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与狐小白

2019-01-21 18:22:17

传奇

1

护林员老俞因公殉职。一个多月后,寒冬时节到了。庙村的上空飘起细小的雪花,又过几天,狂风大作,裹着鹅毛雪,一夜之间为大地盖上厚厚的一层棉被。

南山深处,一只小狐狸走出迷途峪里的家。她通体雪白,走走停停,如履薄冰,步子仅留下浅浅足印,风吹过,连这点痕迹也消失不见。刚离开山谷,她便不顾忌地跑起来,在身后扬起漫天雪浪。

小狐狸很快越过附近的石碑山巅,来到阔别已久的林海雪原。雪晴天晴,冷冽的空气中散发着树皮的芬芳。偶有动物觅食,为大自然增加可喜的生动。她的心情格外舒畅,早把不辞而别的歉疚忘在脑后。

迷途峪的家园虽安全、富足,却让她日益憋闷。师傅朱颜,是一只炼成人身的火狐狸。平日苛教弟子修行。小狐狸闺名小白,不想用一点功,师傅说这样懈怠,一千年也成不了人。

管它呢!师傅成了。结果呢?七八年前那些事发生后,师傅变得郁郁寡欢,整日阴沉着脸,痛恨起闯入迷途峪的人类。前些日子,她让蚂蚁一口一口地啃光了一个活人。

族长天姥大人说那泼皮该杀,可对无辜的人,绝不能由着性子来。

师傅不敢拂逆法旨,却把怒火转移到几个弟子身上。小白私下里赞同过天姥大人。后来,师傅仿佛是故意的,安排小白去圣地苦修。这次,天姥大人和师傅合起伙来,小白怎么求情都不管用。

汝之蜜糖,吾之砒霜。

其他弟子羡慕不来的福分,要了小白的命!她自幼散漫,双亲遇天劫后,对修炼有了畏憎。左右为难之际,她竟想起了给师傅画眉的那个男人。他常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按自己的想法过好每一天才最实在。

避苦修,小白豁出去了。此刻,她像一股不羁的风,从一片森林刮到另一片森林。身在何处已不重要,快乐的每一瞬间才是重要的。

玩到中午时,小白肚子饿了。

吃饭也是重要的。这倒不难,小白准备抓只野鸡打牙祭。很快,她遇到了一个在枝头摆弄翎羽的蠢家伙。她伏低身体与雪融为一体,悄悄靠近,正待致命一扑时,不远处的山坳里传来斧子砍树的空空声,跟着的是树木折断、倒伏的巨大声响。

小白停住了,为失去了一棵树朋友默哀,也许在她智慧未开前,曾在上面玩耍过、栖息过。树朋友以这种方式,告别了养它育它的泥土。

枝头的蠢家伙是个胆小的。它振翅飞起,在天空划下一道几十米跨度的抛物线,然后一头扎进雪堆里。没有经验的猎人,会因此错过一顿肥美的大餐。

小白是老手,她犹豫一下,就决定在逃命之前带走猎物。雪地上留着各种动物踩出的路,有窄有宽,弯弯绕绕的。她不去理会,抄近道跑到雪堆那,钻了进去,出来时嘴上多了一只挣扎着的野鸡。

成功了!

她带着猎物迅速远遁,偶尔回头,看见了那个砍树的人类。这不是第一次窥见人类。在成长的漫长岁月中,她说不定还见过这个人类的先人。

小白带着愤怒经过一处杂乱的灌木丛。路上突兀地横着一根树枝,她就用身体撞开。没想到的是,它上面还牵连着长长的细铁丝。地面瞬间塌陷,小白一脚踩空掉了下去,野鸡砸在她的头上。

她松开猎物,准备回到地面,这时,有一块石头落了下来。小白躲闪不及,后腿和尾巴重重挨了一下。石头压着小白无法脱身。她后悔没学法术,疼得叫了一会儿,就赶忙停下,怕招惹到敌人。

然而,先前那个人类还是走了过来。他的丑脸凑到在陷阱前,看着猎物。

“命真好,等了一天就抓了俩。”

人类猎人赞叹一句,用绳子拴住小狐狸的后腿和野鸡的脖子,粗鲁地挂在腰带上,继续巡查下一个陷阱。

小白缓缓睁开双眼,发现了其他不幸者。

几只倒霉的兔子、一只黄鼠狼子。它们眼神凝固,身体僵硬……

都死了。

2

孤儿魏东篱最近很暴躁。

他没想到,找他问路的陌生人是来杀老俞的。护林员老俞死了,东篱的身上落下一堆打骂。老俞媳妇、儿子咬牙切齿,恨不得让东篱陪老俞一块儿死。

爷爷老魏的劝慰让东篱好过一些,但村里孩子都不跟他玩了。这让他无比孤独,心里难过极了。那只捡到的流浪猫只陪了他几天,这个没良心的畜生,把东篱舍不得吃的吞干舔净,招呼没打就溜了。

这一天下午,东篱站在自家院子里,发现许多小孩儿往光棍崔三家跑,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东篱进屋,找了几个玻璃球。爷爷蹲在灶坑门儿烤火,用铜烟锅抽着自己种的旱烟叶。

“爷,我去崔三家玩儿……”

“去吧,别跟人打架!”难得看见孙子走出家门,爷爷一下子答应了。

东篱七岁,脸色满是新留的伤疤。他穿着一身大衣服。棉袄是黑色的,下边的衣襟遮住了膝盖,厚笨的棉鞋是黑色的,尺码太大,脚尖前头塞个鸡蛋都行。爷爷想了个好办法,用乌拉草编了草鞋,垫在里面。鞋子不但暖和也跟脚了。

崔三是个二道贩子,每到冬天,就收购野鸡、兔子之类的野味,按品种大小,给出几毛不等的价钱,攒够一批,就进城倒手卖掉,给县乡人民的餐桌加道菜。

东篱跑到崔三家,就看见好多人在围观一个铁丝笼子。老俞儿子也在,他比东篱大几岁,凶道:“小野崽子,你来干什么!”

“你管得着吗?”

这时有人走了腾出了地方。东篱凑过去,见到了一只美丽的白色狐狸。

狐狸正拖着一条伤腿和带血的尾巴,朝人群吐口水。观众觉得稀奇好玩,不时逗弄。笼子里的狐狸不停歇地怒吼着,引来了更加放肆的笑声。

得到老俞儿子的授意,在场的一些孩子开始干扰和挑衅东篱,只要东篱搭茬,马上就会演变成一次群殴。大人也不管,漫长的北方冬季让人心生无聊和厌倦。

东篱却没心情,他跟村里孩子打过好多场,每一次东篱倒下之前,都能拉上几个垫背的,这帮孩子就是一群怂蛋,没一个敢单挑。他也不是听了爷爷的叮嘱,而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看那个可怜的小家伙。

他心底流淌着难过、怜惜。从狐狸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同样地无助、孤单。

在观众眼里,狐狸见了新来的东篱之后,没过多久就止住了吼叫。没人留意一个孩子的眼神,他们只看到,狐狸躲在一角,黄豆大的眼泪溢出了眼眶。

谁见过狐狸哭呢?

村里人几辈子也见不到一次,这时都开始鼓掌。人群之外,崔三不满地嚷嚷了几句,把猎物收进麻袋,过来看出了什么幺蛾子。

这条光棍汉才二十几岁,却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他曾去孙家喝酒,第二天,孙家的黄花闺女丽芸就投河自尽,引来了各种猜测。

崔家赔了一大笔钱,然后把崔三打出家门,让一个人单过。崔三不肯去田里拔一棵杂草,兜里的每一分钱都买酒喝了。钱花光后,他打起了盗砍树木的歪主意,事发被老俞送进监狱,啃了一年冷窝头。

在监狱里,他认识了许多不安分的人,其中一个是乡里做小买卖的孙老板。孙老板教了崔三不少生意经。崔三脑子活泛,也当起了小贩,他赚了些钱,在庙村里更是横着走。

崔三不高兴了。观众都噤若寒蝉,让开一条路。崔三见狐狸淌眼泪,也“咦”了一声,觉得挺有意思。

东篱得空,说,“三叔,这狐狸能给我吗?”

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崔三笑得捧腹,说:“爷们儿,你好大口气,这狐狸是我花钱买的。”观众又活过来,一个个嘻嘻哈哈的。

东篱问,“多少钱?”

崔三伸了一根手指头。

东篱想了想,说:“一块钱?我没有。”

“做梦!”崔三板其脸来,“这狐狸值一百块钱!”

这时,老俞儿子插了句嘴,“小野崽子,把你臭爷爷卖了也买不起。”另个闲人搭话,“他爷爷还有一群羊。”

大家爆笑如雷,谁都不在乎孩子的感受。

东篱垂着头,忍住没哭,说,“三叔,便宜点行不行?”

崔三说,“少一分不卖!没钱就滚边儿上呆着。这狐狸拿城里,都卖两百……”有人竖起了大拇哥,啧啧称赞崔三厉害。

流氓崔三把别在耳朵上的烟卷点了,表演吐烟圈。

东篱说,“三叔,你给我留着,我回去跟我爷要钱。”

他转身要走,狐狸穿过烟雾,用爪子焦躁不安地挠笼子。东篱伸出手,小白狐警惕地嗅了嗅,突然咬了一口。东篱疼得抽回了手。食指上有个小口。

狐狸含住舌头上的血,过了几秒钟,发出另一种声音。不知为什么,在东篱耳中,那是一种求救的声音。

崔三抬头看天,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他赶走了院子的人。

东篱最后一个走的,说马上回来。

3

听说孙子要花钱买个狐狸,老魏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问过后,他说,“一百块钱能买四袋儿白面,够吃好几个月,你买狐狸干啥?玩?”

东篱说。“不玩,我要把狐狸放了!”

“放了?!”

“对,狐狸朝我喊救命,太可怜了,还哭了!爷爷,求你了……”

老魏闷声抽旱烟,烟袋锅的火星,在黑洞洞的屋里,一明一暗。他思索和观察着,看出孙子不是在开玩笑。他最近总打孩子,也不想再蛮干。他披了羊皮袄,说:“走,看看去。先说好,我可没答应买。”

“不行,去就买!”东篱抱住爷爷的大腿,耍起三岁时的伎俩。老魏不上当,说:“你再这样,我就不去了。”

崔三正要去小卖店打酒,老魏来了。小贩崔三敬了烟,他知道这爷孙干什么来了。

外面天寒地冻,铁丝笼子被搬进了屋里,老魏瞅了几眼狐狸,就脱鞋上炕聊了起来。闲扯几句后,老魏道明来意。

他说狐狸很灵,凡人最好别沾。现在跟狐狸道个歉,放了还能保平安。

崔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坚决不同意,他花了五块的本钱,不能赔钱。狐狸是剥皮还是卖活的,他还没想好,要进城打听一下才知道。

老魏见空口劝也没用,“三儿,你给老头报个数儿,合适我就买。”

“魏叔,都不是外人,便宜给你,八十!”

“你自己留着吧。”老魏咳嗽一声,穿鞋下地。

崔三改口,“五十,我花了四十五本钱,怎么也得赚点零花儿。”

鞋穿好了,老魏作势要走人。东篱拦住爷爷,哭着说:“爷爷,五十就五十吧,我不吃白面还不行吗?”

老魏骂东篱没出息,“哭个屁!”他扭头跟崔三说,“三儿,你别欺负老头,我年轻时走南闯北给人剃头,什么没见过。狐狸能值几个钱,十块钱,多了没有。”

“……”

东篱回家后,不肯吃饭也不喝水。他说不买狐狸,自己也不活了。爷爷老魏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想事。他见狐狸时心理咯噔一下,吃过饭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又去找崔三,一个人。“三儿,魏叔不骗你,这个狐狸快成仙了,你还是放了吧。我也不打算买了。”

崔三正摆弄扑克牌自娱自乐,说:“它要是仙儿?老子就是玉皇大帝!”

老魏一脸凝重,说,“不信?你现在可能都受影响了,我给你看看。”

流氓崔三知道老魏神道,也怕自己有事,伸出了手。老魏端详着,又趁机摸了摸脉。

“摸脉干啥?”崔三心里发毛。

“别问!”

老魏摸完左手摸右手,“哎呀,上身了,怕来不及了。”他撂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就走。

崔三心里七上八下,追出大门。老魏说,“赶紧放了,要不等着肚子疼吧!狐仙饶不了你。”

“真的?不信。要是这么灵,我立刻放了。”

回到家,老魏把东篱喊醒,说:“安排你个事,看你敢不敢!要是成了,狐狸就有救。”

东篱从被窝里跳起来,满口答应下来。

4

迷途峪。

天姥大人的心肝小白不见了!

狐族上下怕惹大人震怒,四处搜索。迷途峪里挖地三尺,也没见到个影子。夜色降临时,一个火红的狐狸回到洞府。俄顷,她化身红衣妇人,向天姥报告。

小白不见的事瞒不住天姥,红衣妇人来时,天姥坐着品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朱颜,听说你去送小白闭关了?”

“没,我正收拾路上带的东西,小白就不见了。”朱颜站在一旁。“我那么相信她,居然被这姑娘骗了。等我找到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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