武斗不过就改成了文斗,一个一言不合便开始人身攻击,言语之粗鄙难以描述。
“她们只是在争夺为数不多的入宫资格。得到就有五成把握成为邪帝正妻。煞神也是非争不可。”阡桦颔首向她温润浅笑,“您放心,卑职会助您一臂之力。”
望着他含笑微弯的眸,沐诗莫名心安:“有你在我真是心……”
她话都没说完,就被阡桦拉着进入争斗中心被迫加入了混乱厮杀。
看着阡桦拂袖为她挡下扑面而来的残肢,她嘴角一抽:“这就是你说的一臂之力?”
阡桦即便处于断肢残尸中依旧风姿绰约,回她一笑:“不慌,我们先从铲除情敌做起,慢慢发展。”
“好吧。”
三
然而一个月后,剧情毫无进展!
自入境以来,沐诗时刻都在斩藤除缘与去斩藤除缘的路上,连和鸢清洛近身搭话的机会也没有!
这日费尽千辛万苦才从狼窟脱身而出,沐诗一脚踹开客栈门,将月碎刀拍在书案上气急败坏道:“他这招蜂引蝶的本事,真不枉费那身好皮相!这要砍到什么时候?”
阡桦为她倒了杯茶道:“卑职心中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他微微一笑:“与其四处寻找邪帝的情缘,不如让她们主动造访。”
沐诗点点头:“说得有道理,但是……你当她们都是傻子吗?邪帝主妻之位可是妖生巅峰!她们会主动放弃?”
阡桦一脸神秘道:“所以,我们要制造舆论。”
随后他取出一份境内快报给她。
“震惊!九天劳模阡桦突然心性大变,不为人牵藤成缘,竟在深山老林强迫邪帝未来美妻做出这种事?!”读了两句,沐诗脸部一阵抽搐。
半晌后,她于心不忍道:“阡桦,败坏名声这种事让我和鸢清洛那厮来就好了。你又何必……”
他目色温软冲她笑笑:“您不需要败坏名声,您要做的是出卖色相。”
于是三天后,沐诗头顶“六界美人在线等聊”的滚动条幅,面对着长相随机的男精怪们还要努力保持微笑。
谁能告诉她那鸢清洛身上的姻缘牵扯,为什么还会有男人啊?!
一只蜈蚣怪将八只手齐齐搭上了她的肩:“美人,你看月上梢头夜已稠……我们今晚能否?”
沐诗冷笑一声:“断干净你身上的情缘再说!”
说完她手起刀落,两下就斩断了那碍眼的红藤,抬头喊道:“下一个!”
相较于她这边的冰冷,阡桦那边就和煦多了。
只见他握着一只小女妖的手笑道:“您这根姻缘蔓年久失修保养不当,已经长劈叉了,还是断了吧。您看旁边这根就显得红润有光泽多了,这才是您的正缘。”
那小妖红着脸点头:“好的!好的!都听您的。”
沐诗只觉得此情此景让人恼火至极。她火速起身劈手夺下阡桦的手,拉着他便向结界内走,不容置疑道:“今日已收工,诸位请回吧!”
阡桦目光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上,但笑不语,只是将她的手反握住又收紧几分。
如此,两个月后,成效立竿见影,前来断缘的妖魔已是寥寥无几。
只是此行间虚无之境的妖怪数量异常骤减,阡桦也是频频早出晚归行迹诡谲,归来时身上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沐诗将他的转变都看在眼里,一时间有些寝食难安。
这日,看着庭前月下晚归的阡桦,沐诗踌躇道:“阡桦,我能毁约吗?我其实……”
“不能!”阡桦打断了她未尽的话。
沐诗未料到向来温儒的他竟会如此果决。举杯饮了口茶,她将那句后续的“我其实不想嫁他”吞入腹中。至于理由,她更难脱口。
回想一路的扶持相守,她对阡桦从感激到依赖,步步敞开心扉,直至生出丝丝爱慕。可惜,她为煞神,自由也是以婚嫁为筹码换来的,怎么配得上他?
阡桦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顾自道:“我已暗中探查过与邪帝相关的姻缘红藤,仅剩三根。一为您,二为东帝焰君,三为待雪漠妖。”
“东帝焰君?好耳熟……”沐诗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她惊悚抬眸。
“煞神不必怀疑,确实就是您曾经失手砍伤的那位。”阡桦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微笑,用白绢轻柔擦净她手指上的茶渍,“当年您单枪匹马闯焰殿,焰君事后特意加了九重兵把守。您若实在想不开要去挑战她,想来此次新仇旧恨必会斗个你死她活。”
“咳,我想得开,想得开。”沐诗浅咳着别过脸。
此后他们前往待雪漠寻那第三根红藤。
三日后,他们抵达一处荒漠。阡桦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下意识地将她掩在身后:“此地瓣鳞花最是繁盛,我们到了。”
“你终于来了。”这时天边传来一声叹息,驼铃音骤然响彻天地,狂烟四起。沐诗只觉得一股巨大吸力将她向身后扯去,阡桦回身拉她却为时已晚。
四
眼前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异世,想来是设了结界。落花随流水沉浮,沐诗溯水而上,只见瓣鳞花树下一黄衣女子倚木独立。
“沐诗,我阿姐不过是命中红藤与邪帝牵扯到一起,你若不喜用手中刀将之斩断就可以,为什么要吞食她的内丹让她灰飞烟灭?”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凄厉质问,一道黄影快速飞近她的身侧,出手招招狠戾。
“我何时曾取她性命?”沐诗抽刀相抵。她并非真的除妖,只是斩断她们与鸢清洛的缘。
“妖界尽知你为修炼不择手段,斩杀精怪无数取食其内丹。天地当诛!”
沐诗冷笑:“吞食内丹以修炼?你以为谁都能够随便修习那种邪术?若无汇灵珠我怎……”
似想到什么,她笑容蓦地一僵。汇灵珠在阡桦身上,难道这便是他最近频频消失的理由吗?
片刻失神,一把长剑已穿胸而过,白衣染血如梅盛雪间。
而这时,记忆中相伴千年的笛声缓缓响起。她看到阡桦手执长笛阔步前来,也看到他亲手掏出那待雪漠妖的内丹后挥手将之抹杀。
她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是哭笑不得道:“阡桦,那些惨死的精怪可是你所为?”
“是。”
她失血过多,意识逐渐模糊,却依旧忍痛问道:“那这一路上你所做的一切,难道是为利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