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冬日。
采薇着了一件红色的棉服,头缩在帽子里,双手戴着褐色手套。
火车咣当哐当的声音在耳边重复,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她皱了眉头盯着对面神情淡然的男孩,双手合十不停地搓揉,一边抱怨地说:“见鬼了,怎么这么冷啊?”
宋冬眼眸深邃,透着沉稳有力的光。双手反插兜里,冷酷地说:“我又不怕冷。”
“我说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采薇总是不由自主地生着宋冬的闷气,明明有他在的地方,连空气都冷透了,她却还是忍不住地一次次迎和。
一路上,宋东都站在一旁,头靠在车厢边,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任采薇唠叨,也没有半分醒来的意思。
周遭的人们穿过宋东的身体,却毫无察觉。阳光洒下来,宋东的身体若隐若现。光洁白皙的脸庞,冷峻分明的凌角,深邃乌黑的眼眸,散发着迷人的色泽,当真是好看极了。这让采薇禁不住想他生前该有多少追随者,当初也是这样,才让她迷失了双眼吧。
采薇生来就是一个怪人,确切地说,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就连她的母亲也总是对她心存疑虑。
她总是用手指着母亲的后方,告诉母亲,那里有人,缺胳膊少腿儿的,甚至是没有五官的。
采薇的母亲刚开始感到很害怕,甚至和采薇单独处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内心里的恐慌。她渐渐察觉到,采薇的眼睛的确能看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甚至能够预见一些未来的事情。
而无神论的父亲听见采薇的话,会笑吟吟地摸摸她的额头,然后夸赞,我的采薇果然不是一般人啊,父亲就是这么一个和蔼的人啊。
而一向被母亲逼得很紧,成绩却不怎么样的采薇在一次期中考时考了年纪第三。这一切都是宋东的功劳,是他在旁边敲着采薇的脑袋,一边说出答案。
父母嘉奖了采薇,就连平日里不待见采薇的同学,也渐渐和她熟络了起来,拉着采薇的手不停地称赞,颇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为什么要帮我?”清冷的月光下,采薇独坐在长椅上,周围显得十分安静,而采薇的影子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十分孤独和凄凉。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犹如蝴蝶的翅膀在月光下轻轻煽动,眼眶里有一点儿湿。
宋东突然觉得清冷的月光在自己若有若无的身体里游荡,它们很轻易地过滤出一种单纯的情绪,让自己的心意渐渐明了。是怜悯么?大概是他一个人游荡太久太过于孤独,所以常人无法感受的绝望,在他心里真真实实地上演,他不忍采薇的感觉和他一样。
记得刚去世的那一会儿,他从自己浑身是血的身体里爬出来,犹如古时的勇士般。撞他的车早已逃逸,周围围了许多人,他冲上去想跟他们说话,却发现他们纷纷摇头叹息。宋东的头像裂开一样地疼,他已经记不起上一秒钟发生的事情了,他拼命地奔向自己的身体,却发现有股力量硬生生地将他弹了出来。
他这悲伤地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了,彻彻底底的。
灵魂是没有眼泪的,如果他有灵魂,也能哭个三天三夜。
采薇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大声地夸赞,小哥哥,你是我见过最纯净的魂魄了。
他擦了擦眼睛,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嗫嚅了半天,才说:“你能看见我?”
采薇点了点头,宋东这才发现,她看的不是身后的风景,也不是旁边的大树,而是真真切切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大概是久违的阳光照进了心房。他决定悄悄地跟在采薇的身后,看看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很不巧,他看到采薇最惨的一面,每天都会被强势的母亲劈头盖脸地责骂,偶尔会重重地拍在她的脖子上,采薇不会因为痛而“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还会被周遭的同学鄙视,被老师忽略,本应该由于个子小而被安排在前排位子的她却被硬生生地安排在了后面。每次看到直起身子看黑板脸涨得通红的她,都会让宋东偷偷发笑。
“我是不是多啦A梦里的大熊?”采薇丧气地问他。
“不像,你顶多是里面的胖虎而已。”
“哎哎,以前我的成绩可是很好的,通过努力考进了这个学校,才发现自己成绩是倒数的。”
“是么?我以前一直都是优等生呢。”宋东抿着嘴唇,流淌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是吗?以前你是哪个学校的?”
“八中。”
“那真是太巧了。”采薇的学校和宋东的学校原本就是一对“死对头”。怎么说呢?两所学校几乎什么都比,比算术,比英语,比篮球,采薇的学校永远略输一筹。
果然。
采薇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说:“听说八中以前有个全校第一出车祸去世了,真是好可惜,不知道传言是不是真的。”
宋东听了满头黑线,“那就是我。”
采薇去拉宋东的手,直到穿过宋东的身体,她才尴尬地一笑,“你果真是我的偶像。”
宋东感觉心中暖暖的,大概是作为灵魂孤单太久,第一次有人夸赞自己,他忍不住摸了摸采薇的额头,温和而又充实的触感。
他第一次做了坏事,站在她的旁边告诉她答案,采薇很快就答完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回想起以前的自己,他是非常孤冷而高傲的。身后偶尔会有人用笔头悄悄试探他的身体,被他毫不留情地回头,质问:“你是怎么考到第二的?”
这时候老师会意,让第二名坐得离他远一些。渐渐地,因为外表和不近人情的关系,他的形象在男生堆里一次次丑化。女生则是相反,她们总是悄悄地朝宋东投来爱慕的目光,总是默默地羡慕着坐在他身边的女孩。
一天晚自习结束,班上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只留下他和旁边那位女生。
那女生名叫意桃,她的成绩差极了,差不多在年纪倒数第十的样子。
嗫嚅了半天,始终还是没有勇气看宋东的样子。
“说吧,有什么事?”宋东微微不耐烦的语气打破了平静。
空气又再一次紧张起来,女生把巧克力递了过来,闭着双眼大声呐喊:“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大概是声音太大,反而把教室门外的一帮男生吸引了进来,他们平时和宋东关系不错,此刻围着宋东上蹿下跳,嬉皮笑脸地打趣说:“宋东,大美女表白,你就收下吧。”
宋东并没有因为男生的劝导而接受女生的好意,他冷冷地开口:“别以为自己是校长的女儿就可以享有特权了,凭你倒数第十的身份可能连这个教室的门都进不了,等你什么时候有资格跟我站在一起了,再说吧。”
女生的脸被气得煞白,不过她还是露出一丝苦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男生装作无比痛心的样子捶打宋东的胸口,“你为什么这个样子啊?”
宋东注视着刚才女生踏出的教室门口,早已空无一人,他深邃的目光里出现了不多见的温柔,“为她好。”
原本只是一句话,女生却还是把它当成了一个赌约,狠狠地发起功来,短短时间内竟然到达了年纪前十,就连校长站在演讲台前夸起自己的女儿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原本宋东也不当回事儿的,直到一日他从洗手间出来看见那一幕,大概是一群女生报团来对意桃说些麻雀变凤凰之类的话。更重要的是,为首的那个大姐大早前表白过宋东,可宋东是软硬不吃的人,她这才将此事暂时放置一旁。
这个女生家里很有权势,许多女生爱做她的跟班。对付意桃,出了学校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一次紧张起来,皱了皱眉头上前揽住意桃的肩膀,“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请你们以后别欺负她。”
为首的女生愤然离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曾出现。
等她们走后,宋东松开意桃肩膀,转过身去。女生期待的目光朝他投来,化作无形的枷锁悄然将他绑住,无法拒绝。
“今天放学你在校门口等我,我送你回家。”宋东淡淡地说。
夕阳西下,女生坐在单车后面,双手轻轻地抱着宋东的腰,嘴角浮现出甜蜜的笑意,柔和真实的触感充实了她的内心。单车的脚踏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路上没有行人,全世界仿佛安静了,她紧紧闭着双眼像躺在睡梦中,期待时间又一次拉长。
直到男生的一句,“到家了。”才将她拉了回来。
女生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句,提起书包,正要朝门前走去,却仿佛有些犹豫。
猝不及防间,女生猛地一个转身亲在了宋东的脸颊上,是清新的薄荷味道。
宋东依旧面无表情,大概是他一贯作风。他的身体轻轻地颤了颤,接着推开女孩,淡淡地说:“时候不早了,快点回去吧。”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恋爱的消息如同雨后春笋传了开来,宋东自嘲地摇头不以为意。
他只是单纯地保护着那个女孩。
“我想见见她。”宋东第一次请求。
“可是她家我进不去。”
“所以呢?”采薇酸酸地问。
“我只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已经不是人了,难道还要在乎一个活人的死活吗?采薇委屈地想,男人都这么在乎自己的初恋么?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醋意。
旅途是遥远而漫长的。
“到了。”
宋东跟随采薇一同下了车。
“这次去看她,你已经想好要跟她说什么了吗?”
“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去找她呢?”
他也回答不上来。
这样的漫长而遥远的距离,他早就意识到了。
时间飞逝,女生意桃已经嫁为人妇,她抱着3岁的女儿脸上满是慈爱,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带走她心中的永恒,就让美好永远凝固在这一刻。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惊讶于那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女孩温柔的笑触发了她的好感,她转身为采薇泡一杯茶。
采薇侧头小声地说:“你的眼光真不错,这姐姐长得太漂亮了。”在采薇的眼中,他们真的是般配的一对。
宋东依旧面无表情,他的目光追随着意桃,转而停留在了她那咿咿呀呀的女儿身上。
“哦,原来已经结婚了呢。”她抬头静静观察宋东的表情,似乎一直冷若寒冰。
“我要不要在她面前提起你的名字?”
宋东摇了摇头,故去的人,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
“妹妹,你到我家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采薇大口地喝着茶,没心没肺地说:“没什么,就是有个混蛋,他好像很想你。”
“哦,是吗?是谁?”
“宋东,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记得啊,当年可是全校第一呢,据说还是我的同桌,可是我的记性一向是不太好。”
原来失忆了。
采薇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得匆匆地告辞。
关上门不久后,小女孩感受到一片冰凉的液体,她好奇地说:“妈妈,你怎么哭了?”
意桃擦了擦眼泪,摇摇头说:“没什么。”
“你怎么停下了?”
“她好像哭了。”宋东皱着眉头。
“切,心疼了吧?”采薇心里酸酸的。
“没有,知道她还活着就好了。”宋东淡淡地说,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下次你想来,我还带你来。”
“不了。”
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