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梳妆镜前,一张娇俏的圆脸,似笑非笑,似喜似悲。
连音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涌出壮士临刑的慨叹,一颗心似要冲出,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抓起桌上的念珠,抚摸,转动。
明日就大婚了,穿喜服,坐花轿,从此别六亲,成人妇。
而他,会不会来呢?会不会?
念珠灼灼黑亮如眸,她越抚越深重,风刮起珠练,簌簌轻响。
多想已无用,把命运交给上天,此时此刻俨然已无回头路。
红喜字贴上窗,连音从头到脚被打扮起来,精致的凤冠戴在头上,大红嫁衣披在身上,她像木偶人一样被装扮,摆布。
家里到处喧闹着,一片喜气,嫁的这张公子是尚书的儿子,虽是庶子,虽是风评不好,但配她连音,可是绰绰有余。
二娘挑的这门亲事,合意着呢,光是彩礼,就拉了好几车来。
连音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还有半个时辰,张公子就来接亲了,可不能有什么疏漏。”负责管事的张叔正在各处查验,确保各处均已妥当,只等来接。
“小姐,你可准备好了?”
连音柔声答道:“都准备好了张叔。”
张叔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个新娘子,不像平日里尽做些顶嘴闯祸的事。
话说,这门亲事,一向与太太对着干的小姐怎么就这么乖乖同意了呢?
连音轻轻弯起嘴角,怎么能不准备好?
这一场精心准备的婚礼,不过只为你一个人。
天地为鉴,我用我一生的幸福赌注,赌你我的一次见面。
2
唢呐声透墙而过,时辰已到,接亲的队伍来了。
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挽着大红花,身后是四人抬的大红花轿,颤颤悠悠。
连音盖上红盖头,左右两人扶着她轻轻上了轿。
笛声响起,吹吹打打中他们往回走。
连音坐在红轿子中,盖头遮住了脸,手心不时冒出汗,这场赌注下得有点大。
回程的路,走过了大道还要转过一个小巷,那巷子很窄,正好刚刚容喜轿通过。
唢呐声不停,轿夫们抬着轿子在小巷度行,因着狭窄,走的很慢。
正这时,一阵带着沙尘的风呼啸吹过,众人迷了眼睛,轿子被停在地上。
等到他们睁开眼睛,却见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柳树赫然挡在了路中间。
新婚之行,竟有大树相阻,新郎心中愤怒,命人砍了。
众人都说,这是妖异之事,不宜轻举妄动,不如改道而行。
新郎哪里肯依?下死令命人砍树。
此时只见狂风四起,漫天的灰尘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抬轿的小厮被吹得东倒西歪,新郎官的帽子不知道飞哪里了,他只狠狠抱住马脖子。
忽的又一阵,狂风愈紧,呼呼,呼呼,这些人几乎没法站立了,马嘶的一声,载着新郎狂奔而去,迎亲小厮们看到此景,也抱着身子跑开了。
一时间,人烟俱无,哑然无声,只有片片树叶打着旋飘下来,落在紧紧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身上。
3
连音七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把姨娘抬了正,弟弟成了嫡子,而她却成了家中多余的那个。
失去亲身母亲的护佑,又遭继母弃嫌,爹爹对她日见不满。
那日她因顶撞了姨娘,被告了爹爹,爹爹是暴脾气,说她不敬长,不护幼,拿起鞭子就打,从前有娘拦着,如今没有人作声,只任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她身上。
冷风呼啸,她如同弃儿。她跑到后院去,那里杂草丛生,无人打理,在这空旷的大地她一个人呜咽。。
人声寂寂,她忽觉有道视线直盯着她,抬头一看,见后院杂草中多了一个小男孩。
那孩子长着乌黑的短发。浑身赤裸蹲在草丛中,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惊得她大叫一声,嗖的跑出了后院。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满地乱草中。她满脸泪水,他浑身赤裸,狼狈又尴尬。
后来她因好奇又去看他,却并未见他现身,倒是多了一棵一米多高的柳树在荒草中突兀地伫立。
何时种了这颗柳树?她日日来怎不见?
知道他是妖,是在那日她存心要砍掉那柳树时,她觉得碍眼,拎着斧子便来砍。
就在她斧子将要落在树身时,一声“妹妹莫砍”,便见那树已变作一个小男孩,捂着头蹲在她面前。
她扔掉斧头,惊愕的看着眼前这奇幻的一幕,而他,那个小柳妖,抬起头,带着讨好的笑,祈求地望着她。
她一直记得这一天,瑟瑟风中那个抖着的小妖怪,像个无助的小兽,澄澈地望着她。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他是这偌大院子中唯一愿意同她玩的人,她哭泣的时候他安慰她,她生气的时候他陪着笑逗她。
他还会变魔法,他能瞬间在那黄绿的杂草中变出一朵红艳艳的花,能载着她在柳枝上飞荡,飞到极高,她在飞荡间看碧洗蓝天,听风在耳旁呼啸,她咯咯的笑,他则晃得更卖力。
连音受委屈的时候便来找他说话,她同他说继母的责难,父亲的偏心。
阳光暖暖的时候也会同他说已逝母亲曾经的宠爱,曾经温暖的家。
他握着拳头,听的泪水涟涟,稚嫩的嗓音承诺着“我以后定会带你走,给你一个家!”
他说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师父,会来接他,那时就带她走。
他送给她一个柳编的腰带,她挨打的时候再也不会疼。
有一个妖怪朋友真好,她喜欢称他“妖怪朋友”,每听到他都追着她更正说“我叫柳生,柳树生就”。
那是孤单童年里最美好的时光,因为有一个小妖相伴。
那年的岁月啊,那么美好,那么久。
4
“你就这样糟蹋自己吗?”柳生皱着眉,推开眼前穿着大红喜袍的女子,郑重地说道。
微风轻抚,将眼前人的衣带吹起,一双眼睛带着笑意,精亮一片。
连音歪着头眨眨眼“可是,你还是来了呀!我等了多久你不知道吗,如果不是用这个法子,哪里引得出你?”
她低下头,又轻轻说“如果不是你,我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声音温柔,低回,像喃喃耳语,触人心弦。
柳生忽转身回头,背对她说“我们不合适。”
“那你今日为何要来?”
“我只是不想你自误,那张公子不是良人。”
连音一声冷哼,“他是不是良人,干你什么事,我要嫁什么人,干你什么事?你在这里故意挡道,坏我姻缘吗?”
“我……”
“宁毁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你懂吗?你今日是何行径,你可知道?”连音转过去走到他面前,口里说着,眼睛紧紧盯着他。
柳生被她盯得一阵不自在,又有些懊恼,索性冷下脸“我多事了,你自己保重。”说完就要走。
连音急道“你敢走!”她抿着嘴,眼中已有泪光点点,费了这么大的劲,差点搭上自己,才把他引来,不是要和他斗嘴,抱怨,只是想……留住他。
天知道她多么想他,他离开后的每日每夜,那些被想念侵蚀的日子,见不到他,只拿着他留给她的念珠,日日抚摸,白日里蹲着院子里的柳树下发呆,假装那就是他。
人又如何,妖又如何,她不在乎,他又怎么这么执着?
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腰,低泣道:“不准你走!”
柳生一颤,低头看环在自己腰上的那双手,柔嫩白皙,他忍不住要把自己的手覆上去。
沉沦吧,多年的坚持,信念,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什么过去,未来,统统不管,他只想留在这一刻,只想牵起那只手……
就在这时,一声“阿弥陀佛”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一环一环地响在耳边,生生不息,如同咒语。
柳生忽然醒转过来,眸光清亮,拉开腰上的那双手,只对着连音说了一句“你保重!”便起身向前,打了一个旋,一阵尘土飞扬,即刻不见了踪影。
连音看着眼前的尘土,那又一次消失的人,周围一切又静了下来,她的心像被一块石头坠了一下,沉沉的,堵堵的。
她蹲下身,捂住脸,指缝中留出泪水,“柳生啊……”
5
十三岁那年,父亲升了京官,连音从老宅搬到了京城。
走的那天,她去后院处找他,此时她已是大姑娘了,身量已长,有隐隐的曲线,已初现亭亭,而他还是半大男孩的样子。
她蹲下身问他:“姐姐要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小小男孩没有说话。
她抓着他的手急道:“跟我一起吧,我们去新的院子,我给你找新的地方,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柳生诺诺说道:“师父让我在这里等他,我不能走。”
“你师父对你那么重要吗?”
柳生低着头,“答应师父的……而且…师父要帮我度天劫。”
她起身便走,柳生急赶到前,塞到她手中一个念珠,“这是师父用我的柳木做的,你拿着……”
连音心中难过,冷声道:“既是你师父给你,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她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少年相遇,同路至此,便是再见了。
风刮起尘土,迷了眼睛,她抬了抬胳膊,后面的路,要自己走了。
“我会去找你的。”身后传开他的声音,在风中被吹得七零八散。
倏忽数年,她爹爹在京城中过得风生水起,对她也不再严厉,因着这适龄少女是最好的联姻手段。
他们给她相了御史家的公子,那公子样貌倒是极好的,唯一一点就是花名在外。
“男人嘛,都是这样,等你嫁过去,自然就收心了。”继母劝她。
“你父亲从县里来做京官,不知多么难,此时你不帮他,谁能帮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