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耳边别着的白纸花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随之滑落,很快便淹没在一滩污水之中。
它不似你至死都坚守着一丝没有意义的傲气,可你偏偏最喜欢它,因它绝不会随着时间枯萎而凋敝。
你啊你,一生都在追寻着不适合自己的东西。
我弯腰将身旁的油纸伞拿起,眉眼一点点划过墓碑上你的名字:青萤。
无数人嘲讽过这不像个男人的名字,却与你的身份十分契合。
你教会我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戏子隐藏情绪,却偏偏自己迷失在了这个身份里,成为万人取乐的话题。
今后我大概也不会再来看你了,如今这世道越发乱了起来,你最好安心喝了那碗孟婆汤投胎转世。
若是成了孤魂还要试图阻拦接下去的事,我便找个道士来将你彻底除去。
别忘了班主嫌你这么个疯子晦气,是我求了好久才为你求来这么一处坟冢。
青萤啊青萤,你连个戏子都做不好。这一生,究竟还算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那个青萤终于死了,咱这儿可是好久都没这么清净过了。”
“是啊,也不知道班主是哪来的善心,虽说他以前是个角儿,可到底也疯了那么多年。天天我都提心吊胆,在柴房里跟个鬼似得咿咿呀呀,还做梦自己当新娘子呢,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啊。”
回到戏班还没进门,我便听见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你疯了足足三年,若不是班主还指望着我上台不敢对你太过,你早就被扔出门自生自灭了。
就像当年你将不开窍的我从街上捡回来时,他也一直琢磨着怎么把我扔出去一样。
几个人见我进门,连忙腾出了个上妆的地方,脸上表情多少都有些尴尬:“挽月姐,我们…就是这么说说。”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不屑他们这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东西,可你曾用拳脚教过我不要与他们为敌:“说就说了,我也厌烦他白日做梦,死了正好消停。”
反正,你们也快开不了口了。
今日戏班排的剧目,可是你的拿手好戏游园惊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可真讨厌柳梦梅和杜丽娘啊。
“一边儿燕喃喃软又甜;一边儿莺呖呖脆又圆。一边儿蝶飞舞,往来在花丛间;一边儿蜂儿逐趁,眼花缭乱…”
座下幸存的宾客就仿佛是这戏文中的蝶儿、蜂儿一般乱跑乱撞,在浓烟中一边大喊着走水啦一边绝望的发现每个出口都是被堵死的。
“一边红桃呈艳,一边绿柳垂线。似这等万紫千红齐装点,大地上景物多灿烂!”
烧吧,今日来得还都是些常客呢,每一张脸我都能回想起他们满是讥讽的表情。
这冲天火光甚至让我有些眷恋。七岁那年,我原本的家便也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化作了一片废墟,回首再看不见父母与兄长。
所以,我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绝对没人能再阻拦!
2
舒家今日给老夫人做寿,将我也顺便介绍给了众人。我是老夫人才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娘家外甥女,沈楠。
还未过十七岁生日,我便已拥有了三个身份:甘盈桐—挽月—沈楠。
对,我就是甘盈桐,已故甘师长的女儿。
庄明肃击毙我父亲的那一年,也将我的家人全部赶尽杀绝。奶娘按着我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先后将我兄长与母亲斩杀,随后一把火烧了那个家,带我逃回她的家乡生活。
还没来得及将我交给父亲最后部署下来的人,庄明肃便又追至此地。奶娘拿走了我的玉佩,将它戴到了一个哑巴乞儿身上,用面包堵住了那乞儿的嘴。
那乞儿被我奶娘拖拽着奔跑,还没来得及啊一声,便同我奶娘一起被子弹打穿了心脏。
我那时就成了那个乞儿,因为放不下一身大小姐做派,别说吃上一口饭了,经常还会被争地盘的乞丐打得浑身是伤。
直到我发烧快病死时,青萤才将我捡回了戏班。他就是我父亲最后的部署,要他带着我自此好好生活,与甘家再无联系。
他后来告诉我说他早就找到了我,是故意放我在那群人中吃亏的,好让我看起来更像是个乞丐。
我在他身边一共生活了十年。最初因为被打得鼻青脸肿看不出模样,戏班主认定我是个没有培养价值的娃娃。因为当红台柱子青萤的恳求,才同意我留在他身边做个粗使丫头。
青萤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戏文、武功、还有如何开枪。
他其实是我父亲朋友的儿子,家境早我一步败落,那时是我父亲将他力保下来,他却拒绝了我父亲剩下的安排,坚持要离开自谋出路。
他的选择是对的,因为后来与我父亲有联系的那些人大都没什么好下场。舒家例外,因为当家人舒铭杰很早就背叛了我的父亲,如今他只是同样背叛了庄明肃而已。
青萤跟我说我父亲对他有恩,他家的事应该也跟庄明肃有些牵连,所以他要带我报仇,只有报完仇,我们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那个信誓旦旦告诉我要报仇的人啊,为何后来会将一颗真心错付贼人?
是因为他在你面前卸下心防,哭诉如今情势所迫,他手上沾了很多人的血却都是他情非所愿?还是因他将你当作知己倾心相待,你二人畅谈古今事时大多都有着相同的看法?
你怎么就能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一次又一次阻止我对他下手,不断跟我说再等等,现在还不是很好的时机呢?
青萤啊青萤,你信的这个人最后说他会禀明父母,带你回家。可他五年未返,你就逐渐痴等成了戏文中那不生不死的杜丽娘。头两年你还清醒,对我说抱歉,用你的积蓄为我铺好后路;到后来看谁都不是他,你便大哭大喜,将台下看客全部吓跑;最终在柴房里一命呜呼。
舒铭杰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他知青萤原本的身世和仇恨,想让青萤做他手中的一把刀,替他除去如今身前的障碍。
但那时青萤已经疯傻,我便以他徒弟的名义毛遂自荐。在我赤手空拳打败舒铭杰三个手下后,终获他首肯。
于是戏班尽数葬身火海,而我重回故地成了沈楠。
3
五年的时间确实够久,我记忆中的庄明肃虽然面目可憎,却也是如松柏般挺拔的青年;如今见到的却是个长袖善舞的圆滑俗世人。
他向我走来,将我细细打量,目光中满是对另一个人的眷恋:“沈楠小姐,仿佛一位故人。”
我在青萤身边待了十年,这十年间大约是因为我接替了杜丽娘的缘故吧,我竟是与青萤愈发相像了。
“是什么样的故人呢?”
“我欠了他一生的人。”
“为何会欠了一生?””
“高堂尚在…不敢绝后。”
在一些安排下庄明肃最初来听戏时,青萤曾逼着我去为他添茶倒水,那时我就学会了如何将所有情绪隐于眼底。
可情绪隐藏的再好,这张与青萤极其相像的脸还是让他直接认出了我。
三日后,庄明肃便寻了个由头宴请,将我与舒铭杰一同请了过去。
席间有人将我喊走,交给我一个木闸和一封信。信中请我将这匣子里的东西物归原主,并转告自此婚嫁不相干。
我打开匣子,那柄玳瑁梳就这么出现在我眼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青萤啊青萤,你是何等痴傻之人?
眼眶一阵阵发酸,我将那柄玳瑁梳捏得粉碎。今日我见到了庄夫人和她怀里的女孩,他不知青萤荒冢枯骨,却也不应心安理得另娶他人。既然是因为怕绝后才不兑现这玳瑁梳的承诺,那我便用这玳瑁梳使其成真。
更何况,我父母兄长奶娘,又岂是他一条命便可以抵消的?
庄家的葬礼结束后,舒铭杰气急败坏找到我:“我是让你杀他,谁让你对他妻儿下手了?”
“斩草除根。他能有如今的地位,不也全靠心狠手辣吗?舒营长,你要往前走,做事就不该如此瞻前顾后,左右为难。”
“呸!我需要一个戏子来教我该如何处事吗?”
他啐了我一脸吐沫星子,可我并不在意。不管是当乞丐的时候,还是在戏班里没成角儿的那些日子,我受过的屈辱比这要严重得多。
我也没打算放过舒铭杰,我还记得庄明肃是为何杀了我的父亲,因为他改变自己的信仰,开始鼓动人心投入另一个时代的开篇。
是舒铭杰出卖了我的父亲。他当时所列的那些证据,如今又全部被我安插在他的身上。
因举报有功,我反倒成了舒家唯一一个幸存的人,说不好这里面是否还有几分青萤的颜面。
其实那些东西也没人会去细查,毕竟他想要伤害庄明肃是真,加之庄夫人死时有些证据也指向舒铭杰,没人会再给他狡辩的机会。
我离开那日,庄明肃亲自将我送至城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庄师长这话听着,就像是要照顾我一样。”
“他就你这么一个徒弟,掏心掏肺养大。我虽不知你为何会成为沈楠,但若你也离开了,他必定会悲痛难过。”
“庄师长也是情深之人啊。”我冷笑出声,他的目光躲闪不敢看我与青萤相似的面容。
“那个痴傻的青萤啊,大约还在奈何桥上等着你吧。”
“什么,他…”
枪响后,我看着庄明肃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前的血洞,瞪大眼睛慢慢倒了下去。
这是一个越发混乱的时代,再高职位的人遭遇刺杀也只是满城纷飞的报纸上兜售的只言片语罢了。只要我不被抓到,自有大把大把的人来做这个替死鬼。
4
最终从故乡再次离开时,我怀中多了一个女婴。那时还是没能下去手,让她像我一样逃了一命。
我为她重新取名为甘慕青。
寒夜清辉总相照,不知残月思流萤。
可这戏台之上,又怎唱得你我两个杜丽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